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姑略有些讶异,看了看沐敛华,却没有多言,只是吩咐人备马。
此时嗣凝的雨季已经结束,进入了炎夏时节,午后的日光照的人晃眼,一声声的知了叫声更让人觉得心烦意燥。但沐敛华走进宗人府,却觉得一阵阵的阴冷之气扑面而来。
一个多月未见宁无锐,他已经变得沐敛华几乎认不出了。往日的养尊处优,全然变成了颓丧与憔悴。问他话时,也只是反复的念着:“怎会如此……我不知道……”
沐敛华问道:“你可还记得那夜是怎么走去流霞殿?”
宁无锐茫然摇头,道:“我喝了酒,醒来便在那里……”
沐敛华见问不出什么,也只得放弃。他暗暗叹气,这一桩事故,宁无锐着实可恶,但这时候看到他这般的模样,也不知是不是该怜悯起他来。
摇头离开宗人府,沐敛华又回宫面圣。宁以期正在御书房处理国务,见沐敛华来了,问道:“阿敛,东宫可住的惯?时日仓促了些,朕早该派人去修整。若缺了什么,只消说一声,回头给你送去。”
面对这一厢情愿把自己推上太子之位的父皇,沐敛华心中其实还是极感动的。
他生在沂睦,自幼不得沐复野重视,母亲又早亡,虽然有红姑照顾,但毕竟不曾感受过父母之爱,心中总是缺憾。想不到无意流落嗣凝,遇到自己的亲生父亲,而宁以期又对他掏心掏肺的好,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他面前,以补偿那错过的二十年。沐敛华本来就不是冷情之人,如何能不感动?是以宁以期立他为太子,他虽然并不愿意,却也不忍拒绝。
点点头道:“一切安好,父……父皇请不必操心。我……儿臣今日来,是想请父皇准许儿臣入飞霜殿一趟。”
宁以期听见飞霜殿,自然便会想到宁无忧的事情,不由沉下脸,道:“怎么?”
沐敛华略加斟酌,答道:“儿臣有几句话想问孙昭仪。”
宁以期眉头皱了皱,若有所思,过了会取出一块令牌,道:“拿着这去罢。”
沐敛华连忙接过令牌,行了一礼退出御书房,走到门口,一脚正要迈出,听见宁以期声音自身后传来:“若……若有什么事,回来禀报。”
沐敛华点头道:“是。”不再迟疑,离开御书房直奔飞霜殿。
手持宁以期给的令牌,自然一路通行无阻,沐敛华到了飞霜殿,见院门紧闭,门前立了四个侍卫,侍卫看见沐敛华,便道:“我等奉令看守飞霜殿,他人不得擅入。”
沐敛华连忙取出令牌,侍卫仔细验看过,才推开院门,侧身让在一旁,请沐敛华进入。
飞霜殿虽然名为殿,但规模颇小,只有一座正殿,殿后一个小院,院子西侧另有两间堆放杂物的屋子,院中满是荒草,一角水池干枯,显然是无人打理,莫说是与瑞景殿比,便是与孙昭仪得宠时所住流霞殿也不可同日而语。
殿门敞开着,沐敛华一眼便看见坐在窗边的女子,看服色打扮,便知晓是孙昭仪无疑。孙昭仪听见动静,缓缓转过脸来,略有些呆滞的看向沐敛华。
沐敛华看见她的模样,心中顿时暗叹一口气,深深同情起她来。
这孙昭仪,与宁无忧是差不多的年纪,曾经也是以美貌闻名曲水的,但这时看来,竟是形容枯槁,头发略有些蓬乱,便连身上穿的衣服也好似蒙上一层灰似的黯淡陈旧,看起来十分苍老,哪里还是正当青春的少女。
孙昭仪从未见过沐敛华,看他服色又不似侍卫宫人,不由脸上露出些戒备神情。
沐敛华怕惊到她,走近几步,语调放柔,道:“娘娘莫惊,我只是来问你几句话。”
这些时日,进出飞霜殿的只有几个聋哑仆从,已经许多日未开口说话,这时再张口,嗓音嘶哑干涩,问道:“你是谁?”
沐敛华道:“我是……宁无敛。”
“宁无敛?”孙昭仪有些迟钝的将这名字念了一遍,过了一会才想起来,道:“你是……是陛下与外面女人生的皇子?”
她这样说,沐敛华自然是有些尴尬的,但这时也无意计较,道:“娘娘,我想问你一件事。”
孙昭仪看着沐敛华,满脸疑惑。
沐敛华道:“娘娘,那天夜里,你可曾听见什么声音么?”
孙昭仪愣了一下,缓缓摇头,道:“我不晓得……那天夜里我很倦,夜里睡的沉,什么也不知道,早上苑晴唤醒我,我才知道出了事情。”
沐敛华本也不抱什么希望,听她这样的回答原也在意料之中,却仍然免不得感到一阵失望。想了想,尤自不死心,问道:“娘娘,你再想想,事发前后可有什么异状?”
孙昭仪再摇一摇头,道:“我不清楚……”顿了顿,迟疑道:“我只记得,那天早上苑晴唤醒我的时候,我觉得有些闷,好似透不过气一般,头也有些晕。”
沐敛华一惊,顿时便与自己早先设想联系到一起。
流霞殿里无人听见动静,若是有人存心布置圈套,事先下了迷药,便可说得通。而孙昭仪此时说那日起来觉得身体不适,也许便是中了迷药的遗症。
但仅凭这样两句话,也实在算不得什么证明,也许孙昭仪只是恰巧那一日觉得不适。
涉及此事之人,除却宁无锐与孙昭仪,如今俱已不在人世,隔了许多时日,也难以寻找线索。
想到这里,沐敛华难掩失望的转过身,刚要离开,忽然被孙昭仪拉住衣袖。回首看去,惊见孙昭仪跪在他身后,道:“殿下,求求您,让陛下放我出去罢,我什么也不会说的,我发誓!求求您,求求您!”
她一边哀求,一边竟向沐敛华叩首,再抬起头时,额上一片红肿,又沾了些灰,一双大眼中,泪水已夺眶而出,一滴滴落在地上,好不凄凉。
沐敛华心中不忍,连忙身子往旁边避了避,扶起孙昭仪,只好道:“我……我会禀报父皇……”
他又温言宽慰了孙昭仪几句,才脱身离开飞霜殿。殿门重新关起,将孙昭仪哀求的目光与哭声也一并关进那荒凉的院中。
沐敛华长叹一声,他说来宽慰孙昭仪的话,便连他自己简直也不能相信。孙昭仪被无辜牵连,落得这般悲惨境地。然则,在这沉葬了无数女子的后宫深院,也只不过又添一道哀声而已。
第五十章
沂睦局势混乱,为避免节外生枝,萧晚楼一行回国时特意绕开沂睦。自曲水南下数十日路程,取道嗣凝国内另一条水道清江,沿江自东往西南方向溯流而上,出了嗣凝国境,上岸走陆路,又途径两个小国,最后才终于踏入尔骁国境,这时距离离开曲水那日,已过了大半个月。
这一路行止低调,但入了尔骁后,虽然坐的还是几辆四架马车,沿途住的也依然是官家驿站,但待遇已是大大不同,毕竟是回到自家地盘,萧晚楼这一路过来因为忧虑而微皱的眉头,也不禁舒展开来,为回到故国,即将与亲人团聚而高兴。
路上,沈轻狂仔细为小红诊过,结果却令人遗憾,饶是沈轻狂医术高超,但小红这般的天生残疾缺陷也难以治疗。但沈轻狂却又道,小红的残缺在双耳,嗓子仍是能发出声音的,只是因为耳聋才不会说话,若是有人耐心教导,能让她开口说话,配合她原本就会读唇语,便能更接近常人。
萧晚楼点头,从那日起,便每日让小红与自己同车两个时辰,细心教导。
小红耳聋,听不见声音,开口也不知道自己发音如何,要教会她说话,谈何容易。萧晚楼写了十来张纸,都是些日常简单的话语,这一路教过来,小红也只能勉勉强强说上几句,若是旁人听不仔细,还难以辩听出她的话语。尽管如此,萧晚楼也笑着夸赞了小红。
远离曲水,身边又有萧晚楼这个义兄真心疼爱,小红的丧亲之痛也渐渐变淡,她本来天性活泼,自然日趋开朗。她从前跟着赵齐跑商,只去过沂睦,这时见了别国的风土人情,不免大感新奇。到了尔骁边境小城日商时,一行人稍作整休,纷纷换上尔骁服饰。正当夏季,天黑的晚,柔蓝趁隙拉着小红上街,到成衣铺为她置了几身衣服,还说:“日商小城,店里也没什么好衣服,只好先将就了穿穿。等到了风碧,哈哈,小姐到时候穿的衣服,只怕连沂睦公主都要羡慕。”
柔蓝说的沂睦公主,乃是沐夕醉,她虽然已经嫁给宁无争,但柔蓝说的习惯了,一时改不了口。尔骁特产的冰绡丝,在别国十分的昂贵难得,当日沐夕醉便为得到一件冰绡丝做的裙子兴奋不已,但在风碧皇城里,小红以萧晚楼义妹之尊,那还不是任她裁了衣裙穿。
小红此时还未想到这些,只是觉得尔骁的服饰十分特别,开口说:“这……很好……”
回到驿站,柔蓝拿了一套粉色衣服给小红换上,又把她头发按照尔骁时下最流行的发式梳了,在发间编入银铃细链。小红被她巧手妆扮好,看着镜中自己简直换了个人似的,不由笑了起来,提着裙摆兴冲冲奔去找萧晚楼。
萧晚楼正在花廊小憩,小红一路跑过去,发间银铃叮当作响,萧晚楼听见,张开眼看见小红在面前旋身转了个圈,由衷赞道:“真好看。”
小红甜甜的喊了一声“哥哥”,开开心心在萧晚楼身边坐下,这些日子来,就这两个字念的最为清晰。
萧晚楼伸手抚了抚她的长发,想到自家小妹萧玉宫,忍不住微笑,道:“等回了风碧,你还有姐姐和二哥,他们也会把你当亲妹妹一样。”
小红点点头,满脸的期待。
马车自尔骁东疆入境,沿着官道一路往西北方向走,途径诸城,随着临近国都,所经之处也越来越热闹,沈轻狂看了,心里也暗暗点头。他早几年时也曾为了寻几味珍贵药物来过尔骁,如今隔了几年再见,繁华远胜当时,看来这些年尔骁确实越发富强。想到这其中很大程度大约要归功于萧晚楼,纵使因为沐敛华之故难免暗自嫉妒,但也不由对这个看似温和平凡的男子心生佩服。
这日午后,车队沿着官道驶入一片丘陵地,坐在车里的柔蓝已经难掩激动神情,时不时的掀开车帘探头向前张望。原来过了这片丘陵地,再前行十多里,就到风碧了,故里再望,也难怪她兴奋。
马车登上这片丘陵高处,透过枝梢叶隙看去,远远的地平线上一座城池浮现于眼前,比起阳羡,风碧城并不大,也远不如银城那么的华美,但青灰色的城墙衬映着蓝天绿地,带着一种与别国都城大不相同的特有生气,风碧,其实还是一座很年轻的城市。
尔骁百年前定都风碧,其时此处还只不过是一个较大的集市村镇,此后不断扩大,到第二代国主朔帝登位时,才开始规划建城,朔帝命人从尔骁北部采挖石块,南起碧湖,北至朗林,东西九里,划地为界,砌筑城墙,最终建造了尔骁国都风碧城。风碧城的历史不过区区几十年,它虽然没有太多的典故与逸闻,却也少了古老城市中不可避免的陈腐角落,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干净明快。
马车沿着丘陵道路曲折前行,午后日光正盛,饶是两边林荫遮阳,走在道上仍是有些热,官道上除却萧晚楼这一行外,便少有其他行人车马。
转过最后一处弯道,再向前便是一条几乎笔直的大道直达风碧,这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马蹄声。小红“听”柔蓝一路讲述,知晓快到风碧了,一直趴在车窗旁张望,这时便看见远远奔来三骑人马,当先一名绿衣劲装少女,乌黑长发高高束起,发梢随着马匹的奔驰,在风中飞舞。她看起来也不过二八年华,雪白精致的瓜子脸上,一双大眼灵秀动人,眼角眉梢略略向上,少了一分少女的柔美,多了一分洒脱英气。人未到,声先至。
清脆的嗓音喊道:“大皇兄!”
小红听不见声音,尚看着萧玉宫发愣,旁边柔蓝“呀”的一声,道:“是公主殿下。”
前一辆车萧晚楼已掀起车帘,看见萧玉宫,不由宠溺的摇摇头,道:“玉宫,你怎么来了?”
萧玉宫笑道:“自然是来接大皇兄的。”
她策马奔近马车,手中缰绳一松,一招飞燕扶摇,已自马背上跃起,凌空翻了个身,轻轻巧巧落在马车上,萧晚楼连忙伸手拉住她,道:“一年不见,轻功又长进了。”
萧玉宫顺势扑入萧晚楼怀中,撒娇道:“这是自然的,大皇兄你总算回来了,听说你在阳羡失踪,可担心死我了,还好没事。皇兄也想来接你,天太热,我不让他出来,他这会在宫里眼巴巴等着呢。”
萧晚楼愧道:“让你们操心了。”看着被萧玉宫甩开的两名侍卫气喘吁吁奔近,又忍不住伸指轻弹萧玉宫额头,道:“只带两个侍卫就奔出来,也太鲁莽了。”
萧玉宫却骄傲的一仰头,道:“怕什么,我就是一个人,不也去了燕……”这时目光一扫,才注意到马车里还坐着一人,便及时收了口,问道:“大皇兄,这位便是你请来的名医么?”
萧晚楼此行回国,一路及时通讯联系,萧玉宫自然消息灵通的很,这时略加猜测,便辨出来人身份。沈轻狂其实并无什么名声,相识全是巧合,但萧玉宫想到既然是萧晚楼特意请来的,自然医术了得。
萧晚楼道:“这是沈大夫。”又对沈轻狂道:“沈兄,这是我小妹玉宫。”
沈轻狂拱了拱手道:“名医不敢当,沈轻狂见过公主殿下。”他话语客气,但语调却是一惯的散漫,又隐隐带着一点傲然,面对皇亲贵胄,也只当是常人相交。
萧玉宫眼弯了弯,笑道:“沈大哥客气了,叫我名字就好。”
沈轻狂点点头,心里觉得,这尔骁的凰翔公主倒真有些意思。
打完招呼,萧玉宫继续缠着萧晚楼说话,可没说几句,却又探头往马车外看,道:“怎么这么慢。”
萧晚楼失笑道:“马车自然不快。”
萧玉宫撇撇嘴,对着外面车夫喊道:“快些,莫让父皇母后等急。”
车夫被她一喝,连忙抽了马几鞭,车速略快了些,但毕竟是马车,又因为是萧晚楼要乘坐,驿站官员特意安排了结实宽敞舒适的马车,速度便十分有限。
萧晚楼见萧玉宫有些不耐,知道她是个急性子,想了想,道:“这样罢,我们先骑马进城。”
萧玉宫一听,立刻拍手叫好,萧晚楼无奈笑了笑,与沈轻狂道了声,又吩咐千嶂几句,便骑上侍人牵来的马。
萧玉宫翻身上马,一扬鞭,道:“大皇兄,看我们谁先到城门。”
两匹马一前一后,往风碧奔去。跟着萧玉宫来的两名侍卫,一路过来满头大汗,还没喘几口气,这时候又只好连忙策马追去。
萧晚楼自阳羡遇刺,伤病许多日子,一直被人当珍贵瓷器般小心翼翼捧着护着,一路回来也唯恐他旅途劳顿,不是乘船便是坐车,也着实有些气闷,到这时骑上马,与自家小妹疾驰在平坦无人的大道上,分外觉得身心舒畅,见萧玉宫跑在自己前面,不由提气清啸一声,策马赶上。
两人一路互相追赶,奔到城门近前,萧晚楼才悄悄放慢马速,让萧玉宫先一步到,萧玉宫回首得意的笑道:“是我赢啦!”
萧晚楼微笑着点点头,说:“玉宫越来越厉害了。”
抬首望去,一年未见,城门上风碧两字看起来竟是分外亲切。
萧晚楼深吸一口气,心中暗道:“终于回来了。”
第五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