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麽?他不是已经看不见了?」
「别小看狗,比起迟钝的人类,他的耳朵可是连猫跳到地上的声音都听得到。」
「喔。」
「有一次,他家宠物在我家门前跌倒了,爬了好久都爬不起来。那天我刚好被我家宠物的钢琴盖夹到尾巴,心情很差,所以趴在围墙上哭,小导听到了,就问我说:『你为什麽哭呢?』我没好气的回答他:『因为我总是看不到太阳。』结果小导笑著对我说:『你看不到太阳,可是我连月亮都看不到呢。』」
「所以你们就谈起恋爱了?」
「也不能这样说,那是慢慢培养的,又不是火车时刻表,还算从几分几秒到班咧。何况我们也不是小孩子了,还搞什麽『我喜欢你,请你和我交往好吗?』这种游戏,总之他每次经过,我们都会聊一聊天,不知不觉地就越聊越多,开始对彼此都有好感。好像我们从很久以前就该认识,只是以往总是擦肩而过而已。」
「......恕我冒昧,您今年贵庚?」
「以你们人类的说法,应该是十四岁吧。小导是十五岁。」
十五岁......我记得John说过,家猫的平均年龄只有十二岁到十五岁,狗的寿命则很少超过十五年,我忽然有种肃然起敬的感觉,原来在我面前的,是一段黄昏之恋啊!我本来对这只猫对我颐指气使有点不以为然,现在觉得,敬老尊贤好像也是应该的。
「喂!你在干什麽?!」
我吓了一跳,因为人类的语言和动物的语言,在我耳里听来并无太大差别,所以我一时无法分辨是什麽东西在叫我。低头才发现有人从屋里走出来,正在对我大吼,
「啊,是Chris!」
白猫叫出主人的名字。我相当震惊,因为站在屋檐下的,是一个非常魁梧的男人,大概有一百八十几公分吧!比John还高,而且一脸凶神恶煞,右脸颊上还有刀疤,身穿无袖白色上衣,脚踏蓝白拖鞋,嘴里叨根菸,正对著我不断吞云吐雾。
等下......那只猫不是说他主人是钢琴家吗?原来山X组也有钢琴分部?
「随随便便跑到老子家屋顶干什麽?小子!你混那的?」我慌慌张张站起来,本能地想要逃走,没想到一个重心不稳,竟然从屋顶上滑了下去。我惊叫一声,白猫紧张地跳到我身边,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著我坠落。
「啊......!」
我本来以为就算不死,大概断一条腿少不了,没想到身体一轻,好像被什麽给接住了。我睁开眼一看,就看到一双比鬼还恐怖的大眼,还有男人索骨上醒目的刺青──还是九条龙的。我还来不及开口,就被男人的大嗓门盖过去。
「干!老子还想是谁家的贼这麽大胆,原来是这麽幼齿的男孩喔,年轻人,年纪轻轻就学人家闯空门,不想活了是不是?」
幼齿的男孩......是指我吗?波斯猫还挺讲义气的,他飞快地跳到主人肩膀上,用尾巴在他脖子上转圈圈。我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任由他把我打横抱著,我那朋友虽然也长得很壮,但John有一种别人难以模仿的书卷气,眼前这个人完全像个飙车族。
「小子,老子问你话你是不会回答喔!干,笨猫你咬我干嘛?」
「他就是饲养你的人类......?」我问白猫。
「是啊,长得挺帅的吧?」白猫说。
我还来不及回答白猫,那位流氓钢琴家好像不耐烦的起来,竟然把我甩到他肩膀上,我虽然算不上壮硕,好歹也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在他手里却像玩具一样,我连挣扎都来不及,就被他扛进了他家。
我本来以为这种男人的家,大概会像私人赌场一样乌烟障气,不过我想错了。总之,十分钟後,我坐在一看就很昂贵的法兰绒沙发上,端著与主人品味完全不符的东欧骨磁咖啡杯,喝著俄罗斯产的红茶,月光从挂著白色丝帘的落地窗照进来。白猫的主人抖著左手的烟,翘脚在我对面的贵妃椅上坐下,我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搞什麽,原来你是笨猫的朋友喔?早说嘛!老子还以为又是贼咧,我们这一区常有贼会来光顾,不过敢闯进我家的贼都被老子给做了,哈哈哈哈。」
这人绝对不是钢琴家。
「你说你听得懂动物说话?那正好,我一直搞不懂我家那只笨猫,老是神秘兮兮的,你问他,觉得我这主人怎样?」Chris抖著脚,把烟叨回嘴上问我。
「他是个笨蛋。」白猫坐在沙发上舔爪子。
「......他说你是个笨蛋。」
「什麽,竟敢骂我笨蛋,你他妈的才是白痴猫!」
看来这对主人和宠物感情不错。
「请问......你是钢琴家?」我不确定应不应该打断人猫的追逐战,而且还是在到处放满易碎花瓶的欧式客厅互相厮咬。我看到角落有架白色的平台式钢琴,和波斯猫给人的感觉一样优雅。但我无法想像眼前这位大叔弹奏它的样子。
「对啊,你也会弹喔?要老子教吗?」
「不、不会,只是......」
流氓大叔一面咬著菸屁股,一面走到平台式钢琴旁边,竟然就在琴键上把香菸捻熄。我虽然不太懂钢琴,但是我觉得他比较像来砸钢琴,而不是弹钢琴。
但当Chris把十指一放到琴键上,我就完全改观了。
我几乎是目瞪口呆,无法想像一个人在转瞬之间,气质能有这样大的变化。Chris弹的是我熟悉的宗教歌曲,但重点不是他弹些什麽,而是他弹琴时的神情,温柔似月光,苍白像初雪,他的波斯猫爬上平台钢琴,就站在放谱的地方。好一副深邃的画面。
「Palestrina的如同小鹿渴慕清泉......」我喃喃出口。
「喔?你知道喔,不错喔幼齿的,内行的哟!」Chris回头对我露齿一笑。
「我很喜欢宗教音乐。」
「你是基督徒喔?」
「不是,但我就是很喜欢宗教音乐。」
「嘿,那还真怪。不过老子喜欢,你还喜欢什麽曲子?」
他往钢琴旁靠著,又重新点燃一根菸,还把花火抖到平台式钢琴里。我正要回答,行动电话又响了起来,我连忙接通。
「你刚怎麽突然挂电话?我打了好几通你都没接。」
是John,他的声音有点不满。我一定是刚才听到入迷,才会没发觉电话响了。
「不管那个了,刚刚你想说什麽?怎麽会忽然问我自己怪不怪?」
「啊,关於那个......」友人的声音还是很模糊,我把耳朵贴紧话筒,还来不及答话,行动电话却忽然被人抽走了。我一抬头,才发觉是白猫的主人,我「咦」了一声,他拿著我的电话,把菸推到一旁:「喂,混那的?」
我大惊失色,想把行动电话抢回来,否则等John从苏门答腊回来我一定会被念死,虽然我才不怕他。但是Chris把电话拿得高高的,竟然和我的友人聊了起来:
「啥?我是谁?凭你也敢问老子是谁?老子是你祖妈啦!我在和可爱的男孩子谈音乐,你他妈的敢来打扰!啥?监护人?他又没断手断脚监护个屁啊!老子管你是监护还看护,打扰到我就是不对,敢再打来老子就阉了你,听到没有,干!」
「嘟」地一声,那男人挂了John的电话,还把我的手机关机,把它扔到钢琴盖上。我的表情一定很呆滞,Chris坐回钢琴椅上,愉快地问我:「好了,接下来想听些什麽?」
我看了泛著银光的手机一眼,想像友人在另一端莫名其妙的模样。我虽然有点担心,但心中却莫名有种快感,谁叫他要三天两头跑到连名字都没听过的鬼地方,打回来又只关心我去上学了没有?白猫的主人催促我,於是我决定暂时把John抛诸脑後。
我们渡过了一个愉快的午後,Chris把我喜欢的曲子全演奏了一遍,还加上了许多即兴的Jazz或现代技法。钢琴家收集了为数惊人的唱片,我在他的视听室里找到很多我找了很久的绝版梦幻逸品,Chris很大方地全都借给了我,还说什麽时候还都没关系。
我抱著一大袋唱片在门口告别时,波斯猫跳到我肩膀上。
「就说我的宠物还不赖吧?」他骄傲地说。我完全同意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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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是星期六,T市的学校只上半天的课。讲台上的人一宣布下课,我就抓著书包冲了出来,不理会女生在背後指指点点的目光。
白猫说得没错,我应该要调查那位导盲犬的主人,是被什麽样的车给撞伤的。说不定他现在遇到麻烦了,被人威胁也说不一定,自从昨天听了白猫的故事後,我更坚定自己要帮猫帮到底的决心。
我在白猫说得盲人作家的屋子附近转了一圈。那区一看就知道是违章建筑,到处都是铁皮屋,听说房东是黑道,所以才能非法盖屋又出租。我想找几只附近的流浪狗或松鼠之类的动物来问,就听到一棵大松树下传来狗叫声,我忙背起书包赶过去。
「请问一下,各位......」
松树下聚集了一大群狗,四处堆满了疑似废弃物的垃圾。我发觉得那群狗不是在閒嗑牙串门子,他们团团围著一只狗,不晓得起因是什麽,但这种情况我在学校也曾看过,它叫作围殴。
「你们在做什麽?」
我对著那群狗大叫。数十只杂种狗同时回过头来,John说过T市的流浪狗问题很严重,每年平均有五百多只无家可归的狗,会被送进安乐死的坟墓,但人类还是不断地养狗,并不断地因各种藉口弃养。那些狗有的蹶腿,有的癞痢,看起来都不大健康。但被他们围著打的狗却看起来很斯文,毛是浅棕色的,外型看起来像拉布拉多。
「小导?」我心中一动,用波斯猫的叫法叫了一声。那只拉布拉多把头从地板上抬起来,无焦聚地环顾周围一圈,我看见他两只眼睛都是白的。
围在他四周的狗纷纷朝我逼近,我觉得头皮发麻,虽然我能和动物沟通,但能和强盗沟通并不代表他就不会抢你。我像螃蟹一样平移到导盲犬的旁边,低声跟他说:「待会我数到三,我们一起向後跑。」那只狗迟疑了一下,对我点点头。
我们转身跑时,我还以为我一定会被追上,不晓得这只导盲犬做了什麽事情,让那些年轻的流浪狗这麽愤怒。我们在铁皮屋玄关前一起停下来喘气。
「你为什麽会被他们围殴啊......?」
我问旁边那只同样也喘个不停的拉布拉多。看得出来他年纪真的不小,身上的毛色泽暗淡,尾巴的毛几乎全掉光了。
「......谁叫他们要闯红灯。」
「什麽?」
导盲犬看著我,若无其事地说:「我叫他们不可以闯红灯,否则会被车撞,要不然就是造成车子的困扰,他们老是不听。连我瞎了眼都知道要感受行人的动静,在绿灯的时候过马路。还有跟他们说吃剩的东西不能乱丢,至这些年轻人......」
「等等......你的意思是说,你是因为叫他们红灯行路灯停所以才被打?」
「长辈在讲话的时候不准插嘴!」
「啊,是。」
「真是的,现在城市里的人一点公德心都没有,不守交通规则也就罢了,连尊敬人这种最基本的事情都做不到。才不过说个两句,就围过来打我......」
那只导盲犬大概念了快十分钟。最後我不得已还是开口了。
「那个......请问你认识住在西区那只白色波斯猫吗?」
「谁?」
「就是那只只能在晚上出没的猫。」
「喔,白仔喔,认识啊。他是整个T市最有道德的猫,我最欣赏他了。」
讲到白猫时,导盲犬的表情忽然温和起来。我不禁想:难道这只盲犬会喜欢上白猫,是因为他很守规矩吗?
「你的主......你的宠物是作家吗?」
「第一次见面就问别人的隐私是很失礼的行为。」
「啊,对不起。」
「你是问Louis吗?我不知道他做什麽,不过他整天都待在家,半天都在睡,晚上会忽然兴奋地大叫,每天都要喝掉十杯以上的咖啡。」
那多半就是作家了。
「不过,最近Louis他......」那只狗才讲到一半,我们身後的铁皮屋突然传来「碰」、「咚」、「轰隆隆隆」之类的声音,有个人从二楼的栏杆飞下来──真的是用飞的,然後像垃圾一样滚到一楼地板上。
「怎麽回事?」
「是Louis吧。」导盲犬冷静地说。
「咦?」
我惊讶地看著那个从二楼飞跳到一楼的人。好像满痛的样子,他一面揉著头一面爬起来,他穿著简单的T-Shirt和牛仔裤,不过大概很久没洗了,鼻子上架著一副很脏的太阳眼镜,年纪竟然还很轻。仔细看起来长相还满清秀,只是实在是太瘦了,而且脸上手上都是不明瘀青。
「不好意思,那里有人吗?」年轻人甩甩头爬起来,用很敦厚的声音问。
「是,我在这里!」
「抱歉,我以为门是开在这个方向,所以没摸清楚就跳了进去。没想到这边是露台啊,啊哈哈哈,真的很不好意思,因为我眼睛看不见,可以麻烦你扶我回去吗?」
这情况和我去Chris家正好相反,这回是有人从空中掉下来。於是我和导盲犬就陪著他的主人回家,这位作家上楼梯时还一直踩空,差点把我也一起拖下去,开门的时候还被自己拉开的门打到头,额头两边都肿起来,像只熊猫一样。
「谢谢你,你真是好心。对了,你有没有看到一只拉布拉多犬?他是我的导盲犬,虽然我常找不到他。」
「......他就站在你後面。」
「咦?真的吗?喔太好了,你在这。谢谢你帮我找到我的狗,这个......你要不要喝杯茶?不好意思,我家地方不大,有点乱,你可以随便坐......」
我环顾了一眼铁皮屋内不到十坪大的房间,这还真不是客套之词,房间本身的面积倒是还好,里面堆满了一叠一叠的书,有些已经被撞倒了,没被撞倒的都堆到天花板去,除此之外家徒四壁,连张床也没有。
「茶......茶......我记得茶是放在这里......啊!」
作家才转个身,就踩到一大叠书,整个人扑倒在另一叠书上。我赶快站起来想去扶他,但那位Louis先生很争气,他很快地爬出来,然後在一堆T-Shirt下挖出一个茶壶。
「太好了,有茶壶。啊,还要有茶叶......茶叶......茶叶在那里?......」
他拿著茶壶又跨过书堆,走到房间另一端来,这回却踩到趴在地上的拉布拉多犬,主人和宠物同时惨叫一声,茶壶从他手上飞出去,从我耳边擦过。我动弹不得。
「糟糕,茶壶不见了!算了,那我先找茶杯好了,茶杯......茶杯......茶杯会放在那里呢?不好意思,我常找不到我家里的东西,我上次心血来潮想要自己煮饭吃,结果找不到米在那里,把洗衣粉当成了米,想煮的时候又找不到锅子,在找锅子得时候发现了上个月没吃完的饭团,就乾脆吃饭团。真是好险啊哈哈哈。」
这个人能独自活到现在真是个奇迹。
「我可以请问你一个问题吗?」
我决定善尽明眼人的义务,替他找到茶壶和茶叶,还有看起来很久没用的茶杯(夹在书里头)。这间屋子乍看之下好像都是书,其实处处充满了惊喜。总之三十分钟後,我们总算可以在我清出来的狭小空间里,和导盲犬一块坐下来喝下午茶。
「是......是?」
「你有在晚上出来散步的习惯吗?」我问。
「咦......啊......是的。因为......晚上人比较少,比较不会撞到人,所以我才挑晚上出来散步,和我的狗一起。」
「那为什麽最近不再去了呢?」我抓紧机会问。
「啊......这个...那个...因为......有很多原因......」
「是和被车撞了有关吗?」
「咦......耶?为什麽你会......」作家显得很惊讶。
「果然有关!为什麽被撞了以後就不再出来了呢?你看起来没有受什麽伤不是吗?还是怕再被撞,所以不肯出来了呢?」
Louis似乎被我问得紧张起来,脸颊涨得通红,不住挥舞著他的手,好像我问他的是很难以启齿的问题。
「这个......我......我......我实在是............啊哇哇哇哇!」
我才问到一半,门口忽然「碰」地响了一下,我想大概是风吹的缘故,但作家先生的反应却很大,他从地板上跳起来,整个人缩到两叠书中间,四肢和身体并成一线一动也不动。我想他可能是想伪装成书的样子,不过一点也不像就是了。而且他一动又撞到旁边书堆,倒下来压到导盲犬的尾巴,顿时惨叫声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