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着石碑坐下,那股一直支撑我的力量顿时消散,整个人完全松懈下来,再不能移动分毫。我四下望望,觉得这片雪地作为我最后所能看到的风景,虽然单调些,也勉强说得过去。雪盖住河流山川,盖住田地和枯草,盖住许多屋顶,也盖住娘的,至于我,连一块砖一片瓦都没有,孑然一身却也干净。我活着,没有一点用处;我走了,也许会有几个朋友念叨两句,日子一久便渐渐忘掉。人世之间走一遭哇,来去无牵挂。
我抬头看向天空,朝霞很美,和很久很久以前的晚霞一样。我曾经以为自己会死在一片绚烂的晚霞之下,却没死成,这一次不会有人来理会我了。我依然能看见霞光万丈的天空前,出现一个又细又长的影子,真真切切,可惜眼睛骗不倒我,我知道那是幻觉。那人影慢慢消散,霞光中现出娘年轻时的容颜,没有一根白发,没有一丝皱纹,看起来更像我的姐姐。眼前渐渐模糊,我用全身的力气大声问道:"娘,你在哪里?现在过得好不好?"
她笑着向我招手:"在这里啊,你快来!"她的神情那样活泼,她的声音那么欢快,不像平日里为生计所迫,整日愁苦。我打心眼里替她高兴,艰难地咧开嘴角,回了一个笑容说:"好,我这里的事情,已经做完了,马上就去。"终于可以放心地闭上眼睛,投入娘的怀抱,从此不必为任何人伤神,从此没有一切烦恼。
(这就是结局啦,真的,我认为结局就是这样。小阳小阳我羡慕你,真干脆呀!要是有人不太满意的话,接着看也行,我决定在第三次被拒以前写点甜文,于是乎,会添个尾巴。)
15
迷迷糊糊中,有人温柔地搂住我,一遍又一遍叫我"玉辰",好熟悉的声音,我总也听不够。但这声音里居然带着点焦急,为什么呢?他说话永远不紧不慢,教人听了安心,到底为什么会这样着急?他轻轻摇晃着我喊道:"你怎么了?你醒一醒!"我从来没能这样真切地梦到他,难得做个好梦,怎么可以醒呢!可是他不停地晃,不停地喊,吵得我睡不着,只好不耐烦地睁开眼睛,一张朝思暮想的脸出现在面前。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天上的仙宫还是地下的鬼城,反正娘选的这个地方不错,居然有人长得像连大哥。我觉得有趣,问道:"这是哪里?你是谁?我娘呢?"他似乎很惊讶,愣了一下道:"我是连纾彦啊,你不认得了么?"真的是他?我有点糊涂了,试探着问:"连大哥,你怎么会来这里?"他松了一口气似的笑道:"我当然要来,我们早就约好的,你不是也来了么。"约好的?我想起来了,两个月之前约了十月初十,在陶来镇东边的石碑处。
放眼望去,景色居然有些熟悉,我终于发现一个问题:"我还没死么?"连大哥搂得更紧一些,用脸颊蹭着我的头发:"傻孩子,当然没有。"原来我还没死,还能再一次见到他,娘,是你在天上保佑么?我长长地"哦"了一声,连纾彦问道:"你这几天生病了吗?莫非你娘......"我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孝服,轻声应了。可是你知道吗?我生病,不知道有几分是为了娘,还有几分是为了你。他没再说话,只是叹了一口气。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像是每个字都在冰块里冻过:"连兄请了。"我闻言望去,只见那人一袭黑衣,站在雪地中十分惹眼,缓缓拔出一柄又细又长的刀,正指向我们。我看着他的样子就觉得很别扭,问道:"连大哥,那个是坏人吗?"他看了黑衣人一眼,又扭头向着我:"他不是坏人,只是一个杀手。"难道杀手是好人?他竟然想杀连大哥,在我心里就是坏人了。
连大哥放开我站起身来,拔剑在手,这时我才发觉从没见过他拔剑,实在是干净利落、英姿飒爽,不知要多久才练得成。我心跳开始加速,只盼他能马上胜了这场,却见他慢吞吞地先施一礼:"多谢墨兄。"那姓墨的回了一礼,又点点头,摆个"请"的手势。我不知道他们在客气什么,看起来倒像平常比武一般,却无暇多想,因为一眨眼的功夫,两人便动起手来。
我和连大哥分别后一直没再练武,好在学这许多日子也有些用处,能够明白看出他招式虽巧,体力却不佳,时间一长,恐怕胜算有限。我心下黯然,知道他的伤还没有好全。大约两百招之后,连大哥身上开始出现大小不等的伤口,虽然不是要害,却血流不止,看得我心惊肉跳。一时血花飞溅,纷纷散落在地上,红白相映,甚是扎眼。眼见他屡屡遇险,我却只能袖手旁观,手心很快变得湿漉漉,一颗心提到喉咙口。
随着刀来剑往,连纾彦已经浑身是血,越发难以支撑,又被姓墨的在腿上斩了一刀。这次伤得甚重,他晃了一下,用剑撑地才勉强站住。我想要冲过去扶着,还没到跟前,他就回过头来,眼中闪过一丝凄苦,命令般道:"你别过来,转过头去闭上眼睛,别看......"我愣在原地,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只见他昂首挺胸站着,对那黑衣人道:"动手吧。"下一刹那,刀光扬起,但我决不能看着连大哥送死,拼了命也得推开他。我生怕自己跑得不够快,生怕留下难以弥补的遗憾,但我真高兴,我做到了。
连纾彦跌倒在地,而我胸前多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这一次真的痛彻心肺,血不断涌出来,染红白的孝服,我缓缓向后倒去,跌进一个并不宽厚的怀抱。连大哥,你知道吗?我也是一个男子汉,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愿意挡在你前边。虽然我笨得很,也许我不能解决,哪怕只能降低你一丝风险,让我挡一挡就好。滴着血的刀尖移到面前,闪亮得触目惊心,黑衣人道:"你快滚,我不想杀你。"
剧痛和不断流失的血液带走了所有的力气,我扯动嘴角笑起来:"你要杀......便杀......哪里有......这么多......废话......"估计连纾彦伤得也不轻,在我身后喘了几次才说出话:"你又何必......"我就是必须,我喜欢,我高兴,我乐意,够了么?渐渐的,我觉得身体越来越冷,眼皮越来越重,却还是努力睁开来,向黑衣人道:"我们在......黄泉路上......作伴......总胜过你......一个人......在世上......孤单......"连大哥抓住我的手,淡淡地应个"不错",姓墨的却什么都没说。
又一滴血珠缓缓划下刀尖,滴在我的衣服上,和那鲜红的一片融在一起,流向积雪下的土地。雪片被风吹起,落到我身上,迷住我的眼睛,让我看不清东西。从没想过上天能这样厚待我,这个死法,算是得其所哉了吧?不知道娘还有没有在那边等我,如果我们在另一个世界相见,她会不会喜欢我和连大哥在一起呢?一时间,三个人一动不动,我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寂静的苍天之下大地之上,只有狂风在呼啸。
过了许久,姓墨的终于放下刀,转身离开。看着那黑色的背影在萧索的寒风中渐渐远去,我忽然觉得,他也许真的很孤单。连大哥说得对,他并不是坏人,只不过是一个杀手。杀手却没杀人,大约算不得合格,以后他会怎么样?做什么样的人?去什么地方呢?我暗笑自己真呆,寻思这些有什么用,我的身体这样坏,这一次连自己都知道是真的不行了。中了毒可以解开,心病或许能够治好,可这样的伤势大约只有菩萨才能救活吧。
最后看一看世界,朝霞已经散去,头上是一片明朗的晴空,像是嵌了无边无际的水晶,随后是一片黑暗。连纾彦试了几次终于抱起我,轻轻吹了一声口哨,马蹄声响起,我知道是攀云过来了。他凑在我耳边低声说:"玉辰,别担心,我一定......会救你。"好,看在你一向说话算话的份上,我姑且再相信一次。其实不必太费心,救不救有什么要紧,此时此刻你活着,我也活着,我能躺在你怀里,有这一刻的欢愉,便已足够。很快,我的头脑无法再思考,我的一切陷入混沌。
16
浅绿色的帐顶,月白色的流苏,柔软的床铺,一个温柔的女声:"你终于醒了。"是的,我醒了,我梦见朝霞、雪地、刀光剑影、远去的黑衣人,和血,很多很多血。到处是鲜艳的红色,散发着死亡和恐惧的味道,有连大哥的,也有我的,流到一起,又蔓延开去。我梦见了连大哥,他来见我,抱着我,说要救我,那样温柔。可是现在我醒了,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甚至不能确定那些事情是否发生过。
又一个人的声音响起,只有两个字:"孟蕊。"我的心脏欢快地跳跃起来,我的血液像开春的河水一样融化,美滋滋地流淌,轻轻地哼着歌。尽管只有两个字,我能够听出是连大哥,永远不会错。微微侧头望过去,房间里还有另外一张床,旁边坐了一个女子,从我这边只能见到背影。原来她刚才是和连大哥说话,想必是连大哥住在零川的朋友,"玉手回春女华佗"独孤孟蕊了,以前向我提起过的。没想到我们来了这里,我得救了,他也活着,并且和我一起醒来,就在我身边。
独孤孟蕊道:"不过三个月没见,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睡了四天,总算醒啦!"连大哥没有回答,却问道:"玉辰呢?就是我带来的那个孩子。""虽然他重伤致命,不过到了我这,也就不要紧了。"这位姑娘的语气竟然颇为自负。连大哥轻笑一声道:"不错不错,他在哪里?"我刚想答应,却胸口一痛,说不出话。独孤孟蕊答道:"就在那边床上,喝了我的药,又点了安眠的穴道,大概再过一个时辰便该醒了,保证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小朋友。""如此多谢你啦。"
独孤孟蕊却不承情,叹口气道:"你怎么不知道自己保重呢?""我的好姐姐,人在江湖嘛!"我从没见过连大哥这样,倒像是做弟弟的撒娇一般,不禁心中好笑。"你一个多月前和人打了一架,受了重伤,是也不是?""秦世遗这个言而无信的家伙,谁知武功如此高强。""好吧,勉强算你除去一害。这伤原本不要紧,养几天就好了,可那之后十多天,你连着逆运寒魄九玄功,却又是为了什么?"
这位姑娘说话真冲,连大哥被秦世遗打伤我知道,可是之后十多天他一直和我在一起,"逆运寒魄九玄功"是什么意思?连大哥的声音忽然低下去:"玉辰他,他中了那淫贼的炙花散。"独孤孟蕊忽然扭捏起来:"啊?哎呀,炙花散,解了便是了。"越说越没底气,一点也不像刚才自夸神医的样子,却不知炙花散是什么毒药,解法有什么特别。我并不知道自己中这个,虽说吃过秦世遗一颗毒药,随后就服用了万蕊凝香丸,还有什么事呢?
连大哥叹口气,缓缓地说:"一个好人家的孩子,谁愿意用那种法子解毒呢?"独孤孟蕊也跟着叹气,又道:"他就算不解,不过发几天烧罢了,一时半刻还死不了,你重伤之余逆运寒魄九玄功,若是弄得热毒发作起来,岂非比他痛苦十倍?有多少雪蟾丸也不够折腾!""这热毒打娘胎里带着,跟了我差不多二十年,虽说从两三岁就开始修炼寒魄九玄功,勉强压得住,还是会隔三差五发作一次,早就习惯了。可那样清秀的孩子,若是让他烧上几日,又怎么受得了?"
他们说发烧?我记得那天晚上确实发烧来着,后来连大哥抓住我的手腕,传来一阵清凉,莫非是寒魄九玄功的效果么?可他一点也没告诉我,只说受了惊吓,是怕我担心吗?后来我再没发烧过,想必炙花散还是解了,但那段时间,连大哥的伤势却越来越重,还有什么热毒发作苦楚难耐,这些事情,我一点也不知道。他原本要我走,第二天却把我留下了,当时我以为自己在照顾他,却不知道给他添了这样多的麻烦。我只见到他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却不知道他白天辛苦地教完我武功,晚上还要消耗内力为我解毒,更不知道他自己毒发起来,比我还痛苦。
独孤孟蕊低声道:"你总是惦记别人,也不看看值得么。"是啊,我也想说,你值得么?过了许久,连大哥才说:"可惜我伤得太重,总也清除不掉炙花散的药性,最终还是用了笨法子。"独孤孟蕊似乎又生气了,说话也快了几分:"你这样一向洁身自好的人,哎呀,你就直接告诉他,让他随便找一个谁去,就算了嘛,真是......"连大哥却道:"不是的,我愿意。""哼,算我多管闲事,反正我这辈子不要做什么大侠,烦死人了。"
就算我并非八面玲珑,却也不傻,终于知道他们说的法子是什么。虽然万蕊凝香丸能解百毒,但炙花散,是一种春药。那天晚上连大哥和我在一起,我高兴得紧,就算他心里喜欢别的人,哪怕有片刻被我吸引也是好的,我可以放弃一切来留住他,我为了取悦他什么都不怕。我心甘情愿奉献自己的身体,却不知道对于他,仅仅是药力发作的症状。"谁愿意用那种法子解毒呢",他只为救我的性命,不惜玷污他自己。我,我,我,我的心思,我的作为,我的一切,原来只是个笑话,给他抹黑罢了。他实在是个好人,心肠好得很,可我宁愿沉浸在误会和想象中,永远不知道真相。
过了许久,独孤孟蕊才道:"你最后这次受伤又是怎么回事?浑身上下弄出来五六十道口子。虽说趁人之危,那人的武功不在秦世遗之下。""是个墨衣门的,玉辰替我挡了一刀。其实他若想杀我们也不难,终究还是放了一马。""这一刀真不轻,若没有攀云的脚力,没有你一路用真气撑着,必然不能活着到这里。只不过......""只不过我经脉受损,不该妄动真气,强行施为必然导致损毁严重、终生无法再练武,是也不是?""不错,我便实话告诉你,除此之外,恐怕还要减寿二十年。"
17
连大哥笑了起来,好像一点也不在意:"人生在世谁无死,早几年晚几年有什么关系。"说的不错,可是我这样无依无靠无牵无挂的人,早死几年又有什么关系,何必要拖累一个举世无双的侠客?独孤孟蕊叹道:"你失去武功还不比常人,现在是冬天不打紧,若是到了夏天,没有寒魄九玄功,必然挨不过去。""我知道东北很远的地方,有长年不化的雪山,我就去那山里搭间小屋住着,有什么难办的。"
我想我一定是个煞星,走到哪只能带来霉运,克死父母不说,连大哥遇到我,也弄到这般田地。那样意气风发傲视群雄的人物,为我受伤濒死,为我失去武功,为我远离夏日,为我,放弃清白。我尊敬他,爱慕他,心里只想对他好,却不知道把他害得这样惨,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教人情何以堪?
独孤孟蕊拍拍手站起来道:"我知道不把话说清楚,你必然不肯休息,不过你现在还是歇一会吧,我去看看粥熬得怎么样,好拿给你喝。"连大哥道声好,她便走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呼吸的声音。此时我才发现这里连个炉子火盆也没有,静得能听到外面的风声,略一思索便知道是因为连大哥受不得热;而为了照顾我,又在我厚厚的被子中放了几个汤婆子。幸好独孤姑娘这样安排,我才能和连大哥在一起,但是我醒得比她预期的早很多,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不过片刻功夫,独孤孟蕊和一个小童一起回来,我赶紧闭上眼睛。连大哥见了那孩子,高兴地叫他小安,之后小安一边喂他吃东西,一边跟他拉家常。独孤孟蕊则走到我床边,抓起一只手腕,我恰到好处地睁开眼,看见她高兴地笑起来:"哎哟,你醒了,你是叫玉辰对吧。莫要说话,免得震到伤口,先听我说吧。我叫独孤孟蕊,是连纾彦的好朋友,这里是我的家。他就在那边床上,比你早醒了一会,好端端的。你安心养伤,过几天就没事了,先乖乖把药吃掉--这可是独孤家的方子,一点都不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