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的时候他不需要你的钱。死了他也不需要你的悼念。
从小到大,我问过哥哥很多次,问他这个城市是否有一座教堂。他总是漫不经心地告诉我,这个城市从来没有教堂。即使有,也不是他会去的地方。
他说,像他这样的人,不会被上帝所宽恕。
我说,可是你还是每天读《圣经》。
是的,因为想知道不被宽恕的理由。我仍然想得到拯救。
我见过那个男孩一次。那次我躺在自己的花丛里,花朵们遮蔽了我的踪迹。我听见他和哥哥在庭院里争吵。
"你究竟想要什么,我可以给你钱,安排你的生活,甚至以后我们还可以在一起。"
"我不要钱,也不需要靠别人生活,我想和你在一起,却不想让你结婚。"
"你太任性。你知道这不可能。从我们在一起的第一天你就该知道。"
"是我心存幻想。"
"我的家庭不允许任何幻想存在,只有现实。你一直都知道。"
我听见我哥哥的脚步声很快消失。我咀嚼着他们的对话,觉得有趣异常。
我轻轻把脸埋在花间微笑。就在这时我听见我头顶上有一个声音。
"睡在地上不冷么?"
我翻过身,仰起脸看他。
我看到阳光一样的短发和水蓝色的眼睛。
"你不觉得这些花都像温暖明亮的火焰吗?"
"是的。但我觉得这不是你躺在花丛里的理由。"
"......比起这个,我从来不知道哥哥与外国人打交道。"
"只是有外国血统而已,我在这里长大。"
"你叫什么名字?"
"安卡。"
安卡背对阳光站着面对我。我别过脸去,不看他。
我说,你为什么不离开,我哥哥已经走了。
我的后背感受到他的视线。他说,我也不知道。只是忽然想要倾诉。
看见你躺在花丛里的时候,觉得你不是普通人。你都听见了?
我背对着他点点头。
我对眼前的空气说,我劝你放弃。但请你不要做傻事。
哥哥说的是对的。这个家里只有现实。而它的棱角如此尖锐。
你看起来脆弱而甜美。你无法与这一切抗衡。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一个人的死亡,是灵魂与肉体的分离。我就曾经看见母亲死去的那天,她的灵魂挣脱了肉体的躯壳,像天使一样美丽。她顺着月光滑出窗户,消失在皎洁的夜色里。
没有人亲眼看见安卡的死亡。那一天他离开后,没有再出现。但我们很快就得知他去世的消息。
接到通知的一刻,哥哥正穿过庭院。路过阳光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有小小的阴影。
那天晚上我在窗户前面变幻着我指尖的阴影,看它们割碎从窗户里照进来的光线。他就是这时随月光一起穿进房间里来。我知道他的灵魂已抛弃了肉体,他来与我告别。
我说,我不是说过不要做傻事吗?
他望着我,好像不愿与我争辩。他对我微笑,然后伸出手。
他的指尖开出一朵红色的花。
我不会盲目地挑战现实,但我仍想保留仅存的一点幻想。这是我的坚持。
我还想等到他。
他的声音消失在空气里。
然后哥哥很快在父亲的意思下定下结婚的日子。
再然后?再然后哥哥就结婚了。而安卡得到墓园里一座白色的大理石墓碑。哥哥很快被任命为禄成集团一家中心企业的总经理。他有时会去悼念安卡的坟墓。
所有的一切到此结束。
哥哥结婚的前一天晚上,我来到他的床边时,他从梦里惊醒。我问他是否想要为安卡树一座美丽的大理石雕像。那一瞬间我的心里仍有希望,我想探测到哥哥心里仅存的温暖与柔情。我希望他会永远温柔地怀念曾经爱过他的美丽的男孩。
再然后的然后,我就亲眼看见了我哥哥的死亡。
清晨的时候,我看见哥哥从他的床上起身,他将仆人们拒之门外,而是自己为婚礼开始梳头,刷牙,洗脸,修面,做好一系列的准备工作之后,婚车停在了家门口的铁门前。刺耳地按着喇叭。
这时候,我看见我哥哥的灵魂离开了他的肉体,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他如丝绸一样寂寞和荒凉的灵魂缓慢地穿过我的身体,倒在阳光洒满的地板上,与此同时,我看见他的躯体--一如平常的他--回过头来对我笑,然后走出了房间。
我看见哥哥西装革履地被亲戚们簇拥着坐进了加长型的婚车。
我看见新郎的婚车驶远了。
婚礼的现场。我看见哥哥温柔地俯下身亲吻可爱娇小的新娘,头顶上传来熟悉的声音。
睡在地上不冷么?
我仰起头,望礼堂五光十色的琉璃瓦。一群白鸽从天空中飞过。
我的双眼忽然溢满泪水。
Chapter5
有人在怀念我
在世上我活在一个人的心里。
--普希金 《我的名字......》
马晋从公司里出来。他向停车场走去。
他掏出钥匙时,从车窗玻璃上,他看到一个人。
林警官正从身后微笑地看着他。
酒吧暗淡的灯光里,马晋不自在地整着西装领口。林警官坐在他旁边的吧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喝一小杯威士忌。
受不了这样一言不发的气氛,马晋先开口:"我不知道现如今警察这么悠闲。"
林警官用手指不经意地抚摸着光滑的杯口:"今天我休假。"
"......我明天可是还要去公司。"y
"你是怪我拉你来这么破旧的小酒吧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可是只吃着一份警察微薄的薪水。好不容易休假时就喜欢来这里喝上两杯。我可是这里的老常客哦。"边说着,林警官向一个往这边抛媚眼的酒吧女郎挥了挥手。
"有案子在手没解决也能安心休假吗?"马晋嘟囔着。
"对了,说到案子......"林警官放下杯子,凑到马晋眼前,他不自在地向后倾了倾身。
"那天你说的话,我有点不解......总觉得,你隐瞒了很重要的部分没有说。"
"我知道的都说了,还想知道什么?"
"那我只问一个问题,但请你如实回答我。"
"......可以。"
"你追着马拉跑出去之后,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或事?"
"......"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马晋的自白:
我几乎接触过真相的边缘。马拉的失踪与一个男人有关。
在马拉订婚仪式的前一天,当看到他出现在我的房间里时,我没有半点惊讶。
有很多话堵在心里,我说不出口。b
马拉一直隐忍而痛苦地生活着,他想要逃脱,但他无法逃脱,他甚至无法反抗,要与自己不爱的人结婚。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我与马拉的命运,生生联在一起。
可我们只是愉快地讨论着婚礼前最后的准备工作。
他心情看起来很好,但他脸上没有笑容。他像个小孩子一样,缠着我一直聊一直聊直到深夜。最后我说,马拉,还是早些睡,为明天做准备比较好,他才回过神似地离开我的房间。
可能马拉自己都不记得,母亲死后,他也一度像这样依赖我,缠着我,陪他聊天,在他身边,让我为他念睡前故事......这是极少的几次,他在我面前暴露他对爱的需要,对死亡的恐惧......还有对世界的失望......
就是那时我从马拉口中听到一个男人。
很小的时候,他对我说,他在这个城市里的一座古老的教堂前方,看到过一个穿红衣服的男人。
那时黄昏的天空像血一样明亮,教堂尖顶上的钟声比音乐还要悠扬。那个人站在白色斜坡的顶端,笑容如空气中开放的红色花朵。
马拉将小小的头埋在枕头上,叹息着,那是多么美丽的红色。
可这个男人是不存在的。我从来没有相信过这个故事。它很快尘封在我的记忆中,被我遗忘在脑后。
因为这整个城市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存在一座教堂。这个城市里的人从来不信上帝。
马拉即将离开我的房间时,他停下了脚步。我问:怎么?
他回过头来看着我。
我看见他眼里的泪水。
我像他小时候一样将他抱在怀里。他的眼泪热热地渗进我胸前的衣服里。
他说,我要走了。
我说,是的,你要去睡了。如果觉得难受,可以再在这里呆一会儿。
我是说,我要死了。明日举行仪式的时候,我的灵魂会抛弃我这具丑陋的躯体离去。
我有种预感,仪式之后,我将再也无法见到他。这么多年,我每天都跪在床前祈祷,希望能够再见他一面。可我的祈祷没有被听见。这是个不相信上帝的城市。
我说,是的,这个城市里甚至没有一座教堂。你知道他是不存在的。你只是在胡思乱想。
也许他真的不存在。
我要走了,这一回是去睡觉。
也许结婚典礼上他会出现,他会冲进礼堂里将我抢走。
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的机会。
也许他永远不会再出现。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马拉的自白:
我不与家人交流,我把自己完全与外界隔绝起来。我不需要野心,也不希望外界的伤害来捕获我。可是当父亲将我叫进他的房间,对我宣布我的婚事时,我还是点了头。
哥哥的事让我明白反抗的徒劳。这个家庭不需要幻想,也没有自由,他是对的。
父亲背对阳光坐着。他对我说,结婚后,要在公司里好好实习,别让其他员工说我徇私,如果业绩突出,你也可以像你哥哥一样接管一些分公司。
我略略欠身。父亲,一切都听您的安排。
父亲难得地对我微笑了一下。褪去商界的面具,他看起来异常疲惫。
正在我准备走的时候,他又叫住了我。
我问,父亲,您还有什么事情吗?
他说,我知道你一直无法释怀你母亲的事情。但你要相信,她只是死于普通的心脏病。
我顿了片刻,说,我从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我走出了房间。
这世界,有太多的事情没有答案。
母亲的死,安卡的死。还有,只与我见过一面的,他的存在。
除非亲眼所见,我不会相信任何人所说。
Chapter 6
我将失去一切,一无所有
我将在你的脚下接受全然的死亡。
--泰戈尔 《吉檀迦利》
"你说什么?你为什么一直到现在才说?!"
"你让我如何开口,有谁相信这么荒谬的事......"
马拉最后的自白:
我曾去过另外一个世界。
母亲下葬的那个黄昏,我从家里逃走。
我在城市肮脏的街道上徘徊,最后在漆黑的墙角蜷缩下来。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我无路可逃。
这时,我的眼前出现了此生最奇异的景象。
街道与两旁的景物忽然扭曲成繁杂华丽的花纹,仿佛魔法,又好像通往另一个世界。年幼的我被一股奇异的力量驱使,就在这股力量的推动下沿着这条魔幻的道路奔跑起来。
这是我一生中最自由与放纵的一次奔跑,整个世界的美丽与空洞在我眼前变换,熟悉的城市变成了绮丽的国度。脚下的路奇怪地倾斜与延伸着,仿佛没有尽头,黄昏将光怪陆离的血红投向我的瞳孔,耳边呼啸着温柔的风。
如同在一场梦境中行走,心脏因为莫名的情绪而疼痛地跳动着。我渴望一直这样跑下去,不必停留。
然后我听见教堂钟楼的钟声。
我眯起眼睛,残阳就藏在那所教堂古旧与复杂花纹的尖顶后面,我的眼前出现了白色台阶的斜坡。
几乎没有犹豫,我跑上长长的斜坡。它后面的东西强烈地吸引我。
在斜坡顶端,我停下了脚步。g
整个教堂完整地出现在我眼前,钟声还在风里残留。
他站在教堂门前,在一群年幼的孩子中间,笑容温暖而美丽。
他是谁?幼儿园的老师?叫什么名字?我一无所知。
他淡淡看我一眼,然后消失不见。
他身上红色的衣服,是我此生看过最美的红色。
后来,年幼的我醒来时,母亲的葬礼已经结束,我发现自己躺在房间的床上。仆人们说我昏倒在庭院里。此后我曾经试着告诉哥哥,但他一直告诉我,这个城市里并没有一所教堂。那一定是因为母亲的去世使我产生了幻觉。
可他从此在我脑海里根深蒂固......
我寻找着一种红色,可以和他曾让我看到的世界媲美。
我蜷缩在红色的花丛里,我尝试用画笔描画出那种诡异的颜色,我在午夜的每个梦境里搜寻他,夜夜在梦里重复着那次奔跑,他在教堂前方,悠扬的钟声里对我伸出手......
他给我最虚幻的希望,最妄想的温暖。我曾经无数次尝试在每条街道上奔跑直到筋疲力尽,可那天的情景再没出现。
汗水混着眼泪滴在冰冷的地面上......
我将戒指戴在我未来新娘的手指上时,心里如死水一样平静。我想我大概不会再见到他。
只是我坚信那不是梦。我的确真实地曾与他相见。
新娘有些害羞地为我戴上戒指,黄昏的阳光透过礼堂的彩窗,温柔地投射在人们身上。
戒指上的红宝石,发出柔和的红光。我眯起眼睛,内心忽然有奇怪的预感。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了那时的钟声。它穿越二十多年时光,又一次在礼堂上空回响。
所有的记忆在一瞬间复苏。多年来因隐忍与求全而死掉的心灵,再次鲜活地跳动了起来。
他是我在这个城市里一所并不存在的教堂前方,只见过一次的男子。他穿着一件红色的衣服。
他的笑容温暖而美丽。他曾让我看见另一个世界。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可我寻找着他。在午夜的每一个梦境里。奔跑在每一条陌生的街道上......我已别无选择。
我扔下手中的捧花跑出了礼堂。
隔了二十多年,我再次自由地奔跑。风又在我耳边温柔地呼啸了。
我听见我哥哥在身后的脚步声。我知道他想追我回去,想将我重新拉回现实。
噢,我亲爱的哥哥,你知道我不会再回去了,你知道我所说的都是真的,你知道我一定要去见他。
脚下的道路又开始旋转着扭曲了,黄昏的天空在我头顶奇怪地倾斜着。我想这就对了,我正在赶往他的身边。钟声在我耳边越来越响。
那座教堂出现在我眼前时,我看见了那条白色的斜坡。
我的眼里开始蓄满泪水。我知道我要见到他了。
母亲曾给我讲过夸父逐日的故事。那是一个有勇气的人追逐太阳最后渴死的悲剧。
我在斜坡上奔跑,想越过它的顶端。可斜坡一瞬间开始向前延伸,顶点永远在未知的前方,我奔跑着,半天却只前进了一点。我对着遥不可及的终点绝望地伸出双臂。
我的太阳,你在哪里......
见我一面,带我走,离开这个世界,从此消失......
我想我可以继续奔跑下去,可我的力量用尽了,周身的生命正在被抽走。我终于无力地往地面滑去,在距离顶端很近的地方,我一步也无法再前进。
身体触到了冰冷的地面,我的脸搁在美丽的白色砂砾上。
冰凉如海水般的触感包围了我。我感到身体像小人鱼一样,逐渐化成海上的泡沫。
身后有脚步声,我不知道是不是哥哥,我的眼前已经模糊。哥哥看不见我,他越过了我正在消散的身体。
最后的最后,残阳以一种奇异的角度,在斜坡尽头,渐渐消失。
我的眼前掠过一抹红色。
火一样炽热,鲜血一样魅惑。
是这世上最美丽的颜色。
那是......
这一生能够再见他一次,是我最大的愿望。
The End
如果你一时找不到我,请不要灰心丧气
一处找不到再到别处去找
我总在某个地方等候着你。
--惠特曼 《草叶集》
"什么?林警官,这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