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奥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细微的动作,并分析出所透露的信息——从站立的位置和姿势看,对方总是下意识地寻找遮蔽物,仿佛黑暗让他充满安全感。
“既然你早就起了疑心,为什么不揭穿?”
“因为我的笨蛋室友杰森,他相信你。”站在暗处的男人停顿了一下,似乎无奈地吐了口气,“他总是那个样子。”
里奥嘲讽地轻笑一声,“噢,恐怕你对室友的了解并没有想象中深刻。杰森可不是个笨蛋,事实上,我没见过比他更狡猾和善于伪装的家伙了——或许你也是,亚德里安,那通来自国安部的电话是你动的手脚!”
“我不想跟你讨论任何人的性格问题。”亚德里安冷冷地说,“我要你放他出来。已经超过24小时了,你们没有调查出任何确切证据,也没有进入司法程序,这是非法拘留。”
“我绝不会为一个杀人嫌疑犯打开自由的大门!”里奥断然拒绝,扯了扯手腕上的铁链,“对此你应该很清楚,否则不会用这么偏激的方法找上我。你救不了他,亚德里安,反而会把自己也搭进去。我劝你不要做蠢事,现在打开手铐让我走,我会考虑对你的绑架行为不予追究。”
对面的男人沉默了片刻,轻声说:“里奥,你令我很失望。”
他走近探员,从裤兜里抽出手,在他鼻子前面慢慢打开,掌心里躺着一个没有贴任何标签的小药瓶。
里奥嘴角的肌肉极轻微地抽动了一下。
“很重要,对不对?你把它放在贴身的口袋里。”亚德里安旋开瓶盖,倒出几片椭圆形的白色药片,用舌头舔了一下,“阿普唑仑,这可是好东西。要是没有它们,你的日子一定很难过,焦虑、紧张、精神抑郁、整夜整夜失眠……哦,看来我猜对了。”
他把头侧过去,在黑发探员的耳边低语,后者不自觉地朝身后的墙壁退缩了一下。
“三年了,不吃药的话你晚上根本就睡不着,对吧。只要你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那个小小的身影,浅金色头发,白色裙子,睁着一双天真的蓝色眼睛,害怕地哭泣着朝你喊救命……”
里奥猛地把头转到另一个方向,呼吸的频率有些紊乱了。
“子弹穿过了她的颈动脉,她的血像喷泉一样涌出来,把整条裙子都染红了,直到死她仍然张大眼睛哀求地望着你,手臂保持着伸向你的姿势,弯曲的手指甚至僵硬得没法掰直……”
“闭嘴!别再说了!”黑发探员无法忍受似的咆哮起来,在封闭的空间中划出一条尖锐震颤的罅隙。他急促地呼吸着,脸色苍白,“……我已经尽力了,我很遗憾没能救得了她……”
“哦,你说遗憾。”
亚德里安微微朝后拉开了点距离,紧逼的视线却没有丝毫松懈,即使里奥别过脸去,依旧能感觉到对方那双黑褐色的眼睛像道冰冷的射线洞穿了他的身体、以及身体里面蜷缩成一团的灵魂。
“我猜你在报告中也是这么写的,可是死者会接受这个说辞吗?里奥,别以为全世界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真相,”亚德里安冷笑了一声,“是你误杀了那个小女孩!不顾人质的安危冒险开枪,而后为了逃避责任,你又伪装了现场,击毙了疑犯!于是除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处分和书面检讨之外,你没有受到任何法律的制裁和道义的谴责,你依旧是那个出色的FBI精英,勇敢、正直、惩奸除恶,完美的执法者!”
里奥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破碎绝望的呻吟。像是有股看不见的巨大力量在他的精神堡垒上给予了致命一击,他痛苦地闭上双眼。
“不用露出这么悔恨自责的表情,长官。”亚德里安推了推镜架,在嘴角勾起一丝嗤笑,“你当然没有必要为了一个无意的失误而自毁前程,你相信自己的人生价值还远远没有体现,所以你拼了命地去抓罪犯,铲除邪恶、维护正义。不幸的是,你遇到了杰森——那个让你从他身上找到共同点的男人。”
“……我们没有共同点。”里奥嘶哑着嗓子说道。
“不,你们有——至少你认为有。你在杰森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你无法忽视他,正如你无法忽视自身的罪恶感。你不顾一切地想要逮捕他、定他的罪,其实你并不在乎他究竟是不是真凶,你只是想通过惩罚他,来惩罚你自己。”
里奥的身体骤然一颤,而后像死一般沉寂了。
他还活着,却像被剥夺了所有生的气息。
已经没有继续逼迫的必要了。
亚德里安缓慢地向后退去,他的脚步轻巧而悄无声息,仿佛天生就适合在这样光线暗淡的空间里生存。
“我们来做个交易怎么样,里奥。我可以交给你搜集到的证据,并发誓对这件事守口如瓶,而你得把杰森还给我。这交易很合算,你觉得一个无关的男人跟你的前途、名誉、自由比起来,哪个更重要?”
许久的沉寂之后,里奥开口了,声音里充满灰烬般的冷漠和厌倦。
“成交。”
“明智的决定。”亚德里安微笑起来,“你看,我们双方都很有诚意,你会打电话叫你的搭档放他出来,而我会在见到他之后把资料交给你。‘CASE CLOSED’,然后一切回到正轨,我们再不会相见。”
里奥默许似的低头看着地板。
亚德里安从口袋里掏出对方的手机,在通讯簿上翻找准备拨打的号码。
正在这时,手机铃声忽然响了。
里奥在BON JOVI的重金属乐音中猛地抬起头,“是肯尼思。”他沉声说,眼睛盯着对面的男人,“给我手机,我来跟他说。”
肯尼思从医药箱里翻出一支注射器的时候,审讯室的玻璃墙正被砸得砰然作响。
“Show time。”他嘀咕了一句,匆匆把镇静剂抽进针管,打开房门冲进去,手臂从后面勒住那个正在发狂的家伙的脖子,用力把对方压制在地板上。
“好了,安静点,摇滚小子,我可不想把时间花在向法庭解释你的骨折原因上。”
对方如困兽般在地板上拼命挣扎,力道大得惊人。肯尼思用双腿和单手紧紧钳制住他,把注射器朝他的胳膊猛扎下去。
一只有力的手死死攥住了他的手腕。
“你喜欢玩医生和病患的游戏吗,长官?”低沉阴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萦绕在幽深空谷的回音。
肯尼思愕然低头,视线撞进对方寒潭一般绿沉沉的眼里,那绝不是失去理智的人该有的眼神!
这个念头只来得及一闪而过,他的小腹就尝到了重击后的剧烈疼痛,仿佛肠子在里面被摔得四分五裂。
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短促颤抖的叫喊,被隔音的房间内壁反弹回来后失真地回荡,成为了另一个声音的背景音乐。
“我喜欢。”
那个声音愉快地宣布道。
与此同时,一根冰冷的针头刺进了他的脖子。
金发男人像插钢笔一样把针管放进FBI探员胸前的口袋,戏谑地拍了拍他的脸,推开压在上方的身躯站起来。
他不太舒服地扭动了几下颈部,举起鲜血淋漓的右手,满怀怜惜地吹了一声口哨。
“这是我最后一次替你收拾残局了,杰森。”
他对着血迹斑斑的玻璃墙上映出的人影说道,然后把受伤的手揣进皮夹克的口袋,从容地离开了房间。
里奥一言不发地合上手机。
手铐已经被打开,但对面的男人并没有掉以轻心,一支点45口径的瓦尔特P99正虎视眈眈地将枪口朝着他。
“为什么不说话?”
“没这必要了。”年轻探员面无表情地说,“你的室友像电影里的孤胆英雄一样逃出了调查局大楼,看来他并不需要等待谁的救援。”
亚德里安愣了一下,脸上掠过混杂着恼怒与无奈的神色,“那个笨蛋,打算带着一大堆警车和直升机亡命天涯吗!”
“现在赶回去还来得及。”里奥停顿了一下,“实际上,除了我和肯,其他人对这个案子并不知情,我们本不打算太早公之于众。”
亚德里安犹豫着。
里奥直视着他,诚恳地说:“相信我,我们都想解决自己的麻烦。”
“……好吧,我可以先让你回去,不过东西要等这事了结之后再给你。”
里奥点了点头,看着他手上的武器。
亚德里安移开枪口,走到卷帘门边把锁打开,“你先走。”
里奥二话不说弯腰从门口钻出去。
亚德里安收起枪别在后腰上。就在他俯下身的瞬间,卷帘门猛地阖下来,重重砸在后背上,紧接着腹部被人狠踢了一脚,对方动作利落地抓住他的衣服,拔出手枪丢到一边,训练有素的拳头毫不留情地落在他脸上。
半边臼齿好像松动得快要掉下来了,亚德里安痛苦地咳出几口血沫,被搏击专家反剪双手压制在地面,沙石碎屑摩擦在脸颊上火辣辣地生疼。
“抱歉,交易取消了。”FBI探员说道,语气里满是抑制不住的愤怒,“知道你的室友对我的搭档做了什么吗?他把镇静剂打进了他的颈椎!他的脊髓神经受到了严重伤害,医生说他可能这辈子都只能躺在床上了!”
他揪住他的后颈,像要把它折断似的用力扼着,带着深深的恨意与几乎要哭出来的声调嘶叫:“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他!”
肯尼思,他多年的老同事,嗜咖啡如命,总是消极怠工、跟他吵架,无休止地抱怨政府给的薪水太少……但他从没想过要去伤害谁,甚至在他审讯犯人的时候还在旁边唠叨:里奥,就算这混蛋再讨人厌也别动粗,那样违反规定……可是他现在却像根木头一样毫无知觉地躺着,被迫接受后半辈子半身瘫痪的命运!
“我绝对不会原谅他。”里奥用一种异常冰冷的声音说道,“我要让他付出代价,即使为此赔上前途和名誉。”
他扯起被压在地上的男人,把他的双手铐在身后,然后捡起枪,拽着到手的猎物走向停在不远处的汽车。
“我会亲手抓住他。你是个很好的饵,亚德里安,你能让他发狂,当然也能让他自投罗网。”
亚德里安低低地笑了起来,夹杂着肺部受创的咳音,“噢,你抓不到他的,我赌1000块。”
回答他的是一记重拳。
章节内容上做了点调整,35节的后面一段补在这里:
一辆出租车按照来时的路线从旧仓库区拐上大道,不过车内的司机和乘客却调了个个儿。
艾德里安的双手被拷在锁死的门把手上,身体不自然地扭曲着,他只能尽量调整姿势,好让手腕上磨伤的地方不至于疼得太厉害。他的嘴角和眼角泛着严重的淤青,样子看上去相当狼狈,眼镜在刚才的激烈打斗中不知掉到什么地方去了,形状细长而优美的黑褐色眼睛正冷峭地盯着驾驶员的背影。
“冷静下来想一想,里奥,这么做不划算。”
“闭嘴。”
“这么做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的确,你为搭档报了一箭之仇,出了口恶气,他会因人身伤害罪被关个几年,但你呢?你会丢了工作、家庭、社会地位……过失杀人与滥用职权的罪行并不比故意伤害轻,等到他出了狱,你还继续蹲在里面,他没什么可失去的,但你却将失去一切。”
车身一个大的震动后骤然停下,被铐在门上的男人手腕上又多了一道伤痕,渗出的血洇红了袖口。
FBI探员转过头,夜空般墨蓝色的眼睛满是恼怒与暴躁:“我叫你闭嘴!这不是请求,我也可以把你揍到说不出话来!”
“你知道我说的对,”艾德里安不为所动的说,“现在收手,我们的交易依然有效。”
“没有交易了。”里奥停顿了一下,冷冷地回答,“以前的我可能会原谅他,但现在,绝对不会。”
艾德里安看着他,露出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是不会原谅他,还是不会原谅你自己?”
里奥猛地开门下车,打开后座另一边的车门,扯下脖子上的领带勒住对方的嘴,在脑后绑了个死结,然后凑近他的耳边轻声说:“说得对,我会失去一切。而你,艾德里安,你会永远失去他。”
黑发男人的眼底终于流露出惊虑的神色。
手机在他的口袋里不失时机地响起,里奥把手探进他的外套摸出来,看着屏幕上闪烁着的“Jason”。
他的眼神微不可察地黯淡了一下,而后又重新亮起决然的光,按下通话键。
“你的室友现在不方便接电话,杰森。”他打断了对方的话,“他正在跟我玩绑架游戏,我们还缺一个营救者的角色,你想加入吗?”
36
一阵沉重而有节奏的敲门声让贾尔斯·克罗克从沉睡中惊醒。他有些茫然地从沙发扶手上抬起头,大脑里昏沉沉的。
长时间压迫过度的颈椎传来刺痛感,他伸手揉捏着僵硬的肌肉,模糊地想起自从他熬夜把《超能英雄》一口气看完,已经将近三天没有好好睡一觉了。
敲门声持续响着,如同一个固执而又很有耐心的客人。
贾尔斯烦躁地抓了几下有些油腻的乱发,从颜色发灰的棉布沙发上晃悠悠地爬起来,穿过地板上横七竖八遍布着的各种物件,走到门边拧开把手。
他没有拉开门上的链栓,只从门缝里露出一张久不见阳光的苍白的脸。
“找谁?”
门外的男人抬起脸,檐帽遮挡住的五官暴露在楼道的白炽灯下,那一瞬间仿佛周围暗淡的光线被折射般照亮了起来。贾尔斯有些不适地眯起了眼,发现原来是对方举到他鼻端的黑色皮夹子上的一块金属在闪闪发光。
“美国联邦特工。你是贾尔斯·克罗克先生吗?”男人神态从容地看着他。
贾尔斯怔怔地愣在那里,忽然如梦初醒般磕磕巴巴地叫起来:“……是,是的!你是FBI?联邦特工?电影中一身黑衣每个口袋里都插着枪酷毙了的那种?”他瞪大了眼睛扫描着眼前白底蓝字的证件,全无血色的脸颊上泛起激动的红晕,不知不觉挥舞起双手:“天哪!简直跟做梦一样,我从没想到有一天能跟FBI面对面的交谈……里奥·劳伦斯先生,你跟我想象中的样子不太一样——不过这样也不错,我一直觉得《越狱》里的那个FBI太过神经质,而《24小时》里的又太沧桑……”
门外的特工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正在尽情抒发观后感的小伙子顿时像吞咽整个鸡蛋似的把后半部分压下了喉咙。
“可以进去说话吗?”
“哦是的!当然可以!”贾尔斯手忙脚乱地拉开链拴,让他进来。
屋子里就像一个过于拥挤又没有分类的杂货仓库,墙上贴着五花八门的海报,柜子上、桌上、地板上,到处都是些奇形怪状的东西:蜘蛛侠玩具、仿制的007手枪、关节用铁丝串起来的人体骨骼标本……沙发后面甚至还塞着一套制作粗劣的警用防暴制服。
“我就知道你们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普通公民面前,肯定是有某些特殊原因,比如说政府秘密任务什么的……啊,不好意思,我这里有点乱,你踩到的那个是终结者模型,不过老早就坏掉了……刚才我说什么来着,秘密任务?”
穿着黑色皮衣的男人带着点赞许的神色瞥了他一眼,“是的,我正在执行一个秘密任务,现在需要你的帮忙。”
“我的帮忙?”贾尔斯兴奋而又难以置信地提高了音量,“你确定?我的意思是说,我并没有发现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才能,除了我看过比任何人都多的电影和电视剧以外……”
“哦不,别看轻自己,我觉得你很有天分。”探员微笑了一下。
贾尔斯极力控制自己不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来访者已经得出了结论,这是个典型的英雄主义狂热者,被影视作品中充斥着的热血与正义形象完全俘获,现实生活一团糟却不安现状。或许大多数人会对这个活在自我世界里的家伙嗤之以鼻,但是对他来说,对方却可以成为一个相当有用的工具。
他走到窗户旁边,把看不清颜色的窗帘撩起来一点,俯视脚下的街道与对面一栋占地庞大的单层建筑物。
“这条路是穿过小镇前往市区的唯一通道,是吗?看起来好像有些僻静。”
“是的,现在是没什么人,等到18点到24点之间车辆就多了。那段时间横穿县道的火车轨道开启,人们都得绕弯从这儿进城,刚开始有很多人抱怨,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