沐夕醉并未听见前言,只听到宁无争那三个字,见镜函神色肃穆,沐朝欢目光严厉,心中当宁无争有什么意外,连忙又问道:“宁无争怎么了?”
沐朝欢反应过来,又看了镜函一眼,转身对沐夕醉道:“没什么,只是说镜函先生方才好像看见宁殿下在玉水桥上。”虽知沐夕醉看不见,沐朝欢面具之下,还是刻意的笑了笑。
沐夕醉不疑有他,道:“真的么?我正四处找他呢!方才我去看那边的花灯,一转身便看不见皇姐你们。”又想到了,顺口问:“皇姐看见九皇兄与萧殿下了么?”
沐朝欢摇摇头道:“没见着。”
沐夕醉哦了一声,伸手去拉沐朝欢,道:“那我们先去找宁无争罢。”
沐朝欢反手拉住她,心中踌躇,欲言又止。沐夕醉不明所以,回望沐朝欢,问道:“怎么啦?”
沐朝欢迟疑道:“夕醉,你说真心话,若让你嫁给宁无争,你愿不愿意?”
沐夕醉啊了一声,下意识看向一旁镜函,面具后的脸涨的通红,轻声道:“皇姐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沐朝欢却不理会,重复道:“你说真心话,愿不愿意?”
沐夕醉低下头,声音细若蚊呐,道:“自然是愿意的……”
沐朝欢又问道:“便是嫁给他,将来要吃许多苦头,你也愿意么?”
沐夕醉道:“怎么会?他那么好,嫁给他怎会吃苦?”
话说到这里,沐朝欢心中的意念已十分动摇,她看向沐夕醉,却迟迟不能做下决定。
这时,站在一旁的镜函却好像被人挤了一把似的,往前跌了步,手一挥,恰恰把沐夕醉的面具打掉。
那面具乃是玉石所雕,质地脆弱,跌在石板地上,一声脆响,顿时便裂了道口,崩缺了一小角。
沐夕醉哎呀一声,怒视镜函,摆出公主架势,斥道:“大胆!”
镜函脸上露出惶恐神情,行礼道:“小人一时失手,绝非有意冒犯,还请殿下原谅!”
他虽然神色惶恐,语气间却并无太多惊惧之意,沐朝欢一听,心中便有所明了。
略一迟疑,终于还是下了决心,拉住沐夕醉道:“不过一个面具罢了,镜函先生也不是有意,看在我的面上,便饶了他罢。”
沐夕醉却不愿甘休,道:“可是他摔坏了我的面具!我还要去找宁无争呢!”
沐朝欢伸手取下戴在脸上的面具,递到沐夕醉手上,道:“坏了就坏了,你戴这只罢。”
沐夕醉讶异道:“这怎么行,皇姐你把面具给我,你自己戴什么?”
沐朝欢道:“我有些倦了,去茶楼里坐一会,待会叫人再送一个过来就是了。”
沐夕醉看沐朝欢神色僵硬,以为她真的累了,点头道:“街上人多,挤的很,皇姐还是休息一会罢,我先去找宁无争,待会再回来找皇姐。”
沐朝欢点点头道:“你去吧。”
沐夕醉戴着那只凤凰面具兴冲冲去找宁无争。沐朝欢目送她身影消失在人群中,侧目望向镜函,道:“下次绝不允许这般自作主张。”挥了挥衣袖,转身走进茶楼,心中暗叹口气,道:“夕醉,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一切且看天意……”
※ ※ ※ ※ ※ ※ ※
“小楼……”
沐敛华取下面具,话一出口便觉得有些后悔。
他活了二十多年,也曾想过将来也许会遇到个情投意合的女子,娶妻生子共度一生,却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喜欢上一个男子,更想不到自己冲动之下竟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向这个人求爱。
且不论沂睦并不尚南风,这般行止实在有些出格。只想到萧晚楼不知会是何反应,便足以令沐敛华心生悔意。
沐敛华心想,萧晚楼待人宽厚,就算不会当场给人难看,但今后也绝不可能再这样的亲睦,只怕连知己好友也做不成。
抬眼看见萧晚楼注视自己,目光中满含讶异,沐敛华只觉得脸上发烧,暗恨自己冲动。若想吐露心迹,有的是迂回的办法,就是求爱不得,也不至于落得彼此尴尬,又何必急在这时。
也不知现在收回,还来得及否?
当下干咳一声,沐敛华讪讪道:“好像有些热……”又装模作样用袖子擦擦脸上不存在的汗。
见萧晚楼眨了眨眼,默然不语,沐敛华一呆,顿时又醒悟到,大冬天说热,这借口未免太过拙劣。
可话已出口,那是覆水难收,沐敛华硬着头皮强自镇定,又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将手里的面具戴回脸上。
却觉得手腕忽然一紧,低头看去,竟是萧晚楼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萧晚楼的手心温热,两人肌肤紧紧相贴,沐敛华觉得一股热流自手腕处传遍全身,燥热上涌,额头竟真的冒出微汗。
只听见萧晚楼轻轻说道:“据说冬祭的时候,相互喜欢的人可以交换彼此面具,可是这样的说法?”
沐敛华一愣,不由点了点头。
萧晚楼又道:“那么你呢?可有喜欢的人?”
沐敛华迟疑了下,又点了点头。
萧晚楼一只手握紧沐敛华手腕,另一只手却去解下自己的面具,拿在手里,对着沐敛华微微一笑,柔声道:“我想喜欢的人,长的固然极美,可容貌不过皮表之相,我想他的性情才是更吸引人的所在。我希望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那就再完满不过。
这一番话,是当日在池边萧晚楼对他说的,当时沐敛华隐约有所感悟,却远不及此时此刻来的清晰明了。
将这两句话在心中反复回味了几遍,沐敛华忍不住握住萧晚楼拿着面具的手,注视萧晚楼,颤声问道:“小楼,小楼,你可是……”
萧晚楼目光迎向沐敛华,反问道:“阿敛,你要把面具给我么?”
话已至此,沐敛华又不傻,怎还会不明白萧晚楼心意。
哪里还管什么面具,径直拥住萧晚楼,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心中又是激动,又是欢喜,更有几分不敢置信,喜欢男子已是出格,更难得的是竟然还能够这般顺利的两情相悦,一时间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不知今夕何夕。
萧晚楼心中也暗松了口气,沐敛华取下面具时,他便心有所感,又见沐敛华尴尬掩饰,更添几分把握,是以才这般大胆坦露心迹,得到这样的结果,真如他自己所言那般,再完满不过。
他拉过沐敛华拿着面具的手,沐敛华会意,连忙手忙脚乱的将黑木面具给他戴好。他又认认真真的给沐敛华戴上白色那只面具。
隔着面具,两人看不见对方的脸,但目光交汇,将彼此深深映在瞳中。
耳边鼓乐声声,人语喧闹,却渐渐都远去了,仿佛世间只有他与他,愿一瞬能够永远。
第二十四章 约初定
三皇子沐长缨奉旨出京巡查月余未归,阳羡的百姓尚不知荆州之变,并未察觉异状,反而是街头巷尾,津津乐道于沂睦与嗣凝皇室联姻。
联姻的双方,分别是沂睦安羡公主沐夕醉与嗣凝三皇子宁无争。沐夕醉娇俏美丽,宁无争更是绝世美男,两个人站在一处,真要叫人赞声好一对光彩夺目的壁人。
两国皇室联姻,自然非比寻常,光是国书便来往了许多趟。既然是双方你情我愿的事情,进展起来也就格外的顺利,到年末时,已经连公主出嫁的良辰吉日也定下了。国主沐复野虽然醉心长生之道,对沐夕醉也实在谈不上什么宠爱重视,可毕竟是头回嫁女,也还算是颇有兴致的命人筹备了订婚宴,要在宴上亲自主持双方订婚仪式。嗣凝那边觉得沂睦国主颇重视此事,自然也不敢怠慢,连忙派了礼亲王代表嗣凝国主长途跋涉赶来赴宴。这礼亲王年过半百,在嗣凝虽然无甚么权势,但在皇室宗族中却是辈份极高,连嗣凝国主宁以期也要称他一声叔公。
订婚宴设在新年前十天,眼看着日子一天天逼近,沐夕醉整日里忙着梳发试衣,务求完美无缺,虽然还不是正式的出嫁,却好似新嫁娘一般兴奋不已。
沐朝欢入宫去看她时,她正在试一件孔雀翎织锦的长礼裙,看见沐朝欢,在镜前转了个圈,笑道:“皇姐,这裙子可好看?会不会素了些?”
沐朝欢失笑道:“这还叫素么?”取过跟在身后侍女捧着的盒子打开,道:“可正好,我挑了套鎏金点翠的饰物,配你这套裙子倒也合适。”
沐夕醉凑过来看,见盒子里一套点翠的凤钗头簪,精致华美。也不客气,欢欢喜喜的收下了,还要说:“皇姐忒小气,只送这一套么?”
沐朝欢伸指轻弹沐夕醉额头,道:“哪有你这样贪心的。得了,眼下还只是订婚呢,等你出阁时,自然少不了我送你的大礼。”
沐夕醉一叠声的道:“还是皇姐最好。”又唤了侍女来给她梳发戴这头簪。沐朝欢陪了一会,说要去向皇后问安,便走了。
出了沐夕醉寝宫。沐朝欢脸上的笑容便收了,见沐夕醉这般开心,她也不知当日自己做的是对是错,只能暗叹一声,希望沐夕醉真能这样一直快活下去。
冬祭那晚,沐夕醉戴着沐朝欢的面具去找宁无争,被宁无争当作沐朝欢求婚,等到沐夕醉满心欢喜拿下面具时,宁无争才知认错了人,可话既出口,便是覆水难收。
宁无争面色难看,回去一想,就察觉这其中有些古怪,知道自己是被算计了,正一个人独自恼怒,侍从来报有人求见,原来却是镜函。
宁无争去过长公主府数回,自然是知道镜函身份。他正气头上,见了镜函,也顾不得掩饰了,冷笑一声道:“你家殿下好本事,宁无争佩服!”
镜函也不惶恐,从从容容一鞠躬,道:“宁殿下息怒。安羡殿下虽非皇后嫡出,却也与安阳殿下感情亲厚,宁殿下娶了安羡殿下,今后便与安阳殿下是一家人,彼此照应,那也是理所当然。”
此言一出,宁无争心绪渐平,镜函的话意表示的再清楚不过。既然他无非就是要与沐朝欢结盟,那通过沐夕醉也是一样。再仔细一想,沐朝欢野心过大,又是过分有主见的女子,真要娶了她,将来也不知会有多少变故。
这样想来,虽然对沐朝欢设计他仍是有所不满,但利益权衡之下,也就平心静气的接受了这桩婚事。
联姻于他,不过利益所趋。沐夕醉心思简单,便于摆弄,娶了她倒也省心。
宁无争与沐朝欢结盟暗中迂回达成,又与萧晚楼这头有约定,最终就成了三方联合的局面。但虽然是联盟,却是心思各自:沐朝欢既要借力又要提防引狼入室,宁无争最终目的则在侵吞沂睦,而萧晚楼想借此机会令尔骁摆脱沂睦控制又不愿被另外两方利用牺牲,因此三人都是有所保留。虽然表面暂时达成共识,合作却也非亲密无间。
而这件事,沐敛华并不知情,他只推断出宁沐之盟,却不晓得萧晚楼也在其中。
萧晚楼心中明白,沐敛华早晚会知晓此事,但当着沐敛华的面,他怎样也无法开口。两人虽然互相告白,但在这暗潮汹涌的时局里,身份立场各自,也只能盼着快活一时是一时。
也或许,沐敛华虽然已有所察觉,却也故意装作不知。
订婚宴这一夜,沐夕醉身穿那身孔雀翎织锦的华美礼裙,羞答答的站在宁无争身边,足足用了一个时辰,才一步步按着规矩完成礼仪。末了,沂睦国主沐复野与嗣凝礼亲王互换了文书,这才算是订婚礼成。饶是沐夕醉精神亢奋,却也觉得有些疲惫,又想到这还只是订婚礼,真要出嫁时,那还得祭祖拜天三跪九叩行大半日的礼,就不禁有些脸色发白。
可一想到自己竟然能够得偿所愿嫁给宁无争,就又兴奋雀跃起来。坐在一起,抬头看看身边宁无争,复又羞怯的低下头,满腔的甜蜜。
大殿中,歌舞声乐、推杯换盏,好不热闹,月至中天,众人皆熏。萧晚楼与沐敛华寻了空隙,趁着无人注意,悄悄溜出大殿,躲在廊下阴影处,静静立在一起。
深青色天幕中,悬着半轮弦月。清辉洒在雪地上,映照的分外明亮,不时有小队巡逻禁军在雪地上走过,传来细微的脚步声,衬映着身后大殿里远远飘来的丝竹喧嚣,反倒显得这一个角落的宁静。
两人并肩而立,一阵北风吹来,萧晚楼不禁瑟缩了下,沐敛华察觉,握住他的手,令他往自己身上靠了些,问道:“冷么?”
萧晚楼笑笑道:“还是有些不习惯这里的冬天。”
见萧晚楼望着银月一阵出神,沐敛华知道他是思念故国,轻声道:“等将来……我和你一起去尔骁可好?”
萧晚楼心神一震,他与沐敛华虽然相知相恋,可总觉得两人同为男子已非世俗常伦,何况碍于身份立场不同,未来如何,犹如云雾缥缈,难以捉摸。倒想不到沐敛华会开口提出要与他同去尔骁。
私心而论,自然是觉得这样再好也没有。尔骁国风算不得十分开放,也并不尚男风,可只要萧晚楼父皇母后弟弟妹妹对他这份情感能够宽容接受,等萧亦阁的病治好,继承皇位,萧晚楼与沐敛华找个安静祥和的地方隐居,未尝不是个圆满结果。
萧晚楼反问道:“你……可放得下沂睦?”
沐敛华苦笑一下,道:“我也说不清,我是沂睦人,这里总是我的故土。可我说实话,我在这里,也着实没有几个可牵挂的人,更是厌倦看自己的兄弟姐妹争权夺势,倒不如远走高飞,眼不见为净。”话语一顿,又道:“再说,便是去了尔骁,以后也不是不可以回沂睦来看看。”
萧晚楼点点头,心想他说的也对,将来两人一起游历天下,沂睦也不是永不能来的地方。想到一事,忽然轻轻笑出声,故意道:“这么说,你便是要远嫁我尔骁了?”
沐敛华哈哈一笑,搂住萧晚楼,在他耳侧吐气道:“怎么就不能是我入赘做驸马?”
萧晚楼脸颊微烫,低头不语,他这时忽然觉得两人前途明了,心里说不出的开心舒畅。被沐敛华搂着,觉得再安宁祥和不过。
两人说笑了一阵,怕被人察觉,便回身往殿中走去。走到阶前,一人迎面走来。萧晚楼看去,那人背着光,看不清面孔,只看出是个高大削瘦的男子,虽然逆光,可一双眼却是分外明锐冷厉,自暗处直射向两人。
沐敛华轻轻咦了一声,那人走近,又看了沐敛华一眼,微微点了下头,便一言不发自两人身边走过。
待那人走远了,萧晚楼才轻吐一口气。只觉得那人气息之奇诡,竟是萧晚楼生平未见。
忍不住问道:“是谁?”
沐敛华似是早已习惯,苦笑道:“那就是闻姚。”
萧晚楼一惊,想不到原来那人便是为沐复野炼丹的闻姚,此人极得沐复野宠信,竟能在皇宫中独自随意行走,见到皇子也不行礼,颇有几分恃才而骄的味道。
萧晚楼来沂睦数月,出入皇宫数回,这才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御医闻姚。不禁道:“这人实在深不可测……”
转头见沐敛华若有所思,又问道:“怎么了?”
沐敛华迟疑道:“也不知是否错觉,我觉得他和平日似乎有些不同。”
平日里,遇到沐敛华时也是态度倨傲的,可看向沐敛华的目光,却不是如此这般。
想了又想,总觉得说不出的古怪,便要转身去追闻姚。萧晚楼低声道:“莫追。”目光投向大殿方向。
沐敛华顺着他目光看去,看到大殿门正开着,门边似乎站了人正在向这里张望。
于是只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与萧晚楼一同走上台阶,走近了,看见门边站在的是散璋康王章建。章建自入沂睦以来,言行庸碌,大家都知道他在散璋是个无足轻重的王爷,便更无人注意。这时章建似是喝的醉了,正扶着门框呕吐,抬头时目光迷茫的看向沐敛华与萧晚楼,看了两眼,好像也没看见似的,又接着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