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筷间绝对不能发出声音,一次夹起的饭量不会太多显得鲁莽,也不会太少显得小气,所夹的菜要在自己伸直了臂便能及到的地方,否则断断不能起身,身子也不得有稍微前倾之势,而且筷子不能沾到旁边的菜,一伸一收,干脆利落不带半点拖沓。
在宫中常常邀他一同用膳,他也是这般拘谨礼节,想是自小便接受的教导,任是如何也改不了的。一开始总爱问他哪道菜合他心意,哪道菜味道咸了还是淡了,但他竟似完全听不见,眼角也不瞟我一眼,直到放下碗筷他才轻描淡写地回答我期间的问题,让我好气又好笑。
慢慢才发现他一旦捧起碗筷便绝对不出声,视线只停留在菜肴上面,绝不看周围的人和物,真是"一心一意"得紧。
但自从知道了他这样正经的用膳习惯,我便像上了瘾般,一顿饭下来吃得极少,时间都用在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上了。看他低垂著眼,长睫时而扑闪,眸光时而闪现,像是欣赏著一出神乎其技的表演,比宫中任何一次歌舞杂技都要来得精彩,而我都是百看不厌。
每次都这样被我盯著,他肯定是知道的,但他也不说什麽,大有一副由你看的气势,神色不变分毫,姿势不变分毫,就连夹菜的顺序我也渐渐悟出了一些规律。
如今他又是一成不变地"严肃"用膳,我便如往常般饶有趣味地看著他,断断续续地夹些菜吃。
"言,"待他放下碗,我打探著道,"我们暖壶酒来喝可好?在宫中父皇......咳咳......在府中爹爹总说要待成人了才能开腥,素儿也管得甚多,难得趁此次出游,我们何不尝试一回这人间快事?"
原想他家教甚严,在外饮酒该是不能的,却不想他只轻蹙了眉,便"嗯"了一声答应了。
我简直欣喜若狂,急忙招手唤小二,喊道:"上三壶好酒!"
他拍了拍我的手,蹙眉道:"浅尝便可,千万不要醉了。"
我顿时泄了气,见小二笑嘻嘻地拿了酒上来,只好说道:"留下一壶,其余的当是赏你。"看著小二脸上又是一阵青白便能知道这酒价钱不菲,我无奈一笑,挥挥手让他退下了。
珞言端起我为他斟满的翡翠杯,放在鼻下嗅了嗅,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这酒香气凛冽,浓郁芬芳,应是易醉人的烈酒,不能多喝,稍酌两杯便好。"说完便仰头一饮而尽,神色平静如常。
我看他一口气饮下如此烈酒竟是风平浪静没有半点反应,便效法於他,仰头喝了个干净。
正所谓,世上总有些活该之人,好学不学竟学人装豪迈,活该呛死!我暗暗骂著自己,一面咳嗽得几是茬了气,抬眼见罪魁祸首笑得正欢,浅斟细酌好不得意,一肚子怨气发不出来,反而更加深了咳嗽的难受。
见我行将殒命,他才挑著眉道:"好酒当然是要流连口中,细尝其中细腻醇厚,哪有人像你一灌便是入了喉咙的。"说著便将杯中剩酒喝光,动作优雅地为我和他的杯子倒满了酒。
好不容易终於止了咳嗽,可我的肚肠已是像火烧般难受,喉咙处感觉很是辛辣,望著杯中那透明的液体,恨不得退避三舍,往後不再染指。
正想忿忿地说不喝了,抬眼却见眼前那人两颊泛起一抹诱人的绯红,眼神也有些迷离,水光滢滢,顾盼流转,不时斜目挑眉,嘴角轻扬,邪魅非常,不禁让人心神荡漾。
想他说得是大条道理,原也是如此不胜酒力,浅酌三杯,竟已酒意上脸。我暗暗发笑,不经意间把面前的酒喝尽了,却丝毫不觉苦涩,倒是清纯甘香渐渐在唇舌间弥散,更有飘飘然之意,感觉甚好。
借著酒劲,我模糊问道:"言,若有一日,我为你弹曲凤求凰,你可会效仿文君,与我夜奔?"我斜趴於桌上,眼睛却是紧紧望著他,生怕漏了他任何一个动作。
他举杯的手滞了一滞,不作声色,又仰头一饮而尽。m
我微微阖了阖眼,便当方才的话被风吹散,不再追究。
他饮完这三杯酒後,便怎麽也不肯续杯了,只觉他呼吸已有些粗重,但仍是清醒的。而我不知为何突然变得勇猛,竟连续猛饮了七八杯,待他唤我的时候,才发现眼前事物已是叠影重重,物事不辨。
他扶我起身,只听他若有若无地轻叹一声,又顺道唤小二拿了两杯浓茶上楼,便半推半抱地扶了我回房。
脸上传来点点冰冷,却只是一晃而过。迷糊中,听见身旁有声音呢喃,细听下,只零落听得几个字,也听不真切,便沈睡了过去。
多年後,无论我多少次问他在我耳边说的什麽,他也绝对闭口不语,没有半点妥协。
而我怎麽也想不到,等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已是再没有能力,弹出一曲凤求凰。
十七、玉簪
第二日将近晌午,我才悠悠转醒过来。看著头顶的青色纱帐,思绪缓了一刻有余,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刚要撑起身子,只觉头痛欲裂,呼吸一窒,不自觉地呻吟了一声。
"言......"他在哪里?越想越是疼得难受,我重重地揉著太阳穴,也顾不上身子疲软难耐,随手披了外衫便欲下榻。
虚掩的门被轻轻推开,没发出半点声音,进屋那人见我已然醒转,清冷的面容先是掠过一丝微诧便回复了平静。
"头还痛吗?"他掩上门,走至房中央的圆桌旁,用手背探了探置於桌上的那壶茶,目光又落回我的身上。
方才见到他时只觉心里安定,一时也忘了这事,现在他一提起,只平缓了一会儿的太阳穴又开始突突跳了起来,颅内抽痛得厉害。
我倒抽了一口气,艰难地点了点头。
"我去唤人送壶热茶上来。"他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店小二便尾随他身後捧了壶茶进来。
他遣退了小二,边往杯中倒著茶边淡淡道:"你身体不适,今日就不出去了。"
"不......"我接过他递到我嘴边的茶,咕噜一声喝了下去,连忙道,"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怎能浪费了大好春光!"话未说完,他又递过一杯,我囫囵喝完,接著道,"今日是要走遍江南集市的!"他紧接著又塞来一杯,我一饮而尽,不甘心道,"还要去游湖!"
我喘著粗气,眼神坚定地望著他,没有半点退让。可是多坚定也没有用,若他真说出一个"不"字,我还是得乖乖妥协的,这麽多年的规则,哪能一朝一夕说改就改了的。
他抬眼看了看窗外,淡定问道:"头还痛吗?"
痛!现在这样一激动起来,头痛得是更厉害了,灌了三大杯茶下去似乎也没什麽用处。
我"嘿嘿"一笑,咬著牙道:"一点都......不痛!"脸上豆大的汗珠,额上暴露的青筋......这话连三岁小孩都难骗,何况是英明神武的珞言。我顿感无望,头渐渐低了下去。
"嗯,穿戴好就出发吧。"他略一偏头,看著我错愕非常的脸,眉眼处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便起身出了去。
出了门才知道早晨刚下了一场春雪,我有点後悔未能早点起身,好好与他赏一回江南的雪,以後恐怕也难有如此的机会了。
此时正逢小雪初晴,冰雪初融,气温骤然降了不少,午後的阳光柔和暖煦,虽未能驱寒,却让人心情也随之明媚起来。
来到熙攘涌动的街道,只见商家店铺是一家连一家,吆喝声讨价声此起彼伏,如京城般热闹繁荣。两旁的小摊小铺卖的都是些从未见过的物什,女子用的胭脂手绢、孩童欢喜的零食和小玩艺儿,密密集集铺满一张小小方桌,都让我觉得甚是新鲜,贪玩的秉性又显露了出来,东奔西跑,不得半刻消停。
"公子眼光果然独到,这枝白玉簪通体纯白晶莹,手感细腻滑润,光泽堪比月华,是白玉中的极品。"
我甜蜜一笑。这簪除却那人,是再也无人佩戴得起的了。
掌柜顿了一顿,脸上又扯起大大的笑容道:"若公子将此簪送予心仪女子,必定事半功倍!"
我怔了一怔,方才的欣喜顿时被扫了大半,神色沈静地望向他,"不是女子。"
掌柜讪讪笑了笑,不再说话。c
"怎麽了?"珞言见我站在玉石铺柜台前迟迟不愿下来,便上来拍著我的肩问道。
我兀地转身,将他推出了店外,道:"你就在这儿等我一会儿。"走了两步又回头叮嘱道,"千万别过来!"我见他侧身不看我,急忙唤掌柜为我包起这枝簪,一把塞进了衣袖。
"走吧。"我对他神秘一笑,摸了摸袖内的簪,兴奋道,"我们游湖去。"
十八、落水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待我们到达瘦西湖,时候已是黄昏,夕照映得湖面金光粼粼,一泓曲水宛如锦带,如飘如拂。
船在垂柳夹道的水面飘过,原本平静的湖面便如绸缎被剪开,而後层层折叠,温婉非常。时时传来串串细碎悦耳的桨声,衬托薄雾下如烟的岸柳,无不让人心旌摇曳,世间的纷攘嘈杂全然不见。
我立在船头,转头望向身旁正负手而立,嘴角洋溢著浅笑的他。微凉的风把我们的发缠绕一起,朦胧夜色下,灯影僮僮中,只道是缠绵悱恻,难解难分,我竟不忍心动上一动,只觉幸福在心口满溢,甜蜜得紧,又有丝丝的酸,莫可名状。
缓缓从袖中取出用薄缎包绕的白玉簪,心跳渐地加速,呼吸也变得颤抖。细心将覆於簪上层层迭迭的缎子掀开,露出光芒胜过月华的簪体,心下更是紧张得不能呼吸。但想及他从来不用簪,只是一条素白发带缠著他的发,送他这个,想来也是不会用的,便又有些失落。
就在此时,风竟突地刮大了许多,吹得船身一个摇晃,手中的白玉簪连同那方薄缎一齐脱离了我手。
"啊!"我脑海顿时一片空白,只知口中惊呼一声,身体便直直扑向此时正欲落入湖中的簪。
我紧紧闭上眼,就在身子即将落湖之际,却觉手臂被猛地一拉,胸口闷闷地中了一掌,身体便向後仰倒於甲板上。
"唔......"我呻吟一声,恐惧感还在心头萦绕,跟随而来的事实已是让我心肺欲裂,肝肠寸断。
"言......"方才那抹白色的身影......
"言──────"我失控地大喊,声音沙哑不能辩,还未来得及感觉悲伤,身体已不听使唤走到了船边......
"回来!"就在我纵身一跃那一瞬,舟子对我大喝一声,一把把我摔回了船舱,跳入了水去。
我跪在船沿,望著夜晚漆黑的湖面,恐惧和绝望已经让我无法出声,我只能象个哑巴,任我的身体连同我的心被冰冷的湖水冻成了冰,除了让我不停地颤抖,已失去了任何的感觉。
言......言......言......
我不停地呢喃,欲哭无泪。
终於,在舟子拉起那人的那一瞬间,在听见他轻咳那一瞬间,我似死而复生,眼泪似断线般不住地往下掉,泪水爬满了我的脸。
我以为,我已流尽了一生的泪。
"言......言......"我的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怀中那人苍白似雪的脸,握紧了他无力的手,不停地亲吻他冰冷的指尖。
他的唇不住地颤抖,一双墨瞳欲张未张,凝著水珠的长睫脆弱地扑闪,身体似凝成了冰,竟没有半点温度。
没有......温度......
我的心似又停止了跳动,倒抽一口冷气,更用力地拥著他,声音难抑地颤抖:"言,怎麽会这样......怎麽会这样......"明明还是活生生的人,为何感觉却似抱著冰柱......我不愿再想,只是握紧了他的手,不停地为他呵气,揉搓,却无法传过去半点温度......
我的泪滴在他的眼角,顺著鬓滑下,他眨了眨眼,轻轻握了握我的手,微张著嘴,声音微弱地安慰著我:"我没事......我没事......"
我用尽全力把他抱得更紧,生怕手一松他就会象刚才那样没入冰冷的湖水消失不见。
他欲挣脱我的怀抱,奈何使不出一点力气。他的嘴角因冷得僵硬,只能艰难扯起一个无奈的笑,"你再不给我......运功驱寒,我就真的......冷死了......"
我一惊,急忙把他松开,心下又是刀割的痛,忙一手牵著他的臂,一手扶他坐起来。
他握紧了我的手,借著我的力撑起了身体,呈打坐之势,闭眼道:"你先......出去......"
我呆呆地点了点头,带著哽咽答了声"嗯",又似看不够地深深看了他一眼,才步履蹒跚地出了船舱。
一出船舱,我的双脚再也支撑不住压力,脚一软跌坐下来。
在船头拧著衣服的舟子见我这般模样,笑道:"你也真是的,不识水性也想往下跳,现在湖水虽冷,但还不至於要了命。看你那位兄弟也是练武的人,身子板比我还好上百倍,就当下去喝了几口瘦西湖的水吧。哈哈......"
我知他说的都是事实,但只要一想到墨黑的湖水吞噬他的那一刻,怀中的身体失去温度的那一刻,我的泪再次滑下泪痕未褪的脸,心口如撕裂地疼......
十九、醒悟
我拿出怀中的白玉簪,缓缓抚过光滑细腻的簪体,紧紧握於掌心,用力把它按住了胸口感觉疼痛的地方。
往事种种,铺天盖地袭来。
记得你嘴角那抹邪气的笑,孤标傲世。
记得你在树下假寐时柔和的脸,不染纤尘。
记得你迷离著眼看似血残阳,清冷寂寞。
记得你身体的温度,暧昧魅惑......
一恍若梦......
为何我到现在才想明白,你对於我,早已似空气的存在,即使一分一秒都不能离。
生离与死别,都足以将我毁灭殆尽。
断袖之癖、龙阳之好......只因我是男子,爱上了同样身为男子的你,便已身陷阿鼻地狱,永不超生。
这,公不公平?
奈何我太不应该,一直以为这不是我应有的感情,一直以为自己能够忘却,一直以为能够看你娶妻生子,往後两不相干,其实一生一世,也不过弹指间......
现在才发现,即使下一秒灰飞烟灭,我还是要用这一秒来爱你......
即使我的言,从来不会爱我,无论多少弹指间。
凝在眼角的泪在我一个闭眼後落入鬓,回想方知,六年过往,撕心裂肺。
"男子汉大丈夫这麽件小事也怕得哭了啊?"舟子嘻笑著,摇了摇头。见我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皱紧眉道:"哎?不会真出事儿了吧!"说著"腾"地站了起来,赤著膊就要冲进舫内。
我的意识被唤了回来,忙起身拦住他,道:"没什麽事,他要休息,不好打扰了。"他听了,喃喃自语道:"这麽件小事要是死人了那也太背运了。"
我顿时如五雷轰顶,怒吼道:"什麽死人了!你嘴巴放干净些!"
想是他见我锦衣华服,非富则贵得罪不得,自讨了个没趣便不再说话。
"傲天!"舱中传来那人清冷如常的声音,我惊喜地猛回头,靠在门上,不知言语。
"进来吧。"c
我手忙脚乱擦干脸上的泪痕,推开了门。
他已运完了功,就坐在方才的那席地上,一手搭在小腹,一手垂落在地,束起的发全部散落了下来,丝丝缕缕搭在胸前、肩上,就像坠落的蝶、涅盘的凰,美得让人不忍触碰,生怕沾染了尘世的灰,玷污了脱尘的灵。
他正抬头看著我,嘴角含笑,原先苍白的脸已有了一些血色,半眯的眼泛著粼粼水光,如漫天的繁星落入了这双绝世的眸,眼神藏著一些迷离,一些深情,还有一些责怪。
我楞了一楞,步伐越来越快,最後已是直直冲了过去,紧紧抱住他的颈脖,大口大口喘著气,只愿永世能如此紧拥著他,不离不弃。
他的手攀上我的肩背,安慰道:"没事了。"
我摇了摇头,声音微颤道:"你的身体......方才你的身体......好冷......"想起以为将要失去他的那个时候,我又一阵颤栗,贪婪地感受著他身体现在发出的暖意,激动得几欲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