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第一次感到错乱疯狂到不能控制,训练有素的任何情况下都能运作的头脑,在这一刻彻底焚悔了。他什么也听不进去,什么也不能想,连沈兵什么什候赶到自己身边都没留意。
“正哥,前边警察封路,整个区都戒严了!你过不去的!”
周正没有停,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活着,蒋捷,你他妈的给我活着!伤了残了都没关系,只要你活着。
离世贸还有两条街,几辆警车拦在路上,戒严栏杆架起来。无数的消防车排满街道,还有人在陆续疏散出来,周正的眼睛盯着跑过来的人,心里微弱的声音:下一个,下一个可能就是蒋捷了。没有,人越来越少,没有蒋捷。周正心急地抬头,情侣一样紧密并肩耸立的双子星塔,红色的火焰包裹着浓厚的黑烟,象是出笼的猛兽,在半空放肆地燃烧,空气中是难闻的焦糊的味道,刺激得周正的双眼火辣辣地疼起来。逃不出来的人聚集在无数窗口,挥动双臂向地面的人求救,绝望的开始从七十楼的高空跳下,纷纷地,雨点一样地坠落,看惯了生死的周正,还是为生命在这一刻的贱如草芥动容。这样的时刻,因果对错都不重要,蒋捷,我只想你能平安归来,别出事,蒋捷,求你。
“只要有人逃出来,蒋捷就一定没事,不到最后时刻,他不会放弃求生的机会,你要相信他。”
“要是到了最后时刻,却没有人去救他呢?他要是没有选择了呢?”
想到蒋捷也许陷在高层的火海之中,可能被忽略。这样的事故,电梯都已经关了,通过紧急通道疏散人群要逐层疏散,消防员能比火舌和爆炸更早地接触到蒋捷吗?浓烟可能已经让他昏迷,他根本连逃生的机会都没有,他也许给什么坠落物压住身体,脱不开身......这种时候,人想到的都是最坏的结果。周正忽然象是给什么击中,一提身就翻过栏杆,冲着大楼飞跑过去,快得象是一头豹子,错愕的警察竟没人能拦的住他。沈兵匆忙赶上去,如果不是连续阻挡的警察,他根本就不可能追上这样的周正。他合身扑上去,将周正压倒在地上,大声喊:
“正哥!你清醒一下!现在进去就是送死,蒋捷说不定已经逃出来了!”
“他逃出来会给我电话!你他妈的不用骗我,他根本没逃出来!他在里面,没人救他!”
“他自己会救自己的!蒋捷不是那种坐着等死的人!”
“他要是受伤救不了自己呢?”
沈兵没有说话,这种可能性太高了。
“我不能让蒋捷等死,我不靠别人,只靠自己。你放手!别逼我动手!”
沈兵没有动,“我不会让你......”
话还没说完,周正一只拳头已经招乎上来,他闪头躲了一下,还是给扫到脸颊,觉得颧骨都要给击碎。他全力对付周正,一边闪着他的进攻,一边艰难地绊着他。就在两个人扭打成一团的时候,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整个曼哈顿筛动不停,如同被海哮吞没,不远处本来傲然高耸的大楼正急速倒塌下来,烟尘瞬间象海浪一样向周围的空间蔓延,那正是蒋捷公司所在的,双子星塔的南楼。
周正的身子僵硬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那巨大的一堆瓦砾,不能相信那阳光下闪亮的美丽建筑,还有里面那么多的生命,都在瞬间,短短的一瞬,成了灰成了尘,成了阔别了世界的一片废墟。周正感到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也在塌陷,渺茫的希望,在一片残壁残垣中,灰飞烟灭。怎么可能?昨天晚上,游艇上被蒋捷戏称的“情人塔”就这么,没了?
“北楼好象高一些,象你。我是那个小的,站在你旁边。你看那么多大楼,就属我离你最近啦!”
“废话,那是人设计的嘛!盖的时候就在一起。”
“所以说是天生一对啊!”
他脸上狡黠的微笑,月光下亮如星辰的眼眸,明明还在,还在自己的心里啊!南塔却没了,他的蒋捷,也没了。周正觉得一阵剧烈的疼痛从左胸括散开,好象是带着腐蚀性的毒药,四肢百骸都在不可救药地疼起来。他慢慢地蹲下身,双手捂上满布灰尘的脸,喉咙里压抑的悲鸣。
“蒋捷,蒋捷,你怎么能,这样?”
时间凝固,世界在一瞬间白头。
不知过了多久,肩头给人轻轻地拍了一下,周正以为是沈兵,却给接下来的天籁一样美好的声音,震摄住:
“周正。”
他缓缓抬头,蹲在自己面前的人,头发乱成一团,脸上也沾满尘土,尖尖的下巴,小小的脸,永远亮晶晶的眼睛......周正的手急待确认地摸上他的脸庞,带着男性的汗水的,温温的皮肤,他活着,他还活着!
“蒋,捷?哈!”抱着他站起身,紧紧地,活着,他还好地活着,周正的身心给从天而降的狂喜冲得几近疯狂,原来从地狱到天堂,只有一步之遥。
蒋捷感到自己的身体给周正大力地箍在胸前,渐渐呼吸都困难。可是他没有打断周正,反倒合手抱着他。真好,活着的感觉真好,这种要把彼此揉进身体的拥抱真好,这种不能呼吸的疼痛真好,证明重逢和欣喜都是真实的。这个貌似强悍的男人,为什么每根神经每条肌肉都在颤抖不停?为什么呼吸和心跳都那么释然?为什么埋在自己肩头的脸上是潮湿的?就这么抱着吧!蒋捷想,一旦分开,他大概又要骂人了。果然,
“你逃出来怎么不跟我联系?你他妈成心吓我是不是?”周正放开蒋捷,眼睛贪婪地凝视失而复得的情人。
“我的手机掉在办公室了,出来就想找电话,可是人太多了,都很乱。我跑回酒店,你不在。我在那里打你手机,信号连不上。就又跑回来追你了。我也怕,”蒋捷的脸短暂地红了一下,“我怕你什么不顾就冲进去了!”
“妈的,什么破手机,关键时刻用不上。”周正捧着蒋捷的脸,迫不急待地亲下去,蒋捷毫无顾忌地回应,索取,还在一起,天啊,他和周正,还在一起。
“Iwannafuckyou。”周正说。
“metoo。”
世贸北楼在两人的身后,轰轰烈烈地塌下来,天地之间,只剩一片烟尘,茫茫的,没有明天。
坚尼斯街648号是座三层红砖的小楼,隐藏在唐人街繁华街市的一条小巷里,象是迷失在深海中的一滴水。夜深人静,所有人都在电视前等待答案,天上时而飞过巡逻的直升机。站在门前昏暗的灯光里,周正把蒋捷的手攥在自己的手掌中,轻轻地握了一下。开门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见了周正点头问好,侧身让周正和蒋捷走进屋,沈兵没跟进来,在门外和几个保镳说话。典型的城市房间的设计,和蒋捷父母家有些象。进门就是起居室,楼梯在一边。周正没有停,拉着蒋捷走上楼。二楼是两间卧室和一个会客室,三楼有些象阁楼,分三间小小的卧室。
“这是我们三个小天地。”周正说着推开中间的小门,拉着蒋捷走了进去。
一张木头床,一张小桌子靠窗放着。屋顶因为阁楼的关系,是尖尖的,吊着一只陈旧的风扇。
“我在这里住了五年。”
蒋捷坐在周正的身边,四面打量,明显有人在收拾,虽然东西都很旧,却干净得一尘不染。周正站在床上,伸手在天棚的一处隐避处摸了半天,脸上笑了,
“嘿,还在。”
那是一把木头手枪,上面刻着很幼稚的字:“周正。”
蒋捷接在手里,只有自己半个手掌那么大,棱角都磨没了,当年一定是让人爱不释手的玩具。
“自己做的?”蒋捷抬头看着周正,对上一双深沉的眼睛。
“我父亲给我的。”周正顺着手枪的缝捭开,里面是空的,夹着一张相片。黑白的,上面一家五口,蒋捷仔细看着,上面唯一一个男孩长得也不象周正。
“全家福。找不到我吧?”周正指了指照片上母亲的肚子,“我还没出生呢!这个是我父亲,我和他是不是很象?”
“嗯,”蒋捷点点头,太象了,如果不是因为照片上的男人四五十岁的模样,会以为那个板着脸穿着军装的男人,就是周正呢!“这个是你妈妈?”
非常文静的女人,小巧玲珑,才到周正父亲的肩膀。
“对,这个是我大姐,二姐,这是我哥。”
周正的姐姐和哥哥都象妈妈,只有他百分百地继承了他父亲的长相和气质。
“你父亲是军人?”
“嗯,抗美援朝以后提拔起来的将军。我五岁的时候,国内搞运动,给人整死了。都说老年得子是福,他就挺倒霉的。”
周正虽然脸上好象在说笑,眼睛里,却带着落漠,慢慢点了一支烟。
“我从懂事开始就在农场跟家里人一起劳动改造。我母亲经常给我们讲在北京的生活,说我们以前是怎么怎么幸福快乐,说父亲和战友去钓鱼的时候,哥总是缠着要去,大姐最爱美,二姐就经常欺负家里的警卫员。她说一切都会过去,我们还能回北京,还能过以前一样的日子。可是,事情越来越糟,父亲死得不明不白,两个姐姐也先后病故,后来,哥在干活的时候给石头压伤,农场上缺医少药,我们背景不干净的反革命后代,也没人真心想管,他躺了两个星期,还是去了。母亲那以后就疯了,有天早上我起床,就看见她吊死在院子里的一颗枣树上。我经常想,她要是真的相信苦难会过去,为什么自己先放弃了呢?那时候我小,还不懂,人有时候活着,和死了并没什么区别。今天以为你被压在废墟里,真的有那么一个瞬间,我觉得自己好象死了。”
烟头带着星星点点的红,在暗夜里闪闪灭灭。蒋捷在周正的手背上拍了拍,他有时候会觉得周正行事太狠,太冷血,没有感情,也是因为他小时候看惯太多生离死别,所以对生命的概念比较淡泊吧?也许他心里,童年的阴影一直都在。
“算命的说我命硬,洪叔说,我是老天护着的,死不了。后来我就跟江山家里一起住,他们也在改造,不过情况比我们家稍微好一些。几年以后,我们真的回到北京了,可是大人对政局没有信心,就托美国领事馆的朋友,当时的驻华参赞于合先生,把我们三个带到美国,交给了洪叔。”
“为什么是洪叔?”蒋捷问。
“洪叔家里和江山家里是世交,他的父亲和江山的爷爷是黄埔军校同一期的学员,尽管后来各位其主,却一直是很好的朋友。据说江山家也是因为和海对面的政权过近关系才挨整的。我知道你是想,怎么会把自己的孩子交给黑社会吧?一是国内对国外也不了解,而且,洪叔和黑社会,还是有区别的。”
“嗯,我知道,你也是。”
“噢?有人跟你说什么了?”
“没有,自己瞎猜的。”
“猜猜就好,别当真,蒋捷,知道的多了,对你也不好。我不跟你说,也是在保护你。算了,这个时候说公事多扫兴!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带你到这里来吗?”
蒋捷先是摇摇头,再开玩笑地指了指小手枪里的照片:
“先是见你家长,再告诉我你的成长史,下一步该是要下聘礼了吧?”
周正朗笑出声,“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聪明了!”
蒋捷脸上的微笑凝固在周正伸开的手掌上,借着月光,那中间放着一只朴素的白金戒指。
“别害怕,不是向你求婚,就是想记住这一天,谢谢你,为了我活着。”
蒋捷用两个指头玩弄着戒指,假装叹了口气,
“唉,那你真的错过了好机会,”
“什么意思?”周正不解地问。
“其实你要是求婚,我也会答应的。”
“说了不准反悔。”周正迅速地抓住蒋捷左手的无名指,把戒指推进去。
“我说什么了?”
“你说你接受我的求婚。”
“你!”蒋捷这才发现周正眼角促黠的笑意,“你骗人!你说这个就是感谢。。。。。。亏我还给你的情话感动!”
周正的嘴唇把蒋捷的抗议堵在喉咙里,心里默默地说:
“我可以什么都不要,除了你。”
32
“周正,我不行了,你停下好不好?”蒋捷累得连手指头也不能移动,声音出来如若呻吟。
正在他下身忙碌的周正抬起头,得意地笑:
“认输了吧?让你嘴硬。”说着直身压上来,在蒋捷的颈间用力地吸了两下,两个艳红的草莓印立刻不辜负期望地跳了出来。
“输就输,那有什么。呀!”蒋捷低呼,“你怎么跟蚊子一样,一叮一个包!”
“嘿嘿,那还不是你不禁碰?没见谁一亲就留印的。”
“哼,”蒋捷挑眉瞥了周正一眼,“你亲过那么多人,还记得清?”
“是,有比较才能做结果,你呀,是最棒的!”
周正躺在蒋捷的身边,看着他汗湿的身体,在暗淡的灯光下闪着点点的光。“你是怎么做到的?那么久不见,还能守身如玉?”
“你当人人象你?跟种马一样性欲旺盛。”
蒋捷嘴上虽这么说,身子却凑上去,枕在周正的肩窝里,闭上眼睛也睡不着,感觉神经还在兴奋着,感觉周正声音从胸腔里嗡嗡地传来:
“以后就做你的种马好不好?”
蒋捷“扑嗤”地笑出来,“别,我用不起。你去把我衣服拿过来,我有事情问你。”
“为什么要穿衣服?这么说不行?”
周正边说,边拎过扔在地上的浴袍,胡乱给他套上。
“嗯,光溜溜地说话,好象我在套你情报一样。”扯过周正在手里玩弄的带子,自己系上。
“在床上说公事?你不会这么扫兴吧?”周正往蒋捷背后塞了枕头,自己坐在他身边。
“是为你好,股市再开盘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你和尚金的合约还不算正式签,你千万别答应他任何行动。这次事件对经济的打击会多大,现在还很难说,我不想尚金拿你的钱做游戏。”
“我知道。”
“可能要打仗了,你的生意会不会受影响?”
“什么生意,你又自己瞎想呢吧?”
周正随手拿过遥控器,打开电视,几乎每个电视台都在重播双子星塔倒塌的画面,他故意把声音调得很大,可还是听到蒋捷说:
“你不是,”他犹豫了一下,“做军火的吗?”
周正眉头皱了起来,心里把江山和沈兵骂了不知多少遍,
“哪个王八蛋跟你说的?”
“你当我是傻瓜,跟了你这么久,猜不到你是做什么的吗?赌船那些都是你打掩护吧?怎么很久没听你说了?”
“名义上那些算是洪门的产业,我,已经退出洪门,当然物归原主。”
周正随意地说,眼睛盯着电视屏幕,频道换个不停。
“什么时候的事情?”蒋捷吃惊地问。
“一年多了。”周正突然转头,笑着问蒋捷,“你问完了?没完没了的,我还有话说呢,你听不听?”
蒋捷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江山说得真对,周正不想让他知道,他问也没用。
“你说吧!我听着。”
周正伸胳膊把蒋捷圈在怀里,认真地说:
“我们去渡蜜月吧!”
“什么?”蒋捷不解地看着周正,“空路都封了,能去哪儿?再说我的实习已经结束,学校也开学,我该回芝加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