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你都是知道的,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走,你知道我对你......"如瑄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在你身边,只会让你觉得痛苦难受。"
"不!"他心慌意乱地把如瑄抱在怀里:"只要能让你留我身边,不论怎样都行!就算你不把我看做师父......就算......就算你是把我看做......"
如瑄的手指按上了他的嘴唇,他低下头,看到如瑄脸上带着微笑,却是对他摇了摇头。
如瑄低低沉沉的声音在幽暗的房间里回荡:"不要说!不要说那些会令你自己后悔的话。"
他半跪在地上,把头埋进如瑄的胸前,觉得心中一阵阵的绞痛。
"好了!这十年二十年,不都转眼就过去了吗?"如瑄的手指抚过他的头发:"我答应你,等到我们再见的时候......等到那个时候......"
他茫然地抬起头,疑惑地望着欲言又止的如瑄。
"如瑄,我们就要走了。"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从屋外传来:"我已经等了这么久,你还没有同他说完吗?"
"已经说完,这就来了。"如瑄对着屋外应了一声,然后站起身来,低头对他说:"师父,她来接我,我要和她一起走了,你放开我吧!"
"慢着!"他顾不得会伤到如瑄,一把扣住了如瑄的脉门:"不管是谁,今日里都休想把你带走!"
"百里城主,我知道你向来都不讲道理,可这一回却是由不得你来决定了。"门外那人的声音娇美动听,言语却是犀利尖锐:"如瑄在很久以前就答应过我了,你也知道他是个守信的人。所以,他今天一定会和我走的。"
"那又如何?"他冷冷地哼了一声:"除非你有本事把我杀了,否则休想在我面前把他带走。"
"你怎么到现在还是这么自以为是呢?你以为只要仗着你那绝世武功,就能够解决任何的问题吗?"那人不惊不怒,却是笑了起来:"百里寒冰啊百里寒冰,过了这么些年,你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啊!"
那笑声带着诡异阴森,只听得他心中一片冰凉。
"师父,你不要这样。"如瑄的脸上满是为难:"我的确早就答应过她,要和她一起走的。让她空等了这么多年,已经是很对不起她,我不能......"
"住嘴!我说了我不许我不许!"他几乎是失控地大声喊着:"你是我的!我不许你走!你听到了没有!"
等到看见如瑄愕然的表情,他才醒悟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我......我是说......"他心里慌张极了,连话都说不完整:"如瑄,我......"
"我明白,你是在为我担心。"如瑄叹了口气,从他不知不觉放松的手中挣脱了出去:"不过你放心,她一定会照顾好我,我也会好好待她的。"
等他回过神来,如瑄已是不见了踪影。
"如瑄!"他一跃而起,追出了门外。
如瑄正站在院中和人说话,那人似乎轻声抱怨了几句,如瑄连声陪着不是,颊边的梨窝若隐若现,笑得不知多么温柔......
他心口一闷,一声如瑄哽在喉中,怎么也喊不出来了。
"你和他说清楚了没有?"依稀听见那人在问:"他可是个纠缠不清的人,要是没说清楚,不知会有多么麻烦。"
"不碍事的。"如瑄朝他这里看了一眼,低下头去安慰那人,还用手抚过那人漆黑的头发:"我答应过你,就一定会跟你走,他拦不住我们的。"
这句话还在他耳边隆隆作响,那个占了如瑄目光的人突然回过头来,露出了一张倾国倾城的美丽容貌。
"你!你是......"他乍见之下,不免大吃一惊:"顾紫盈!"
"百里城主,许久不见了,这些年你过得可好?"顾紫盈笑靥如花:"没想到一场夫妻,你竟然这时才认出了我,真叫我好生难过。"
可她笑中满是洋洋得意,哪里有半点难过的影子。
"你不是......不是已经......"他有些糊涂,想不明白过了这么多年,顾紫盈怎么还会是双十年华的样貌。
"谁死了谁还活着,对你来说又有什么重要的?"顾紫盈冷冷地瞪着他:"你百里城主只要自己称心如意,什么时候关心过别人的死活了?"
"如瑄你快过来,她绝对不是紫盈。"他心中杀意顿现,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我的夫人顾紫盈早就已经死了,不管她是人是鬼,居然敢冒用我夫人模样,我一定不会轻饶了她。"
"夫人?不知道的人听起来,或许还以为你对你的夫人有多么情深意重呢!"顾紫盈的嘴角浮现出一抹冷笑:"不过百里城主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你夫人喝下毒酒之后,你可是眼睁睁看着她咽了气的。那时候......你就坐在她身边,看着她挣扎痛苦七窍流血,直到她变得冰凉僵硬,确定再没有生还的可能,才叫人进来收尸打扫......从头到尾,你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更别说伤心痛苦了。这种鹣鲽情深的程度,还真是让人觉得害怕呢!"
他心里一慌,急急忙忙地看向如瑄。
如瑄却没有在看他,而是神情漠然地望着别处。
"如瑄,你不要听她胡说八道。"他吸了口气,为自己辩解:"紫盈她是因为,是因为......"
"她想下毒害你在先,所以这也不能怪你。"如瑄的声音有些颤抖:"但是......但是再怎么说,她也是你的结发妻子,你又怎么能忍心......"
"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顾紫盈掩嘴笑着:"不过倒也不是全为了颜面声望,他是担心我会不顾一切地跑去找你,那么他与你之间,定然会变成无法收拾的局面。反而我死了不但永绝后患,他与你的嫌隙隔阂也有了转圜的余地,简直就是一举两得的美事。"
"简直一派胡言!"他撮指成刀,眼中杀气再也隐藏不住:"如瑄你过来,让我杀了这装神弄鬼的疯女人。"
"好啊!那你就杀吧!"顾紫盈眼波流转,笑着靠到了如瑄的肩上。"可不管我是死是活是人是鬼,从今往后,如瑄再也不会留在你身边了。"
他正要发难,耳中却听如瑄长长地叹了口气。
"好了好了,我不说就是。"顾紫盈为如瑄披上了一件红色的衣裳:"如瑄,我们走吧!"
那红色艳得刺眼,他眨了下眼睛,这才看清顾紫盈身上穿的红衣也同样绣着龙凤呈祥,分明就是嫁衣喜服......他脑中轰然作响,眼前昏花一片。
"师父。"隐隐约约听到如瑄说:"我这就走了......"
百里寒冰猛地惊醒,睁开的眼中满是杀气,但他眼前却只是一室幽暗,根本不见半个人影。
他静静地僵坐了许久,才反应过来那不过是一场恶梦罢了,他不由得舒了口气,想要试着闭目调息,收敛起心中的杀意。
只是那梦境未免太过真实,尤其是顾紫盈为如瑄披上喜服......想到叫人怒火中烧的场面,正在经络中运行的真气一时走岔,他连忙点了数处大穴,才把翻腾的气血硬生生压了下去。
汗水顺着发稍不断滴落在衣襟上,他剧烈地喘着气,死死盯着挂在自己胸口的蝴蝶玉扣。
突然眼角闪过一抹诡异蓝光,百里寒冰凝神望去,却看见从半开的窗户里,正飞进一只蓝色的蝴蝶。那蝴蝶非但比普通的蝴蝶大上许多,颜色也异常艳丽,在昏暗的屋里很是醒目。
原来只是蝴蝶......他一阵恍惚,无力地靠在了椅背上。
自从如瑄和白漪明从城里凭空消失之后,已经过了整整半个月,这半个月里,他几乎滴水未进,不眠不休地四处寻找,甚至动用了朝廷之力,几乎查遍了附近大大小小的城镇。偏偏到了现在,还是一点线索也没有......
"到底是什么呢?"他仰头望着屋梁,喃喃地问着自己,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
他并不是不知道自己忽略了一些重要的事情,但每当准备静下心来好好想想的时候,他想到的只有如瑄那身沉重伤势,哪里还能有什么镇定冷静?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让人心里空空荡荡的。
以为如瑄爱静,所以当年特意为他挑了这样一处僻静院落给他,可为什么从来就没有发现,这个地方简直静到了死气沉沉的地步。如瑄孤孤单单地独居在这里,冷冷清清地独自长大,可自己却从来没有注意过这是个多么寂寞的地方......
远处隐约传来了阵阵歌声,百里寒冰仔细分辨,似乎听到有人正在低吟浅唱。那歌声断断续续,婉转凄凉,总觉得在哪里听过......
"经霜不堕地,岁寒无异心。适见三阳日,寒蝉已复鸣。感时为欢叹,白发绿鬓生......"他跟着那吟唱之声念了一段,一时间茫然更甚。
那蝴蝶扇动翅膀,绰绰约约地在屋里盘旋回绕,在它飞过的地方,好似有星星点点的光芒洒落下来......百里寒冰茫茫然地望着,心底突然生出了一个绝望的念头。
若是再也找不到如瑄......怎么办?那怎么办?要是永远也找不着如瑄了,那该怎么办才好?
百里寒冰僵直地站起身来,忽然朝自己身前劈出一掌。
掌风扫过之处,那只蓝色的蝴蝶从中一分为二,飘落到了地上。百里寒冰闭起眼睛,长长地呼了口气。直到他确定耳边细语低吟不复存在,才低头去看碎落在脚下的那只蝴蝶。
换了其他时候,这种迷幻之术又怎么能动摇他的心志......只是此刻幻象已消,他心中的焦躁痛苦却不知为何还是没有丝毫减退。他望着那只蝴蝶,突然之间想起那天自己把补好的玉扣给如瑄的时候,如瑄说的那些话。
他那时听得糊涂,但是此刻却突然有些懂得了如瑄的意思。
玉扣碎了可以用黄金镶嵌弥补,但是这世上的另一些东西,却是毁坏之后再也没有办法回复如初......
院中轻微的声响惊动了他。
"我说了任何人都不能踏进这院子半步。"他心中正在烦躁,头也不抬地冷声说道:"给我出去,不许再过来了。"
没想到那脚步犹豫了半天,居然没有退开,而是慢慢地挪进了屋里。他皱了皱眉,瞪了一眼那个平时怕极了自己,今天却不知为什么主动靠近的孩子。
不知为什么,他每次只要一看到这个孩子,便会从心底生出不想亲近的感觉,若不是如瑄那样坚持,他又怎么会把这孩子收做义子?
"你过来吧!"百里寒冰看着那孩子脸上过于谨慎的表情,眉头忍不住又紧皱几分。"可是有事找我?"
百里如霜抿着嘴唇,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你是在担心如瑄吗?"一想到这层,百里寒冰放柔了表情:"他不会有事,我会把他找回来的。"
百里如霜张了张嘴,似乎有话要说,但最后却还是摇了摇头。
"没人逼你说话,你大可以一辈子不出声。"百里寒冰冷眼望他:"若是没有其他的事,你可以走了。"
说完之后,他就自顾自地走到床边,对着空空的床铺发起了呆。
"......爹......"寂静无声的房间里,响起了生涩细微的声音。
"我不是你爹。"他冷冷地说道:"若不是如瑄求我,我根本不会收什么义子。"
百里如霜的脸色一片苍白,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在他的冷漠之中化为了乌有。
"不过,如瑄为什么待你如此特别?"百里寒冰用手轻抚过染血的床枕,喃喃地问道:"他跪在面前求我,说你是故人之子......仔细看你的样貌,倒是有几分熟悉,莫非是我也认识的故人,那又会是哪位故人呢?"
百里如霜的眼中闪过一丝恨意。
"城......城主......"他深吸了口气,把原本藏在身后的东西放到了桌上:"这个......这个是如瑄少爷给我的,说是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让我悄悄放到您的书房里去。可他那时候的样子好奇怪,我......"
百里寒冰转眼看去,顿时就呆住了。
百里如霜只觉得眼前一花,桌上的书就不见了,再一看却是到了百里寒冰的手里。
"这......"百里寒冰的手似乎是在发抖:"这是......"
那是一本不厚的书册,纸页崭新整洁,似乎是新近装订而成,在封面上有两字繁复古篆。翻开之后,里面的字迹虽然工整端庄,但转折中不难看出飞扬灵动,俨然是如瑄所写......
施针用药的手法如此冷僻独到,定然是漳州卫家的后人。卫家有一剂家传奇药,能够生死人肉白骨,解尽天下奇毒,这"当时已惘然"自是不在话下。小公子气虚体弱,只怕等不到我把解药制好,既然有这样的机缘巧合,百里城主又何必冒险舍近求远呢?
你不知千花凝雪于我的意义,所以我不恨你。但也正是因此,我无法原谅你那么做。
我投入你门下的确是存心不良,但你这次也骗得我很惨,算是扯平了好吗?现在一切都跟着那本书烧成了灰,不如我们也从头来过......好吗?
"药毒......药毒记篇......"
"城主......没事我先出去了。"百里如霜看他自言自语,神情瞬息万变,心里觉得惴惴不安,但是退到门边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个......他们说如瑄少爷不回来了,他真的......真的不会再回来了吗?"
百里寒冰浑身一震,从一片混乱的意识中惊醒了过来。
"他会回来的,这点你不用担心。"看到百里如霜要出去,百里寒冰喊住了他:"剑谱和心法都刻在祠堂牌位后面,你若高兴就自己去学。还有,祠堂里的那把剑你也可以取走,从今日起它就是你的了。我可能要离开一阵,我不在的时候城里的事情就由你作主。"
"什么?"百里如霜一下子愣住了。
"既然姓了百里,冰霜城迟早会交到你的手上。"百里寒冰挥了挥手,示意他不用多说:"你虽然年岁小些,不过心智倒是不俗,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百里如霜低下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百里寒冰目送他走远,重新把视线移到了手中的书册上。
"如瑄......"他用手指摩挲着之上的字迹,想象着如瑄一笔一划仔细书写的模样:"你是不是不想再回来了?是不是我再怎么伤心难过,你也不管不顾了?你怎么可以这样......我不是告诉过你的,不可以去我听不到看不见的地方......"
就像是应合他的话语,窗外竟然又飞进了一只蝴蝶,同样的艳蓝妖异,同样闪烁着点点磷光。百里寒冰有了前次的经验,立刻屏气凝神,但又觉得这蝴蝶来历蹊跷,也就不急着除去。
只见那蝴蝶飞了一会,又绕着床铺盘旋了许久,最终停在了他身旁的枕头上。百里寒冰正在奇怪,窗外又接二连三飞进了同样的蓝色蝴蝶,而且无一例外地停到了床枕上,就算伸手赶走,下一刻又回到了原地。
百里寒冰想了一想,将书册贴身放好,决定沿着蝴蝶飞来的方向一路寻去。
一种无法言喻的怪异感觉,让如瑄从舒适的昏睡中惊醒了过来。
就像是无数细小的叶片,在不断轻触着他的脸颊双手。勉强伸手挥开,瞬间又纠缠过来,不论怎么侧转挥赶都摆脱不了,令他很是难受。
辗转之间他的神智渐渐清醒,浑身撕裂般的痛苦也随之明显起来。他侧躺着蜷拢起身躯,试图忽略那种让人厌恶的触碰和疼痛。
"这可怎么好啊!"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幽幽地传进他的耳中。"看这样子,就算能够换血续命恐怕都熬不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