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男人,真的很见鬼。
白夜的眉毛微微的聚合了短暂的片刻,他薄薄的嘴唇下意识的抿拢,伸出的手乾脆的收了回来,放在被子下面,另一只手掌覆盖住了稍显冰凉的手背;他看不透这个男人,毫无心机的笑脸下是不是也藏著另一张脸孔?
面无表情的青年看著手忙脚乱的男人把瓶子放在了桌上,在水瓶险些再一次掉落在地上变成碎片之前,男人握住了瓶口,放回了桌面上,另一边手臂里怀抱著的向日葵,也被他谨慎的一枝枝插入了水瓶里。
看著他一脸满足的望著自己买来又摆设完毕的向日葵,脸上尽是灿烂的笑容,白夜轻声叹了口气,口吻比起刚才终於有了一些温度。
「我不会照顾花,它们放在这里会死的。」
没关系啊!
白夜听到了这样的一句话,带著浓厚的笑意;在那张足以让女性为之著迷的英俊脸孔上,有著自己怎样都无法露出的真挚、无邪气的笑容,这个人就像小孩一样,纵使有著成年人的外表,内心却纯粹的--让人觉得可笑。
「我买的花,当然是我自己照顾了,你嫌这些花太多的话,我拿走几枝放在叶凡的房间。」
--泄气。
无力的感觉瞬间走遍白夜的全身,他张开嘴想要反问一句『你难道打算每天都来吗?!』却含在了口中,最後只是无奈的吸了一口气,心里想著这个人的脑子里面究竟塞了一些什麽东西。
「......棉花、还是废气......」
他忍不住用很小的音量讽刺眼前的男人,然而转念一想,他忽然意识到,如果能用这样的方法把他气走,自己就能安静的待到出院,将来也不会与这个人再有任何交集了吧。
这样思考著,白夜故意对林司阳投去了讥讽的眼神,他用平稳的语调刻意放大的声音问著:你的脑袋里面装的究竟是棉花还是不可回收的垃圾。
声音中,透露出淡淡的笑意,带著明显的嘲讽意味。
果然不出他所料,对面的男人先是一愣,然後像个孩子似的不停的眨动眼睛,刚从花瓶里拿出来的几枝向日葵就这样握在手里;白夜看著他手里的花朵,不知道为什麽他觉得那些花一朵朵看起来都像是垂头丧气了一样。
简直跟眼前这家伙如出一辙的模样。
有什麽想法都会在脸上表现出来,单纯的完全不符合他的实际年龄,这样的人怎麽可能在现在的社会上生存下去?
白夜转过头,将视线转移到被逐渐消失的夕阳照射著而呈现出与刚才稍有不同色彩的向日葵上,最後一点太阳的馀光透过花朵间的缝隙照进了他的眼里,眼睛条件反射闭合了起来,脸孔也快速偏移到了另一个方向。
残阳照在他耳後的黑发上,林司阳微微抬起头想要说什麽,却被那样的情景所吸引。
白夜真的是一个很漂亮的男人,即使是像现在这样皱起眉头闭著眼睛,即使他的嘴角贴著创可贴额头也有乌青,即使这个人对自己说了不客气的话,可是他的漂亮却是怎样都无法被掩盖的,那不光是外表,只要看著这个人,林司阳就觉得自己被他吸引了。
静寂无声的病房里,女护士不知道什麽时候已经离开了;白夜听不到任何声音,他疑惑的睁开眼,此时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天花板上的照明灯被打开了,站在床前的男人,怀里捧著五六枝黄色的大花,他的脸上没有笑容也找不到其他表情。
「喂。」
白夜试探性的出声叫唤,放在被子下面的双手握在了一起,那样的眼神他很熟悉,但却又与那些对自己有愚蠢欲望的男人们截然不同,总是被丑陋贪婪的眼神包围著,他早已习惯了旁人对自己的看法。
这个人、或者说这个徒有成人外表的孩子,正用观赏的眼神看著自己,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可是又没有想要占有的强烈欲望。
因为这样,所以更加看不透这个叫做林司阳的男人。
「我去把这些花放在叶凡的房间。」
男人在说完这句话之後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走近视窗,没有捧花的那只手拉了一下窗帘边的绳子,暖色系的窗帘降下了一半。
「晚上风很大的,如果再感冒就麻烦了。」
给我添麻烦的,是你吧。
这句话,白夜没有说出口,他挪著身体躺进了被子里,仅仅让脸孔露在外面,而在他的脸上,则有著明显且刻意表现出来的不耐烦的神情,面对这个一再让他无话可说的男人,最後的方法就是无视。
白夜听到了脚步的声音,那个人还没有离开房间,他好像走到了自己的身边;闭起的眼睛颤动了几下,不想睁开眼睛看到那张脸孔,可是被他这样注视著也很尴尬,所以白夜选择了侧过身,背对著男人。
有一声说不出是什麽感觉的叹息传入了耳中,接下来是轻缓的脚步声之後,房间终於寂静了。
松开皱起的眉头,白夜面对著墙壁重重的吐了一口气,才想睁眼就听见有个声音,在并不靠近的地方说著。
「明天我会再来,你好好休息吧。」
该死!刚才应该说的更恶劣的。
白夜第一次遇到这种人,简直就像是老鼠夹上的粘胶一样!
後悔都来不及了,床上的青年索性用被子盖住整个脑袋,蜷成一团身躯就这样在棉被里扭来扭去,一阵乱踢的双腿足以表达他内心压抑了很久的愤怒。
白夜的个性,其实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麽冷静、甚至冷漠,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他也会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当然,这时候的林司阳并不知道这一点。
叶凡接过五枝向日葵,他并没有对眼前的好友投去感激的眼神,因为他知道这花现在正在打折,买十枝送五枝,而自己手里的这五枝应该就只是『赠品』而已。
「噢,然後呢?」
房间唯一的花瓶被这家伙拿走了,现在手里的这一些放在哪里,他一时想不到只能摆在一旁;桌上已经有了两杯茶,在这个房间里是找不到咖啡罐头的,不过倒是有著各种各样数不清的茶包,也算是这位医生的兴趣之一了。
「我明天会再来看他的,在他出院之前,我会每天来......他的伤势怎麽样了?」
林司阳端起茶杯,先是闻了闻杯中的味道,叶凡买的茶包,他喝过各种口味的,这一回又是新的品种,徐徐飘出的热气里带著一股甘甜的味道;闻起来不错,喝了第一口之後,他的脸上出现了愉悦的表情。
「这次的茶很好喝嘛,比上次的当归茶好喝多了。」
「废话。你现在喝的这种的价格比我上次让你喝的那种要翻两倍以上。」
医生对他翻了一个白眼,手指捏著茶杯的柄,看著好友津津有味的一口接一口喝光了自己的那杯茶,站起身来想要倒热水的时候,叶凡拉住了他。
「你准备做什麽?」
准备做什麽?
林司阳的脑海中,响起了说过同样这句话的另一位友人的声音,同样的口吻,同样在问著他,究竟想要干什麽。
「倒水啊,喝完这杯茶我就回家。对了,这种茶包,帮我买一些吧......」
男人的话,被好友的瞪视打断,不知道为什麽,手里的茶杯竟然变得沉重起来,刚刚还溢满在唇齿间的香气也回味不起来了,他看著被随手拜访在一旁的向日葵,脑中突然闪过在病房里所看到的,在夕阳的馀光下散发出闪闪金光的柔软黑发。
那个时候的自己,其实有想要抚摸的冲动。r
那麽做的话,一定会被当成有企图的人,甚至会被误会因为有某种目的才救人吧。林司阳不希望被误会,在看到巷子里倒在地上的那个人,在自己出声阻止的时候,什麽想法都没有。
「凭我的直觉,那个人并不单纯,你们最好别扯上关系。我不知道他出了什麽事情,作为医生的本职来说,我会让负责让他痊愈,至於你,救了人也把他送到我这里,这样就足够了,你应该没有忘记三年前的事情吧。」
医生用了肯定而不是询问的口吻,从好友眼中一闪而过的光芒中他确定了自己的想法。那场事故成为过去已经三年了,可是对经历了那一个星期的每一个人来说,至今还是可怕的噩梦。
差一点就救不回来的林司阳,差一点就永远失去了的灿烂笑颜。
『司阳!司阳!你醒醒!醒过来啊--』
他并没有忘记,就算什麽都看不到就算身体动不了,他知道自己的身边有好多人,有好多哭声,什麽都做不了的他,只是漫无止境的沉睡著。
醒来睁开眼睛,他看到了好多脸孔,一张张尽是丑陋的挂著泪痕的面孔,他想要告诉他们,自己没事了,身体却动不了,努力张开的乾涩嘴唇用力动了几下,插著输液管的手臂无法动弹,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用仅存的力气用僵硬不听话的手指,摆出了难看扭曲的『V』字。
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亲友嚎啕大哭的声音。
对不起、对不起,再也不会有下一次了。
被狠狠抱紧的时候,林司阳这样对自己对听不到他说话的亲人朋友们发誓了。
从那天之後,三年过去了。
「陈臣说了,那种事情再来一次,他就诅咒你直接下地狱,然後再把你从地狱抓回来。」
医生松开了手,靠在椅背上,一脸平静的喝著自己的那杯茶。
叶凡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林司阳说不出话来。
林司阳你听好,像你这种傻的屈指可数的男人,突然死亡不符合你的风格,你最合适的结局就是抱著一只猫在树荫下面,你的孙子孙女来叫你的时候完全没反应,那才是你林司阳风格的结局。
所以......这种话我只说一次......咳、你比我早死那种事情,是绝对不允许的!你真的死了我一定会去鞭尸的,哼哼~
另一位亲友恶狠狠的威胁犹在耳边,过了那麽久,林司阳还是记得一清二楚,那时候,他与话语完全不同的表情还有他少见的眼泪。
「我知道。」
男人走到净水器的前面,弯下一点腰按住了出水开关,热水就自动流进了茶杯里。
「那个人、就这样放著不管的话,我做不到。」
热水几乎覆盖了杯口,手指察觉到灼热之後按著开关的手也就放开了,握著杯子的手把还差一些就满溢出来的水倾斜了一个角度,杯中多馀的热水就这样倒入了开关下方的水槽里。
「白夜......学长让人觉得无法安心,看到他我就觉得『啊这样不行』的想法,可是究竟是哪里不行,我说不上来,那是一种感觉,就好比他在悬崖边,我放开手他就会掉下去......」
林司阳很努力的解释著,他不知道这样的感觉、想法、说法好友是否能明白并且理解,叶凡的想法甚至他深深掩藏起来的恐惧林司阳能够明白,自己发下的誓言不会轻易打破,受伤然後伤害身边的人,那样的事情,他决不会再让它发生了。
「悬崖太危险了,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会被你想要救的人拉下去,这种事情!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的好心早该适可而止了,小孩子的任性也该有一个程度。」
医生的口吻严肃了起来,他的脸上有著平时不常出现的表情,头虽然略低眼睛却直接瞪著拿著杯子走到窗台边的男人,那个人细长好看的手指推开并没有被关上的窗门,朝著左右两边对开的窗帘因为夜风的关系而飞舞了起来。
男人把茶杯放在了窗台上,人也坐在了窗台上,宽厚的背靠著窗架,露出一些神情的脸孔对著窗外的同时,头抬了起来,他似乎在看夜空。
医生看不到他的表情。
「那个叫白夜的男人,明天我会把他送到市中心的综合医院,你就忘了这件事跟这个人吧。以後这样的閒事不要再管了,算我拜托你了,司阳。」
桌上黄色的向日葵,忽然变得碍眼起来,医生决定等男人离开之後就把这些花全部丢进垃圾桶。
「叶凡......」
林司阳的声音,听起来莫明的遥远,明明在自己眼前的人,却会让人有一种远在天边的错觉,那是三年前那件事情之後留下的後遗症,不论是医生还是其他人,都害怕著他会因为同样的原因而离开他们。
「我一直觉得,有你们这些朋友是我死了之後下地狱都能向死神显摆的骄傲,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了,大家包容我的任性,总是宠著我。」
因为他就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所以我们必须宠著他--医生想起了另一位好友的话,那是比起自己,与林司阳更亲密无间的亲友。
这样的男人能在这个社会生存是一种奇迹,所以我们要好好保护这份『奇迹』,他那样的家伙如果比我们早死,我们八成上不了天堂反而还得下地狱去陪他作伴。
陈臣的话让叶凡笑了很久,他是最明白林司阳在陈臣心目中存在意义的人,羡慕、嫉妒早就是很久以前的感情了,分手之後的两个人相处的更愉快。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也像现在这样,我任性的做著想要做的事情,救人,照顾那个人,然後发生了那件事情,伤害了大家,陈臣哭的眼睛都肿了的情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耶。」
「既然这样,你就--」
医生想要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却看到坐在窗台上的男人拿起身边的茶杯,习惯性的先用鼻子吸进茶的香气,然後才喝下第一口。
「再让我任性一次,好不好?」
转身过来的脸上,有著让人无法拒绝的笑容。
叶凡知道,这一回陈臣又要对自己罗罗嗦嗦、没完没了了。
□□□自□由□自□在□□□
很多时候,林司阳并不了解自己。
他时常会思考,比起自己,朋友们是不是更了解『林司阳』这个人呢?了解他的想法、了解他的作风、了解他下一句话想要说什麽、了解他不论做什麽,都无法违背心意。
正因为有著这样的了解,所以接到陈臣打来的电话,林司阳什麽都还没有说出口,手机另一端的亲友就用沉重的叹气声阻止了他想要说的话,手机里传来断断续续的音乐声,陈臣的习惯是用古典音乐来解除疲劳。
司阳,你真的知道你想做什麽吗?
我不知道。
简单的对话,他们之间从来不需要多馀的客套话,只有在陈臣的面前,林司阳才能毫无顾忌的说出真心话。
......算了、反正那种事情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再发生什麽之前,我会阻止一切。
男人沉默不语,他想陈臣是对的,并且是言出必行的;没有人能够遗忘三年前的伤痛,比起躺在床上满身伤口,靠输液管来维持生命的自己来说,那些站在加护病房外,不被允许进入,只能眼睁睁看著而无力改变一切的人们更痛苦更自责,当初有人阻止的话,就不会变成这样凄惨的局面了吧。
「我想,不会重蹈覆辙的。」
毫无根据的肯定句,林司阳放下笔,画了一半的草稿图就那样摆在桌上,他找不到感觉的时候不会勉强继续,那麽做只会适得其反,所以他的作品一向有著『自然而然』的感觉,就好像与女性的身体融为了一体。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张有著乌青的脸孔,嘴唇被揍的浮肿,额头也有擦伤,像动物一样敏锐的眼睛在与自己对视的时候直接而让人印象深刻,那个人不会避开自己投去的观察的眼神,也不会有任何的回应,脸上明明写满了拒绝,可是看著那样的他,男人更确定自己不能放手。
同情心泛滥也好,多馀的温柔也无所谓,他找不到这样做的理由,把那个人比喻成受伤的流浪狗或者猫会让他生气的吧,然而在林司阳看来,确实是这样。
漂亮的让人无法接近的猫科类动物,明知道受伤的动物不会信任人类,可是林司阳还是会抱起来,捡回家好好照顾,然後......
然後、他想要成为朋友,不是宠物而是朋友。
「无话可说,你一旦做出决定别人再罗唆也改变不了你的想法,以後可能会发生的事情,现在绝对不会去思考。」
好友的话直击男人的胸口,他看著视窗倒映出来的自己,在那张熟悉的脸上有著无奈的苦笑,他从来都无法反驳陈臣,因为这个家伙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人,也是自己最信赖的亲友。
两个人的对话并没有持续太久,林司阳听到手机里传来了其他电话打入的声音,在结束了与陈臣的通话之後,他意外的听到一个并不熟悉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夹杂著叶凡听起来有些愤怒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