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学语言的吧,而且很优秀,像你这样的人才,一定是学校竭力挽留的吧。我实在想象不出你为什麽会选择放弃那麽稳定又高尚的职业,要投身这个社会职场,尤其你还并不是一个好胜心特别强的人。"
杨恒说这些话的时候,还是面朝著窗外,没有看我。与其说是想要揭穿我,更不如说是一种自言自语。但我还是得承认,他的观察力相当敏锐,至少他看穿了我的本质,那样的懒散与不求上进。但我想他并没有看穿我的真实目的,并不是因为他的观察力不够,而是因为他根本不可能会往那个方面想。
面试那天,他是第一天看见我,他永远不可能知道在这之前,我已经喜欢他好久好久了。
正是由於这一点,我才能有恃无恐的在此,站在他的身边,同他说话吧。
所以,哪怕是透露一点自己心里的想法,应该也没什麽关系吧。
"我在学校呆的太久了,在那里看不清楚这个世界本来的样子。我只是想让自己,去学习一些东西,感受一些东西,而这些东西,只有在特定的地方才能够学到。"
我说的是我的恋爱课程,但杨恒,一定会认为是社会学。
"是学著成长麽?"杨恒问我。
"是要学著坚强。"我回答他。
又是一阵沈默。室内一片黑暗,只有窗外映射进来灯光,照得我们的脸明明暗暗,看不真切。倒是杨恒手中的那根烟,明灭的烟头,还有那嫋嫋上升的烟雾,这没有心思的死物此刻却比我们还要来得生动。
"坚强啊......"杨恒轻叹一口气,"人们总是比他们自己所想的要坚强,却不如别人以为的坚强。"
"我不太明白......"
"我其实并不喜欢这里的风景,但我还是每天站在这里看,在这霓虹灯亮起的夜晚,那裕丰的大楼会分外的明显。我想你该知道,那是我父亲的公司所在吧。"
"那里,是您的目标麽?"
"不要用您这个字,小安。我早说过,我没有你们所想的那麽坚强,我其实也会害怕的。"
"你会害怕......什麽呢?"
其实我能了解人们心中的恐惧,即使是再坚强的人也会有独自落泪的时候,只是他们不会让别人看见。可是,我还是无法想像杨恒害怕时候是什麽样子,他是那麽顶天立地的一个人,他该带给人安心的感觉。
"害怕什麽呢......我现在大概便是会害怕我保不住恒阳吧。"
"或许事情没有你所说的那麽糟。"我不知道自己这样的话算是安慰还是什麽,但我知道,它听上去是那麽虚幻不可靠,说了等於没说,只会徒增失望。
"我并不是害怕最後的结果,而是......"杨恒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著字眼,"而是我知道可以称得上是最完美的解决之道,但却是我最不想去做的事情。你能了解那种感受麽?"
我当然知道,就如同我知道自己喜欢上你的那一天,我知道远离是最好的办法,只是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心,也无法控制住自己那飞蛾扑火般的行动。我的心里这样呐喊,情不自禁便脱口而出:"如果不想做那就不要去做!"
大概这句话太不符合我平日里的形象,杨恒有些惊讶的看著我,说:"可是,如果不这样做,我很可能会失去恒阳。如果我不在的恒阳,会让大家失望,那会是我的过错。"
看来我还是太高估他了,他还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还是一个会思前想後的人,因为背负著太多,所以给自己的责任就越多,便没有了任性的理由。
那样的杨恒,会开心麽?如果坐在裕丰大厦顶楼的办公室里却只能一天到晚板著脸,再也不会有如今这般和煦如春风的温柔笑容,那样的杨恒还是杨恒麽?至少他不会再是我喜欢的那个人了,这也不会是他奋斗至今的最终目的。
"我不懂这麽多的事情,我只知道,人该顺应自己的心。"
已经不记得是在哪里看过这样的话,我自己并不能说出这麽高明的话,但我觉得在此处用刚刚好。其实恒阳或是裕丰之於我,没有任何的意义,我只希望无论我在还是我不在,杨恒都是现在这般的模样。即使有一天我不能再每天看著他的脸,我也至少要留下他最意气风发的样貌作为记忆。
"如果为了保住恒阳而委屈了你改变了你,那个时候的恒阳,也不会再是如今的恒阳了。"
杨恒没有说话,大概内心正在激烈的挣扎,任性或是妥协,有的时候是一时的冲动,但更多的时候却是一场拉锯战,一场折磨。
今晚的沈默,多次笼罩我们,黑暗中那忽明忽灭的烟头,是我最深刻的记忆。
那根烟,终於也燃烧到了尽头,最後一闪的红色过後,那轻烟,也跟著消失了。自始至终,杨恒都没有吸一口那烟,只是点燃他,用手指夹著它,人摆成好看的姿势,然後看著它走完短暂的一生,如果烟也是有生命的话。
我猜他并不吸烟,而这只是一种近乎於仪式的过程。就像我需要我的照相本子一样。人们总是需要一些可以寄托的东西才能让自己去学著坚强。
"已经很晚了啊。今天,谢谢你陪我。"
杨恒这样对我说,这次,他没有问我要不要一起吃饭。
第九章
又是几天过去了。
关於兼并的事情,杨恒只字未提,我也不会去问,在这个办公室之外的地方似乎也没有什麽小道消息流传。
一切都很平静,仿佛什麽都没有发生一样。
但就如同冬季结冰的河面一样,上面是纹丝未动的冰层,可冰层下,水流正在流动。
我知道一定有什麽在发生著。但杨恒全部一个人独立承担了下来,未露丝毫的痕迹。我想他或许已经做出了决定,但无论是哪个,我想我都留不长了吧。
我们终究是陌路人,两条直线终究只有一个交点。短暂的共处或许对於杨恒来说,只是记忆中那个会说多门外语的曾经的翻译,多年以後只留一张模糊的脸。
对於我来说,大概会是一堂没有结果的恋爱课程吧。
下班时间已经过了好久,我还坐在办公室的椅子里,不愿起身,也没有想要回去的念头。
什麽时候开始的呢,这样对一个地方有感情。从开始工作至今也不过两个多月的时间,却已经开始依恋这个地方了。
这几天杨恒一反常态的很早就下班了,总是我独自一个人留在办公室里。没有人会来问我为什麽还没有下班,或许这才是一个助理生活的常态吧。
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著远处夕阳下,那一幢幢高耸的写字楼,站在那里的顶端,大概是很多人的抱负吧,但那里是否会高处不胜寒呢?秋天的天空很高,很干净,傍晚的云层和天在那夕阳的映照下,是一片绚烂的橙红,漂亮至极。但是以它们作为背景的高楼大厦们,却在此刻有种悲壮感。
我喜欢夕阳照进屋子的感觉,黄昏中的居室,那是一种静谧,是适合等待一个回家的人的沈静。但没有想到,高楼的外部在夕阳之下却是这般景象。或许只是因为这里,并不是真心想要回去的地方。
站不到三分锺,我转身回到自己的桌前,收拾了自己的包,准备回家。我并不贪看那里的风景,况且那也永远不会是我该站的地方。这高高在上的荣耀,并不适合我。
还没有到最後,却已经萌生了去意。只是在此情况下,我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开口离去。
所以,还是等等吧。我对自己说。这样能够陪在他身边的日子或许并不会长久了,过一天,少一天。
明明早就告诉了自己会离开,可还是会留恋,会迟疑。杨恒说人们总是比他们自己所想的要坚强,但我想我没有我自己所想的那麽坚强。
我想让自己变得坚强,但似乎最後的结果却是让自己更加脆弱。
如果能笑著离开,即使只是装出来的,或许便已经是种成长了吧。
因为家里没有菜,我便随便在外吃了点什麽。吃完了倒也不急著回家,初秋的白天虽然还是燥热,但晚上已经明显的凉快了。整日坐在空调房间里面,趁这样的机会呼吸下新鲜空气倒也不错。
我沿著路朝前走,漫无目的的走,遇到路口就直行,或是转弯,全凭一时的念头。街上的风景也并不去在意,只是接著走路这个动作让自己平静下来,把自己放空。
也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只记得天已经黑透了,路灯亮了起来,从大路拐入小巷又拐上大路,来来回回反反复复,身边的人群拥挤过後又是繁忙,却全部与我无关。
我只是在走路,单纯的朝前走。
不知不觉间,突然发现身边的景物熟悉了起来,耳朵里传来的声响也是那麽熟悉,沈浸多年的亲昵感,定睛一看,发现自己竟然走到了大学城的附近。
年轻人特有的脚步声、说话声,沿街小贩的叫卖声,自行车来来往往的喀嚓声与铃声......即使闭上眼睛仅凭声响,便能认出这个地方。直到两个月多月前,我还是这里的一份子,也一直都以为自己从来都属於这里。
"叮铃"的车铃声响起,我侧身让开,却在身边听到一个刹车声,随後是一个惊喜的声音同我说话。
"安师兄,真的是你?!"
被人称为师兄的那一瞬间,真的有种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的感觉,就仿佛过去两个多月不过是自己一场妄想,但这终究只是错觉。
喊我的人挺面熟,细细一想,是个本科的学弟,我曾经去给他们上过几堂课,与一些学生混了脸熟,他也是其中一位。
"师兄你怎麽会在这里,我听说你去一家大企业上班了。"
"正巧路过这附近,有空便过来看看。"
"师兄一定对这里很有感情吧,毕竟是呆了七年的地方啊!我本来还想师兄以後会留在这里,若我上了研究生或许还能选你的课,但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
我笑了,这孩子真的是很单纯:"等你上了研究生的时候,我可还只够资格带本科生那!"
他也笑了,摸了摸头:"我倒觉得有可能啊,只是师兄现在没有留在学校啊......"说完,他叹了口气。
他的话让我的心头浮上了一丝愧疚,或许我曾经是被人如此期许著的吧,可最终辜负了他们的是我。我想起了前去请辞的时候系主任无奈又带些怜惜的表情。我其实是个很任性的人,一意孤行的离去,去追求那永远不可能有的幸福。
会走到这里或许并不是巧合,路口的直行或转弯,或许是潜意识里给自己的暗示。听说受伤的动物总是会找一个僻静的场所独自疗伤,那麽人呢?受伤的人是否会下意识地去到那个熟悉之地呢?
只是现在的我,又有什麽理由来此寻求安慰呢?
朴实的学弟并不知道我的想法,他继续端著他那朴实的笑容对我说:"即使不在这学校了,但你还是我们的师兄啊,系办门前那几棵桂花树今年长得很旺盛,开了花一定很香,师兄有空便过来坐坐吧!"
系办门前的桂花树。我突然想起来了,桂花树开的时候,我总是特别喜欢去系办大楼,因为我的工作室窗外便是那几棵树,只需坐在办公室里,有风吹过的时候,就会带来阵阵幽香。
这是我在这所学校里最美好的回忆之一。但就如一阵大风或是一场雨水就能让那盛开的桂花全部败去一样,那些美好的记忆,便也只能尘封在大脑的某个角落里吧。
告别了学弟,我转身往回走。虽然我还想看看这个能够给我带来安心感的地方,但我知道看的越多只会越伤感,若是碰到了熟人,更是不知道该怎麽办才好。
所以我还是选择了尽早离开。如果真的要找一个地方给自己疗伤,家永远是最好的场所。我突然迫切的想念起了那个照相本子,那些最初的回忆,还有安的笑脸。
直到现在,我还没有让自己变得足够坚强。
从学校到家里也有差不多三站路的长度。来的时候晃悠著来,走了多久也没感觉,回去的时候才发觉为什麽这麽长的路?只是错过了站台也就懒得在折回去坐车,脚步带快点大概也花不了多久就能到家,等车或许更耗费时间。
等我拐上公司门前的那条大路的时候,已经有点气喘吁吁了,看了看表,竟然已经是九点了。所幸前面那个路口转弯直走到底穿过菜市场便是我所住的小区了。走多了路有点累了,也有点饿了,去小店买份凉皮再回去泡个澡或许是个不错的主意。
一边走路一边想事情的我,没有太在意这条自己已经走到熟烂了的路上的其他人,结果当然是一不小心,就撞上了。
"对不起......"道歉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发现一个劲往自己身上靠的人有点熟悉,仔细看著他的脸,除了满身酒气以及一张通红而有些神志模糊的脸之外,却是一个很熟悉的人。
杨恒!我差点失声叫了起来。他这样明显是喝多了样子以前何曾见过?我本以为他今天走得特别早或许是为了去见他的父亲,可有谁会同父亲见面然後喝得烂醉的呢?若是说其实这几天他一直都在借酒浇愁我也不信。现在才九点不到,酒鬼们的PARTY TIME不刚要开始麽?
杨恒大概还没有察觉到自己是撞上了人,还以为是根电线杆子或者什麽东西,一个劲的往我身上靠。他本就比我高半个头,又比我结实,这样往我身上赖,我只怕是坚持不了多久。
可现在我能拿他怎麽办呢?送他回家?我不会开车把他扔上出租车不见得有司机肯带,更何况我根本不知道他家的地址;把他送回公司?虽然谈不上半夜三更但这个时候公司大门恐怕早就关上了,就算能把他安置在休息室里,万一晚上吐了晕了明早发现陈尸总经理办公室那可是罪过了。
思来想去,我也只有一条路好走了:带他回家。m
"喂,你清醒点,自己直起身子来走路啊!"这种情况下,我也没必要装文雅,反正他明天醒了恐怕什麽都不会记得,那当然还是让自己轻松点好。
也好在杨恒酒品还算好,除了喜欢往人身上蹭之外没有其他怪异的举动,我让他自己走他倒也真是站直了跟著我走,就是步伐有点虚浮摇摇晃晃的。不过我也不能要求太多了,这个时候若他执意要拉我去跳河,我恐怕也根本拉他不住。
终於回到了自己的小窝,倒进心爱的摇椅上的那一瞬间,真有一种逃脱升天的感觉。经过一番彻底的运动,明显地感觉饿了,可是根本没有机会去买我的夜宵,这让我颇为丧气。
真想把气撒在他的身上啊。我看向倒在沙发上,不,应该说是被我甩在沙发上的那个人。
杨恒喝醉了酒也跟别人不一样,不会一个劲地嚷著"我没醉,我还能喝"这样的话,也不会拉著你絮絮叨叨来个酒後吐真言,他很安静,只是看上去恍恍惚惚的,很好拐卖的样子。
这不,就给我拐回来了。
但是他到底还是个喝醉了酒的人,就算不会撒酒疯,那一身的酒气可不是风吹吹就能吹散了的。我撑起自己的身子,走到他跟前。
"我说,至少把这身衣服换了洗个澡再说吧!"我没有洁癖,但不能忍受异样的味道。
杨恒还是那个姿势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若不是他的眉头还是一皱一皱的,我还真以为他会就这麽睡死过去,不过现在的情况看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
"喂,给我起来,去洗澡!"这个时候我也管不得什麽上下级的身份关系了,这个时候他就是一个喝醉了酒跑到别人家里来的家夥,我便是那个别人家的主人。
几乎是连拖带拽地把他拖进了浴室,然後扒下了他的西装外套扔到一边,这西装一看就是要小心干洗的高档品不过我可不在乎我那粗鲁的动作会不会伤到它,因为上面的气味实在是难闻到了让不会喝酒的我多闻一会儿就会吐出来的地步。
可是接下来该怎麽办呢?要继续扒了衬衫裤子直到一丝不挂?我家没有浴缸只有淋浴,就算我扒光了他难道让他自己躺在那里洗澡?这明显是不可能的啊。
要我帮他洗麽?那可是异怪到一定程度的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