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蓝叔叔!你看,你看!是爸爸!」
作家茫然地打开眼睛,看见拉卡挽著一位颇有威严的中年男子,穿著农庄主人的服色,留著看起来很亲切的胡须。他记得这个人,那是安妮的丈夫,拉卡的父亲,他都称呼他为姑丈。但他在拉卡出生时就已经死了,拉卡常引以为憾。
「姑丈......」
「苏蓝叔叔,爸爸说他没有死!他一直在这里看著我,你看,我有爸爸了,以後可以和爸爸在一起,不会再被村庄里的孩子们笑了,苏蓝,这是不是很棒?」
拉卡炫耀似地牵著姑丈的手,姑丈则低下头,像个慈父一般对他笑著,像极了作家记忆中的姑丈:「拉卡,真高兴见到你,我的儿子。」拉卡闻言露出灿烂的笑容,拉著姑丈就要回自己的卧房去,苏蓝忙从背後叫住了他:
「等一下,拉卡!」
「做什麽啦!」
拉卡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回头看著作家:「我要让爸爸看我的编织作品,他一定会很骄傲,自己有个全天下最优秀的编织学徒!」
「拉卡,你的爸爸,很早就已经病逝了,这我们很为你难过,可是你不能......」
「吵死了,我不想听!苏蓝叔叔,以後你不要再来了!我讨厌你!」
他大叫著,然後又恢复高兴的模样,牵起姑丈的手,走近华贵的寝室。作家忙跑著追过去,但房里的织娘涌上来,把作家推了出去,随即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过了一会儿,里头再次传出狂欢的笑语。
作家茫然地坐倒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季节变化的很快,作家登上塔楼时,看见的已不是熟黄的麦田。绿色的叶子渐渐凋零,候鸟们忙著向南方迁移,小河的表面结了层薄冰,云层压得很低,家家户户都掩上了门窗。小丑为作家搬来成堆上好的羊毛袄,说是国王吩咐的,还交待他如果不穿上的话,就由国王自己来替他暖身体。吓得作家立刻把自己裹的像团雪球。
沙瓦没有再传递麦子来,又或是被国王拦截下来,作家并不清楚。但国度的边境,却开始发生骚动,每日都有小丑惊慌地跑来跑去,禀报边境暴动的消息,但没有一个提得出解决方案,甚至还有人准备要逃离城堡了。
拉卡拒绝和他见面,每次苏蓝过去,卧室的大门总是深锁著。只是长廊上的房门,又总是会多开了好几个。除了那个铁制的小门,四十九个门,竟被开得差不多了。
而国王的病依旧持续著,听说有转剧的迹象。作家站在塔楼上,看著远处的烽火,心中的忧虑更深了。他穿上国王为他准备的白色羊毛袄,再次鼓起勇气,去敲国王寝室的房门,但小丑却说国王去了猎场,作家也只好跟著到猎场去。
作家看见国王时,他正骑在马上。病痛似乎果真折磨著他,他的头上多了几根银丝,虽然面容依旧英朗,脸色却苍白了许多,结实的臂膀也跟著瘦了。
他看到作家,看见他身上穿的羊毛袄,十分满意地笑了:
「我一直在想,你穿起白色应该会很好看,果然很不错。」
「陛下......」
「找我有什麽事?又是你那侄子的问题?」
他挽起袖子,露出修长的右臂,拿著猎枪描准森林那头。作家仰望著他:
「不......也是,陛下,我求你放过拉卡,不要再伤害他了。」
「我说过了,除了他自己以外,没人可以伤害他。」
「可是他还那麽小,还那麽年轻......」
「年轻不能做为藉口。我在像他这麽轻的年纪,就已经学会了节制与忍耐,即使在快饿死的状况下,我也不会向我厌恶的人低头。苏蓝,我什麽也没有做,至多只是带一个男孩进来,让他像皇后一般尊荣地生活,抚慰我一年的寂寞而已。」
作家看著国王,看著他抚摸猎枪的姿态,终於开了口:
「陛下,你为什麽......一定要选男孩进城堡?还给他们那串钥匙?」
国王听了作家的话,淡淡地笑了笑,把猎枪架上肩头。
「或许是希望,他们能找到我吧!」
「找到......?」
「因为我在他们那个年纪,并没有被人找到。苏蓝,我被人丢弃了,从此再没有人愿意找我回来。」
他平静地说。作家的心里,顿时犹如波涛汹涌,他克制不住地开口:
「陛下,你究竟是............」
「邻国的军队,就要攻进来了吧!还有那些作家们。」
作家吃了一惊,国王蓦地开了一枪,吓得他惊叫一声。土地溅起尘泥,一只牡鹿在树林间窜高,飞也似地逃到深处去,国王『啧』了一声,自嘲地放下了枪:
「看来这年头连鹿,都变得比人类聪明了啊。」
作家却无心听他的玩笑话,他上前一步:
「既然知道,就快停止这一切吧!陛下,否则等他们真的攻进边境,就来不及了!」
「什麽东西来不及?」g
「你的王国啊,陛下,还有你的生命......」
「我说过我不曾留恋过这些,苏蓝,而我的生命,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死了。」
十
国王斩钉截铁地说,他跳下马来。作家一片茫然,他弄不懂国王的意思,看著他背好猎枪走近自己,他穿著上好的白羊袄,国王只穿了件披风,却丝毫不见冷态。他抓住作家的下颚,用姆指抚著他苍白的唇。作家为他这个动作颤抖著:
「你在为我担心吗,作家苏蓝?」
「我......」
「不要掉眼泪,苏蓝,你又在掉眼泪了。有时候我真的不懂,你的眼泪代表什麽意思,你总是那麽爱哭,总是......这麽轻易地惹人心慌。」
他用半带讽刺、半带无奈地语气说道。作家的心里充满了疑问,很不得抓住国王问个清楚,但他却也同时恐惧著,但恐惧什麽,他却全然不明白。
国王的视线顺著他的唇往下,落在那个银白色的项圈上,作家曾试图解开,却发现他牢不可破,好像焊死在他脖子上一样。项圈内侧贴著作家的肌肤,彷佛还留著国王指尖的温度。
「这个戒指......现在是颈圈了,是我仅存的心,在这一切虚幻的城堡里,只有他是真的,」他用指尖挑住了项圈,在有限的空间里滑动著,作家停止了呼吸:
「如果有一天,这个城堡,还有我......都消失的时候,你就带著它离开吧!苏蓝。」
他温柔地说著。那瞬间,作家彷佛看见了维兹的眼眸。
烽火延烧得很快,蓝胡子的不义之举,早已传遍了整个国度。作家站在塔楼上,看见四处都燃起了火苗,光秃的枝枒助长火势,火势更煽起了人民的怒气,到处都有人喊著「推翻蓝胡子!」,「杀死蓝胡子!」。幸存的作家们带著籐箱,讲述蓝胡子如何残害作家的故事,一个个纸人绘声绘影,在田野间演出国王的恶行。
作家听见有人谈论起沙瓦。小丑们说,讨伐军中,有个英勇的平民,带著农民们一路杀上了河岸,不用多久,大约就会延烧到城堡。他们说完,又转过头去商量如何逃跑的事宜,国王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满地都是被丢弃的面具。
大火烧上山坡的那天,大雪也缓缓地落下。国度里一片浪漫的银白,火炬和白雪形成鲜明的对比,宛如一场特别的庆典,大张旗鼓地烧上了国王的城堡。仅存的小丑们用森林里的巨木挡住了山下的城门,但只能挡得一时。
在情势渐渐无法收拾的时候,国王忽然下令,要作家搬到他房里去。作家对这个命令大惑不解,但还是硬著头皮走近国王的寝房。
小丑们几乎都跑光了,国王显得异常沉默,作家张口欲言,他却不由分说地抱著他,像以往出游时一样,把他当玩偶似的抱著。彷佛珍惜即将漫灭的烛光,国王用全身感觉著作家的存在,这让作家不知所措,又经常被窗外的杀声惊醒,睡得很不安稳。
城门被攻破的晚上,国王忽然不睡觉了,他从酒窖搬来一桶桶葡萄酒,要作家一起跟著他喝。作家看著他一杯杯下肚,终於忍不住了,他站起身来,抓住国王的手:
「陛下,你快点逃吧。」
他听见国王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然後翻过了身。
「逃?逃去那里?」
「那里都好,你......一直待在这里,会被他们杀死的。」
「你要陪著我?」
作家呆了一呆,看著国王深夜一般的瞳眸,最後点了点头。
「我陪著你,陛下。」
「为什麽你要陪著我?苏蓝,为什麽你不逃?」
「我......」
作家欲言又止,他看著国王的眼睛,听著他的声音,又摸到脖子上的项圈,只觉得胸口有股热热的东西,上不来也吞不下去。他冲口而出:
「因为......您把您的心放在我这里,我想我也应该放下我的。」
他一说完,便因难堪而转过了头。但国王的视线仍追著他,他忽然苦笑起来。
「苏蓝,我想你真的变了。」
他说著,却又细语似地低下头:
「但是我却变不回来了,再也变不回来了。」
他反覆说著这句话,作家还在疑惑他的意思,猛地手腕被人一扯,半身跌到酒桶旁。国王的脸凑了过来,然後吻在他的唇上。
炽热的唇接触的刹那,作家还反应不过来,直到国王放开了他,用深邃的眼神凝视他时,作家才蓦然醒觉。他觉得自己的脸烫如火烧,不自觉地倒退了两步,视线却离不开国王,国王拉住腿软的他,把他拉进自己怀中,紧紧地拥抱著。
「我真该毁掉你的,苏蓝,我真该毁掉你的......」
他宛如梦呓一般反覆说著,开始疯狂地亲吻作家,从头发到颈子,又从颈子到项圈。作家不断地发著抖,他分不清自己是兴奋还是恐惧,还是两者兼有。
国王吻完了作家,又重新拥紧了他,半晌,又反覆地说著:
「苏蓝,我真不懂你,真不懂你......」
他忽然放开了作家,把所有的酒杯酒瓶都挥到地上,玻璃器皿发出碎裂的声响,碎片溅了一地。黑暗中,国王双颊绯红、眼神迷乱,作家惊慌地退了两步。
「你滚!全部给我滚出去!」
国王指著门口。作家捡起地上的羊毛袄,不确定是否要离开,国王自顾自地叫了一阵子,停下来看著作家,良久,露出一抹作家有记忆以来,所看过最苦涩的笑容:
「苏蓝......我想我错了,我们终究是无法一起看到大海。」
作家的心脏蓦地一停,然後又重重跳了起来,他终於忍不住叫了出来:
「维兹......是你吗?你是维兹吗?是不是你?到底是不是你......」
门碰地一声关上了。作家敲著寝室的门板,却听见国王绵长而温柔的声音:
「我不是维兹......」
他深深吸了口气,对著门耳语。一如当年在地窖的洞口,对著他耳语一般:
「维兹他,早已经死了。」
然後门内便再无声息。作家徬徨得说不出话来,也困惑得说不出话来,他是维兹吗?只有维兹知道那些话,只有维兹会邀请他去看大海。但为什麽?为什麽他不说呢?他既然平安无事,这几年又为什麽不捎点信息给他?真的见了面,却又装作不认识?
维兹,是你吗?你还是我的维兹吗?
情势的变化不容作家多想,城堡发出惊人的巨响,一颗巨石砸中了城墙。窗外传来小丑的惨叫声,有人大叫著:『城门攻破了,大家冲啊!』作家心慌意乱,根本拿不定主意。但他很快想到了拉卡,他必须先确保他的安全。
他奔往新娘的卧室。这里的变化令他吃惊不已,长廊上每一扇门都打开了,走廊的地板上,丢满了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卧室的门依旧深锁,但作家已顾不了这麽多,他捡起一根镶金的拐杖,往门锁上重重一敲。
门锁发出松动的声音,就这样敲了几十下,门终於应声开了。
进门的时候,作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房里堆满了成山成堆的织布,每一张都令人惊豔不已。角落则堆满了高高的珠宝,一群美貌的织娘正围在珠宝旁,贪婪地比对著合适的式样。各色玩物和宝物堆得像山一样高,作家几乎看不到其他东西,房间的中央,放著一桶桶漫溢醇香的麦酒,还有能满足人所有口腹之欲的食物。
作家翻过织布和宝石做成的山,终於在麦酒桶间找到了拉卡。
拉卡的穿著难以想像的华丽衣物,身上挂满了璀灿夺目的饰品。黄金的戒指、祖母绿的手环,珊瑚的坠饰与钻石的腰带,整个人摊坐在地上,笑得像花一样灿烂。他的头上,戴著马戏团小丑般的帽子,上头一般缀满了宝石,怀里抱著一束稀有的花束,头上也插满了鲜豔的花朵。身边则放著堆积如山的水果,而美丽的少女正为他斟著麦酒,和他一起观看织布山上的乐手,演奏世界上最美好的音乐。
「好呀,好呀!再来一首!」他拍著手傻笑道,身边的少女高兴地搂住了他。
作家大吃一惊,他忙冲向前去:
「拉卡!拉卡!」
他的手触碰到拉卡的肩,但对方却浑然无所觉,他只好扳过他的身子,强迫他正视著他,又把斟酒的少女推到一边。拉卡傻笑了一阵子,或许是查觉娱乐被剥夺,他的笑容缓了下来。作家见状连忙说:
「拉卡!你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你的哥哥们带人攻进来了,这个城堡指日就会毁灭,快点跟我走吧,拉卡!」
拉卡疑惑地看著作家,微微地歪了歪头,半晌忽然笑了起来:
「你是谁?」
「什麽?你不认得我了吗?拉卡,我是你的苏蓝叔叔啊!」
「苏蓝叔叔?那是什麽?新来的乐手吗?」
拉卡拍著手笑著,身边的少女也附和著他大笑起来。作家呆若木鸡地直起身,没了作家的限制,拉卡又转过头去,对著织布山上的乐手喃喃自语:
「新来的乐手吗?可是你没有华丽的衣服,也没有乐器,该怎麽办才好呢?啊,不过没关系,再开门就有了,我跟你说,门里面什麽东西都有,什麽愿望都能满足呢......」
他一面咯咯笑著,一面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踏著醉步走到被织布埋起的长桌旁,拿下那串钥匙。钥匙全都变成血一般的红色,只有最後那把铁制的钥匙还维持原样。拉卡看著那只钥匙,甩著钥匙串笑道:
「走吧,我们......咯,去开门,去把最後那扇门打开吧!那里面......一定有......咯,令人意想不到的......咯,咯,大宝物喔!」
拉卡边笑边往前走,走近长廊末端的铁门。作家连忙跟了上去,赶在开门前拦住了拉卡,他夺下了整串钥匙:
「拉卡!不可以,你快清醒清醒,不可以再开门了!你忘记国王的话了?」
「国王......的话?」
「是啊,国王说......莱比乌斯王不是说过,如果你擅自开了这扇门的话,他就会,他就会......」
轰地一声巨响,不知什麽撞上了城墙,作家听见有小丑大喊著:『他们冲进来啦!冲进来啦!快逃命,快点逃命!』作家的脑袋空白起来。是啊,现在城堡被攻破了,国王也自身难保,国王的命令也即将失效。为什麽不能打开这扇门?
这扇门後,到底有著什麽?
作家用发抖的手拿著钥匙,城堡里的烛光因为刚才的震动,几乎全扑灭了,长廊上一漆黑。作家站在铁门前,拉卡的喊叫,他也听不见了,有什麽声音呼唤著他,把门打开,快点把门打开。但他却又听见自己说:不,绝不能打开。剧烈的拉扯几乎令他晕厥过去,他举起钥匙,对准门锁,又颓然想要放下,但一个声音制止了他。
「为什麽不开呢,苏蓝?」
长廊不知何时燃起了大火,壁毯和毛毡、华丽的布置,尽数卷入火舌的吞噬中。是国王的声音,作家知道,他就站在他身後,
「苏蓝,为什麽不打开?嗯?你在害怕什麽?」
背後的国王,已经全然没有卧室里的温柔,像某种冰冷的毒物,攀在他颈项上细语著。半晌覆过作家的手,和他一起举起钥匙,插入了门锁,作家张口想要阻止,但已经来不及了,铁门发出锈蚀的刺耳声响,然後应声而开。
「不要......!」
他大叫著,房内是整片的漆黑,国王和拉卡皆不见踪影。他抬起头,却发现令他熟悉的身影,全身伤痕累累,就挂在黑暗那头的白墙上,浑身钉满了椿子。
是维兹。
「不--!」
作家心惊胆颤,维兹脸色苍白地靠在墙上,脚下是川流不息的血泊,淡金的头发与姣好的五官,和他们分离时一模一样。作家拚命地摇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