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头好像是去见父皇,我跟着,站在门外听见了他们的谈话。
“陛下,这汤有问题。”
“是什么?”
“汤中掺了一种药,普通人吃并没有问题,但如果是伤者,与愈合伤口的药一起使用,轻则使其狂躁不安,重则使其精神失常。不过幸好发现得早,殿下并无大碍,只需服几帖药便好。”
“这汤哪儿来的?”
“据说是静妃娘娘所送。”
“这女人……来人哪,传旨下去,将静妃禁足,听候发落!”
我听了这话几乎傻掉,静妃不是一直都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吗,怎么会突然要害我?她害我又是什么动机,怕我跟致祁抢太子的位子?可是致祁所受的教育明显是皇帝级的嘛,哪像我成天游手好闲,根本构不成竞争力嘛。而且下药在这么明显的地方,是不是也太笨了?
34.高明
当天晚上,静妃找人来请我过去,说是要向我说明事由,并说事关重大,先不要告诉父皇知道。经历了上回跟着人出去结果被算计的事后,我总算有了戒备,这次说什么都要带着小安和另外的几个随从一起。走到半路,又觉得不妥,还是悄悄叫人去跟父皇说一声。
来到静妃处,我叫另外几人在门外候着,只带小安进去。
静妃正于厅中正襟危坐,见我进来,寒暄道:“殿下伤可好了?”
我便也答道:“托娘娘的福,并无大碍。”
“那就好。你们退下吧,本宫跟大殿下说说闲话。”她示意房中闲杂人等退下,并目指小安,“殿下,安公公?”
“哦,不妨事,小安是我心腹。”多个人在毕竟不怕一些,谁知道她这种平常不作声的人一旦寻起事来,会耍出什么手段。
静妃点头同意,并道:“本当亲去探望的,可现下妾身正被禁足,只好烦请殿下过来一趟了。”
“娘娘有话直说吧。”
“殿下的母亲是被追封为皇后吧?这么多年,陛下一直未立新后呢。”
“是。”难道她是对没当上皇后耿耿于怀?
“殿下也许以为妾身挂记那皇后的位子……”她以手帕捂口,咳了两声,像是身体不太好的样子,“可是妾身并不在乎这个,皇后也好,妃子也罢,就是奴婢……妾身也并不在意。这么多年,妾身为皇家所尽的义务,也不过是开枝散叶而已。想当初,进了宫,本应当是忘却旧事,克尽本分的,可心中不免还是有牵挂。”
心中有牵挂?所以说静妃其实是旧情难忘咯,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而且她算是我的长辈,跟我这个小辈讲这样的事,不免让我觉得有些尴尴尬尬。
“殿下想那人是谁呢?大概想不到的吧。原本已经很努力地忘却了,这么些年,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做到了,可是那件事……那件事让我一瞬间几乎崩溃。原来还是做不到啊——”
“那件事?”是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或者说是我做了什么,让一向温顺的静妃也开始进行这种阴暗复杂的宫廷式算计。
“司马韶光,殿下不是亲手杀了他吗?”
“司马韶光?!难道说娘娘所说那人是——司马韶光?”司马韶光不是个老了一半的老头吗,静妃不过二十来岁,看上去还年轻得很,再说也没听说静妃娘家跟司马家有什么牵连。这事真是奇了。不过如果司马韶光真是她念念不忘之人,我杀了他,她要杀我报仇,也是很自然的事了。
静妃清清嗓子,又继续说道:“妾身小的时候,曾被山贼虏走,后来是司马大人领兵剿灭贼寇,才能得救。那时妾身的爹爹还只是一个小官,当被问起家住何处时,妾身却怎么也说不清楚,还是司马大人派人四处打听,才找到了妾身的父母。此种大恩大德,妾身一直铭记在心。从那之后,就一直暗暗关注着他的身影,又想方设法结识司马小姐,只为能偶尔去他家,从远处望望他也好。原本想,就这样安安静静望上一辈子好了,却不想被爹爹嫁进宫来……”说话间一脸哀伤柔情。
“原来还有这样的一段往事。望上一辈子啊——你没有想过嫁给司马韶光吗?”
“殿下,你是男人,自然不懂,女儿家怎好自订亲事?”
“哦,也难怪你要对我下药了。”
“是,你知道当我查到你就是杀害他的凶手时,我有多恨吗?本来是想借独孤狐衣的手除了你的,却没有得成,只好出此下策。”静妃说着脸上就挂起冷冰冰的表情。
“原来是你撺掇的独孤狐衣,难怪他会如此莽撞。独孤裘拜不知道吗?”
“他应该不知道。独孤裘拜这人心机太重,恐怕不肯为我所用,所以才我避开他对独孤狐衣说,如果肯替我杀了你,等致祁当上皇帝,就割三十城给乌狄。可看来,我倒是高看那小子了。”
“可是你下药下在那么明显的地方,实在是不太高明啊。”所以说独孤狐衣还真是个单纯的家伙,等致祁当上皇帝,那得哪年哪月啊。不过独孤狐衣似乎也不是只为了割三十城呢。
“殿下怎么知道妾身何处高明,何处不高明呢?”静妃开始狞笑起来。
“敢问娘娘高明之处是在?”她不会还有什么暗器吧?天哪!我回头看了小安一眼,他也是一脸担心害怕的表情。
“你以为我下那药当真只是为了让你精神失常而已吗?你放心,那一点点药量还没有那么大的功效。那个,只是前奏而已。”
“前奏?”所以主旋律是——
“你想我拖你这么久,絮絮叨叨说这么多是为了什么?看到那炉子了吗?”她指指角落里一个小小的熏香炉,那炉子正冒着袅袅轻烟,“那个才是重点。”
我看了看那香炉,顿时明白。在香里下毒,这方法还真是不错,冬天熏香应该是很常见的一件事吧,除了我没有这种喜好。况且各种药物的相互作用,也不是普通人能搞得清楚的。
“可是你这么做不是连你自己也端进去了吗?”我觉得头上一阵紧,难受得很。
“搭上我一个人,把你变傻,让景熹昀痛苦一生,也算值了!哈哈哈!”说到激动处她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父皇?”原来她要报复的还有父皇……怎么可以!
“你不过是杀了司马大人的那双手而已,景熹昀才是幕后操纵者,哼,如果不是他诱使司马大人造反,司马大人又怎会……咳,咳咳……”
静妃越咳越厉害,我恍惚中只听到她不断的咳嗽声和小安紧张的喊叫,撑着最后一点神志,我问她道:“搭上你一个人?还有致祁呢?你官居高位的爹呢?你都没有想过么,我看你才是神志不清!”
“我不管!我不过是痴,你们这些个勾心斗角,蝇营狗苟的,不是更疯么?!”
耳中嗡嗡响着静妃声嘶力竭的狂吼,我眼前白光一闪,刹那间仿佛闪过了好几十年的岁月。我还真是笨呐,怎么这么容易被暗算,还是环境太恶劣,我又太受宠溺的关系呢?
35.从前
又到槐花时节。高大的槐树之下一人独坐,正是景熹昀。将春之时很给面子地把独孤家的人都给请了回去,不久静妃就病重。当日景瑭从静妃处被弄回来之后,昏迷了好几天,御医百方救治,也只能保其性命,他如今的心智,时而像七八岁小童,时而又睿智沉稳异于常人,让人哭笑不得。而静妃本就体弱气虚,被药一熏,就犯了重病,不久便死了。她死的时候致祁倒是压抑着悲痛一言不发,景瑭却偷偷跑去灵堂,哭得几乎昏过去,弄皇宫里议论纷纷,众人百思不得其解。想来也许这小子真是傻掉了,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管他什么前因后果。
景熹昀正出神之际,身后景瑭一手提着个酒壶,一手攥着根笛子兴冲冲跑了过来。“大熹,你看,这是我新酿的槐花酒!”景瑭跑到景熹昀面前,举起手中酒壶示意道。“什么时候学会酿酒了?”景熹昀笑道。“跟宫里专门管酒的师傅学的,我还会酿其它的酒呢,改天做给你尝!”景瑭一脸骄傲,神情当真像个一心等着被表扬的孩子。“还有,我跟乐师学了新的曲牌,吹给你听啊!”说着就要把手上的酒壶递给景熹昀,好腾出手来吹笛子。景熹昀笑笑,道:“我成天找你,可是累得够呛,你倒是逍遥,四处学这学那。”景瑭刚把笛子凑到嘴边,闻言又放下,道:“那些人还不是到处找你。”他说的“那些人”自是指朝中臣子。“这会儿倒又明白了。”景熹昀想着他方才那话是句明白话,可一看他脸上,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珠子,却又不像那么回事,这可叫人犯糊涂了。
自昏迷中醒来后,景瑭的性情就异于往常,成天四处跑,跟宫里的各色人等混在一起,有时到傍晚也不见回,御医熬了药也没处送。宫里的下人们一开始还很顾忌他的身份,后来混熟了,见他对人随和,也挺愿意陪着他玩。景熹昀一开始也是满皇宫找人不到,到后来总有各处的小宫女小太监来找常总管报告殿下行踪。这样一来,宫里的气氛倒越发融洽起来。那些臣子们下了朝要想找皇帝是很困难的,要是碰巧大殿下不见了踪影,那多半这天无论如何皇帝也是找不到了,幸好如今朝中事务不太多,又有老王爷辅政,才没有造成太坏的影响。宫外头还纷纷传扬当今圣上的慈爱,都说是个难得一遇的慈父仁君。更有甚者,说皇帝是对已故的皇后一往情深,于是才更加疼爱皇后之子,并传说出一段皇帝与皇后的凄美爱情故事。景熹昀听了这些议论都是一笑置之,心中却担忧景瑭的状况。
原先宫中老御医用药之时就说过,要救景瑭,御医们的方子只能算是暂时之计,静妃用的药乃是一位神秘医师多年前配的一个奇方,大概没有别人知道彻底的解法,因此要解除药性,最好是找到配药之人。可那配药人多年来销声匿迹,找起来便犹如大海捞针。
这天,景瑭又忽然发烧,胡言乱语个不停,御医开了方子,却不见效,皇帝跟老王爷闻讯,便急匆匆赶了来。
景瑭的屋子里众人凝神屏气,御医正忙着施针,皇帝与老王爷都悬着一颗心看着,众太监宫女则吓得大气不敢出,只有床上躺着的景瑭嘴里嗡嗡地不晓得在念叨什么。屋角的桌上摆着个小香炉,正烟雾袅绕,这屋子里往常从不熏香,可自从景瑭出了毛病,便时常有配合治疗的香料。气氛正凝重之时,忽有人破门而入,大声喊道:“找着了,找着了!”惊得众人急忙回头,御医手中的针差点也扎歪了。待众人定睛看清来人,原来是常总管,难怪不见他跟在皇帝身侧,许是找什么去了。常总管续又道:“陛下,那个神医,那个神医有消息了!”老王爷闻言欣喜问道:“哦?在哪里?”“听说他十多年前游历到翟辛,后来便没了踪迹……”常总管话说到后头,底气便弱了下来。老王爷听了就怒了,喝道:“混账!十多年前的事兴冲冲拿来说什么,我问你他现在在哪里!”“不……不知道。”老王爷轻易不动怒,一发起脾气来却是威严十足。还是景熹昀发话道:“也许他这十多年都隐居在翟辛?”“嗯,也有可能。”老王爷捋捋胡子,又道,“翟辛王才上书请求派人去修灌溉防洪工程,前番平乱之事,他们也是有功的,不如你就亲去一趟吧,一是表示重视,二则带上小瑭,暗地寻找神医。至于负责工程营建的人选么,顾家那孩子倒是不错的,年纪虽小,但已精通水利,再派个老成人帮持着,便妥当了。”“也好,只是朝中事要烦累皇伯了。”景熹昀揖道。“哪里的话,小瑭这孩子,我是把他当亲孙子看的,但愿他早早好了才好。”说到此处,老王爷忽一阵心酸,自己膝下无儿,只有这个孩子是顶贴心的,可如今他又是这样,叫人好生担忧。
在前往翟辛的马车上,小瑭靠在景熹昀身上,景熹昀靠着车子,两人正迷迷糊糊睡着,忽然小瑭一声大叫,直起身子,乱挥着手中那根油光水亮的老笛喊道:“找,笛子!”说完身子一软,又倒头昏睡了过去。景熹昀被他这忽然袭击吓得够呛,觉得好笑,心想这家伙到底是从哪里掉出来的,明明原来是挺安分的一个人,又平白生出这么多事。揉揉眼,又想到景瑭这些日子来说话也是半句疯傻半句聪明,没准他这会儿这句还真是线索提示。马车轮子骨碌骨碌滚着,将往翟辛,景熹昀居然觉得有一丝的紧张,不知是在担心能否找得到解药,还是在害怕要面对别的什么,或者说是怕景瑭遇上别的什么。那里,毕竟是他过了六年自己不知道的生活的地方。从前,还真是个可怕的词语啊。
36.大熹
皇帝亲临,翟辛王自是受宠若惊,接风宴后,便排下了时下最红的班子在王宫里搭台唱戏,弄个热闹气氛。景瑭这一天还算正常,遇人搭话,都是笑眯眯的,点头不语,再由景熹昀遮掩几句,总算没有出现尴尬场面。可戏刚唱完,景熹昀回头一看,景瑭的位子上居然空空如也。知道这家伙喜欢玩失踪,便没有声张,准备等下自己悄悄去寻。
这边景瑭看那戏台上的人似曾相识,便趁人没注意偷偷跑到了戏台后边。戏散之时,天色已黑,众人正照着灯烛收拾行头,景瑭便乘机溜到一个蹲在角落里的大叔身边。那中年男子衣裳破旧,喃喃自语,模样甚是落拓。景瑭跟着也蹲在他一边,小声说:“我认得你。”
中年男子便是一惊,有些疑惑地打量了一下景瑭,将他拉到一衣架后边,问道:“我好像是见过你,你是?”这人外表虽潦倒,一双眼睛却明亮,虽在暗处仍闪着光泽。
“我叫景瑭,初到贵地,多请指教。”景瑭揖道。
“哦?你当真是第一次来这里?”
“应该是吧。”
“那就奇怪了。”那人显出一副不解神情,“我很多年都没离开过这里了。”
中年男子再打量打量景瑭,忽然大悟,喜道:“你是那个棠儿吧?!一定是的,都长这么大了!你不记得我了?我是阿闲,汤闲祖,教你吹笛子那个!”
许是高兴间说话声音过大,引起了他人注意,外边有一洪亮声音问道:“阿闲,你跟谁说话呐?”
“没,没,我自言自语。”汤闲祖忙自遮掩,又压低声音朝景瑭说,“我们回去再说吧。不过你怎么会在王宫里?你不是回你爹那儿去了吗?这些年过得还好吧?”
“大熹带我来,我听说他是要带我来找一个神医。”
“找神医?”汤闲祖有些疑惑地,捉着景瑭的肩,左右瞧了瞧,又问,“你真不记得你以前来过翟辛?”
“好像没有吧,我不记得了。”景瑭被他这么一问,自己也有些犯糊涂。
“你刚才说认得我,是真的么?”
“是啊,我在下面的时候看到台子上有一个人我好像见过,可是跑到后面来又没有看见他了,我四处看看,看到角落里蹲着个人我好像也是见过的,就是你了。”
汤闲祖若有所悟,摇摇头,道:“难怪说要带你来找神医……看你这样子,家境很不错啊。可怜了。唉唉,他们要找那个什么神医,是找不到的,我带你去找吧。碰上我是你走运啰!”话语间颇有些无奈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