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潮————薄荷棒糖

作者:薄荷棒糖  录入:03-20

待他再回来,人去屋空,再没有清嘉的消息。
他坐在门口,吹了一支秋江月,回家娶了陆家小姐,继任穆氏家主。
过了一年,妻子生了一双儿女,玉雪可爱。
拜堂那天,他就想清楚,不管清嘉所说是真是假,他的内心深处,总是不愿违拗家族的意思,不愿终老山村,一生襟抱未曾开,他还有责任还有抱负,还毕竟怯懦。清嘉的那番话,不过是给他们两个一个华丽的理由,分别。
穆桐再没想过,清嘉所说是真是假,他也不愿查证。
就当是一场少年幻梦罢。

绵绵思远道(下)
这一番东边日出西边雨的游戏,须得退步抽身早。

清嘉离开他和穆桐的"家",一路茫茫行去,长亭短亭,却不知何处是归程。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终究还是搭了一辆去扬州的马车,走回他来时那条路。
一回首,韶华依旧,年光偷换。
兜兜转转,又回到原地。
回到扬州,依旧孑然一身,依旧身无长物,依旧冰雪聪明,依旧芙蓉姿色。

也曾后悔亲手放掉一段爱情,可是,他能设计穆桐一时,总不能设计他一辈子。他和穆桐的爱情,卷入太多智谋机巧,必然早夭。下了马车,沿着蜿蜒的水路行去,上了垂虹桥,前面一片兰膏明烛不夜盛景,锦园依旧的繁华。
举头,明月虽好,亮不过人间灯火。
低头,满河碎星荡漾,直叫人心旌神摇。
正慨叹物是人非,忽然一阵眩晕,再醒过神,已身在冰冷河水中。他不善水性,挣扎得辛苦,想到,就这样一直沉下去,是不是少了许多烦恼。只听得岸上一把慵懒的声音吩咐:"有美人落水,还不把他拉上来。"便失去知觉。
醒来,对上休洗红一双冒火的桃花眼。费力坐起来,迎面便是一个耳光,挟着大把责备:"你寻死觅活就不能在杭州悄没声息地去死,偏要巴巴地跑回扬州,在我门口大庭广众地演什么孔雀东南飞的戏码,还叫不叫人做生意了!好歹你也在这当过三四年的头牌,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走?不就是丢了个男人,还能要了你命去?真够给锦园丢脸的,我告诉过你什么来着,不就是个男人,给他掉一滴眼泪都嫌多余,你还在这要死要活。"
"我不会了,再也不会了。"说着抬起头,微笑,和他当年教的一样标准。
"这就对了,笑一个,这个叫穆桐倒霉男人,要不要我替你教训他?"
"不必了,原是我叫他走的。"
"原来是这样,来,吃药。"休洗红火气过去,又像是在哄小孩子。
屋子内外看热闹的人大为讶异,这是数年来他们见到的第一个没有被休洗红的绝世风华掩盖了光芒的人。
"五叔,这个美人,是老板的什么人啊?"
"咳,那可是锦园当年的头牌。"

养好身体,接替千夜做了老板的休洗红便留他下来,给园子里的人看病,穆桐教他的一点医术,终于能派上用场。 
清嘉每日看着满园子争风吃醋打情骂俏,偶尔替人看病,给来避难的江湖人处理外伤,日子过得也算安稳。
一日天朗气清,在游廊上遇见了致休在家的路大人,已经霜繁两鬓的前知府大人看见清嘉,惊叹:"你怎么回来了?"
"没地方去,只好回来这里。大人一向安好?"
路大人抚摸着那张他看了三年都没有看腻的脸,长叹:"我老了,你却还是旧时颜色。这些年争斗翻覆,还不是一枕黄粱。"
说着硬要拉他陪酒:"只陪我喝一杯就好,不会为难你的。"
清嘉拗不过他,只得随了他入席,暗地里给侍童打了个眼色,叫他去找休洗红来解围。
另一个陪酒的倌人是新手,手搭在琴弦上便抖个不停,清嘉看不过,道:"罢罢,我替你就是,路大人,你看何如?"
"很久没听你弹琴,自然是好的。"

休洗红赶来,站在门口,听见清嘉抚琴,唱了一首《好事近》:客路苦思归,愁似茧丝千绪。梦里镜湖烟雨,看山无重数。尊前消尽少年狂,慵著送春语。花落燕飞庭户,叹年光如许。
一曲歌罢,东舫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路大人道:"原来,你也不再年轻了,扔下满座宾客离去,顺手打赏了一锭金子。
清嘉出门看见洗红:"好久不唱了,荒腔走板,让你见笑了。"
休洗红眯起眼:"哪有,江州司马青衫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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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洞房昨夜停红烛一首:朱庆余《近试上张水部》真是的,怎么好的一首诗,名字一点也不 香艳,考试卷子一般。
2)《千金方》孙思邈著作,处方学经典。《伤寒杂病论》张仲景著作。《神农本草经》作者不详,药物学著作。
3)流光容易把人抛一句:蒋捷《一剪梅》。呵呵,偶热爱蒋捷阿。
4)那首《好事近》:嘻嘻,那是陆游大作。

但念携手好

那一日诸宸从官署回来,见繁英在院子里打理菊花,猛然省得,过了中秋,便快到重阳了呢。只有小时候随父亲登高插茱萸,后来几年乱离,一早没有登高赏菊把酒临风的心思,倒是天气越发凉下来,不晓得清嘉的身子受不受得住。
繁英见他回来,放下手里的花剪,笑道:"侯爷今天回来得早呢,夫人叫我问你这里重阳要怎么过。"是了,诸宸记得,京中每逢重阳,皇家总要设宴御苑,品评太后的一园子菊花,前年他随简亲王进京,番邦供来两盆绿菊,名唤碧水春波,偌大花朵同叶子均是碧绿,艳异的叫人心烦。便是那时,被清嘉逼着答应了与纨素的婚事。转过身吩咐繁英:"这里不比京中,没有那么多虚礼,叫她不要费心了。"
"侯爷都二十多了,怎么好不明白女儿家心思。"繁英自小便伺候他,说话也少了避忌。
"怎么讲?"
"她一个人嫁来这么远,侯爷你又.....总是为清嘉公子的事烦心,她总得有点事干吧,一年就那么几个节,侯爷再给免了,也太委屈夫人了。"
"果真还是女孩家想得周到,那就都照她的意思办吧,缺钱去找海叔。"说罢匆匆去见清嘉,今天总是心神不定,只看到那穿一袭月白衫子人无恙,才安定下来。
繁英见他走远,放下花剪,叹口气,去回纨素的话。她还记得,当年凤冠霞帔裙脚上绣着缠枝牡丹双燕于飞的新娘子进府的时候,她的小侯爷是如何事不关己的吩咐:"你和素秋,只管安顿好她便是,缺什么就管海叔要,只当尊菩萨供起来便是。"
这许多日子,那十几岁便抛家远嫁的女孩儿,逐渐长成一家主母,上下都打理得妥贴。亏得她聪明懂事,若换了其他人,不知道侯爷和清嘉那档子事,会惹出多少风波。那可怜的少妇,如今即使空对明月,也绝少垂泪了。
诸宸不愿再看满桌人皮里阳秋,就在清嘉那吃了晚饭。席间清嘉问:"侯爷在遇见洗红了?"
诸宸一惊,随即了然,换了笑脸答:"街上偶然看见的,不知道他来杭州干什么?你要见他?"还是别见的好,在扬州我被他折腾得至今难忘。
"知道他还好,就罢了,我如今这个样子,见了他,又有什么好说。"诸宸松口气,吃饭。
一碗碧粳粥喝完,诸宸推说有公文要写,直往纨素这里来。 
纨素对镜卸妆,见诸宸气势汹汹而来:"你算什么人,轮得到你来搬弄是非?"
纨素把玉步摇摘下,从妆镜里看着自己的丈夫:"我算什么人?方诸宸,我是你妻子!"声调却没有高半分。
诸宸没有说话,气结。良久坐下,以手抚额:"也没有多少时间了,算我求你,给我,也给他几天安生日子吧。"说罢如小时候一般把头埋在膝间,企图躲避外面的世界。
"吟秋,侯爷累了,送他去歇着吧。"纨素不再里诸宸,用丝绢蘸了花露卸唇上的胭脂。直道诸宸被吟秋半推着出门,纨素才放下手中的东西:"我哪敢,不给你安生日子。"
吟秋伴着诸宸过了垂花门,他却没有循例去找清嘉,只拉了吟秋上屋顶,坐在月光下聊天,一如父亲在世时的无忧岁月。
其实只是他在说,吟秋在听。那些久被封存在回忆里的往事倾泻而出。
那时陌上花开,他在江湖上游历了两年,忽然听见穆家的少爷娶了陆家的小姐继任穆氏家主,便匆匆赶回清嘉落脚的小镇,却只见到蛛网飞絮,满庭荒草萋萋。他知道清嘉性子,若不想给他找到,纵有千般手段,也是枉然。当时毕竟少年心性,不管不顾地跨上马想去与穆桐理论,却在杭州城里遇见了简亲王景熙。自此,他偏离轨道的生活又被从江湖之远拉回庙堂之高。
皇帝年岁渐长,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遂起复了赋闲已久的简亲王来对付太后和那一干外戚。景熙还记得他那小女婿的事情,求皇帝为方家平反。皇帝一则想起小时玩伴,一则要利用方家在军中的影响,遂叫景熙先去把诸宸找回来,再寻机了结当年的事情。
景熙到了凤凰山,才知道诸宸和清嘉多年前就已经不知所踪,身上还背着一桩命案。无奈只得打道回京,不料在街上惊了马,回过头赫然发现,那拉住缰绳的少年,与当年的方廷焯并无二致。
他叫诸宸同他一起回京与太后周旋。诸宸也向为死的不明不白的父亲讨个公道,可景熙提起他与纨素的婚约,他却推托:"王爷总不会,想把女儿嫁给如我一般落魄的人罢?"
景熙只当他急着为父报仇,也没有再提,只带了他回京,同皇帝密谋翻覆,终是从太后手中拿回了权柄。皇帝大赦天下,为方廷焯平反,着方诸宸袭爵,仍镇杭州。
诸宸带了他父亲遗骨回乡安葬,一面着人查访清嘉的下落。今时不同往日,他们不再会被世人和命运玩弄,他要保护那个一直保护他的人,不需要他再牺牲什么,不准他再被任何人伤害,无论是穆桐,还是别的什么人。
他终是找到了锦园,带了随从换了便装,一步一步,走进那个粉黛笙箫舞榭歌台的地方。一路行去,尽是风花雪月无常。
这金粉繁华地,便是他来靖安侯府前待的地方? 父亲是怎么把他带走的?他喜欢这里么?为什么还要回来?诸宸走在勾连曲径里,满心都是问题,却不敢去找清嘉,即使从天涯变成咫尺,反而更加胆怯。那边水榭上一个姑娘唱白蛇传的曲子:软红十丈人间,四十八骨寄情,断桥是聚还散,回首良人不再。诸宸一阵冷,是啊,在他需要的时候,他的良人都在哪里?这么多年风雨飘零,还不是他一个人,温柔微笑,撑过不堪回首的种种。在侯府和行宫,人心阴暗,又比秦楼楚馆好多少?
"喂,你,这是消遣的地方,要伤春悲秋到蜀岗去。"一口吴侬软语,调子却是不依不饶。
诸宸回过神,又被面前的美人震撼。即使在锦园灯火流丽的夜里,那人身上的光芒也不可掩盖。可惜这张脸的主人眼里大部分时间是只有钱的,对于这种不消费只发呆的客人,并没有半分妩媚温柔:"说你呢,发什么呆?"
诸宸没有反应,旁边的随从却不豫:"大胆,靖安侯岂容你这样冒犯?"
"在我这,管他王爷还是宰相,没有白看不给钱的好处。等等,你是靖安侯?"
诸宸点头。c
"方家的那位少爷?"
"是。"纵他有千般伶俐,见了休洗红,也只有吃亏的份。
"你是来找人的?"
"你怎么知道?"
"这园子里,还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小朋友,你回去罢,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
"他有恩于我。"
"用不着你报答。"
"我很想念他。"
"你若要他好,便离他远点,你们父子给他的麻烦还嫌不够多么?"
诸宸无语,良久,说:"他可还好?"
"好,活蹦乱跳头脑清楚。"
"那就好,我走了。"诸宸黯然,带着满脸不解的随从离去。
站在一边的朝露慨叹:"那孩子,居然是爱他的。"
那双眼睛,燃烧的分明是爱情,只是他还不知道。
诸宸却没有走远,站在锦园车如流水马如龙的门口,想起过往,的确,他们父子,除了伤害,又带了什么给他。有点悲伤,裹了披风要走,蓦然回首,他所思念的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依旧是一脸风清云淡的笑:"都这么大人了,还是孩子脾气。"
诸宸忘记礼法家教,顾不得街上人潮,如小时候一般抱住他,再不放手。
"这里人多,进去说罢。"
"你跟我回去,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再让人欺负你。"
清嘉摇头:"我并没有被人欺负。"
"你跟我回去,我叫人把海叔繁英素秋都找了回来,我们还可以像当年那样过日子。"
"诸宸,你知道,没人能当作这些年什么事都没发生。我在这里很好。"
"求你,我很想念你,跟我回去。"
"你早晚要成家,我在那,算是什么?别闹孩子脾气,回去好好做你的靖安侯罢。"
"不,你回去,我会补偿,我父亲欠你的那些。"诸宸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吻那个相伴自己多年的人。
"诸宸,别再胡闹,你父亲不欠我的。"他从他手里挣脱:"你回去,走你该走的路,别再来找我。"
诸宸摇头:"出门的时候,我才知道,没有你,我的生活便再无乐趣,即使钟鸣鼎食,又如何?求你,跟我回去。"
"不。"
诸宸起身,出门,坐在院子里,拿出儿时耍赖手段:"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走。"
清嘉无奈,道:"随你,你不走,我走就是。"
诸宸果真依言坐在那整夜,不曾挪动。洗红来看过,只抛给他一个意义不明的笑,又离开。去找清嘉:"那个小侯爷,还真是个孩子。"
"或许吧。"清嘉应到。心里却知道,他一早不是孩子,他懂得利用人心,懂得什么才能让他妥协,可是,这个决定太难做。
到第二天,阳光酷烈。撑到中午,诸宸已经颇疲累。
清嘉看见院子里的少年,眉目犹带稚气,想起当年他在大雨里罚跪,也是这样不罢休的神情,叹口气,出去。
走到他面前,蹲下:"别闹了,去吃点饭,我们回家。"
诸宸得逞,微笑。站在清嘉身后的休洗红却在冷笑:"锦园怎么养出了你这么个耳朵比棉花还软的人,少在这碍眼,快点滚蛋。"

同十年前一样的一条路,却早没了当年心境。
清嘉见诸宸望着他发呆,不由得好笑:"不过几年不见,怎么就直眉瞪眼的,全不如小时候聪明。"
"我小时候,倒是没少给你惹麻烦。我是在想,这许多年,怎么才发现你这样好看。"
"都袭了爵位,还说孩子话,艰难苦恨繁霜鬓罢了。"
"哪里,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呢"
"诸宸,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讨好别人?"
"我总要长大,不能什么是,都要别人替我才撑着。"
替你撑着的,不过我和你爹。
清嘉半晌无语,突然失笑。诸宸不解。
"我笑我自己,两次离开锦园,都是跟着靖安侯。"那双无限温柔缱绻的眼睛,早就成满沧桑。
"这一次,我决不会让你再遇到那些。"

他们回了杭州,那座城,依旧三面云山一面城,苏堤杨柳依旧,十里菡萏映日。
于是诸宸和清嘉,也装作这些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配合这良辰美景。

推书 20234-03-20 :标本(冰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