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抬起头,双目直视太後精致的妆颜:"夷邦虽远,却并非蛮荒之地!长公主便是嫁过去了,以汗妃之尊,怎会受苦?"
谷梁文芳深深凝望蔚绾,单刀直入:"太傅神机,哀家却不信你不知道柔儿的心思!"
蔚绾神色不变,转过身,背对太後,语气平缓:"长公主乃是金枝玉叶、身份尊崇,臣实不敢肆意猜度帝姬之心!"
太後趋前几步:"你对柔儿可有心?"
蔚绾身形昂然不动:"臣怎敢存此攀凤之意!"
谷梁文芳眼中掠过一丝失望之色,长叹道:"哀家原指望你与柔儿两情相悦,或可求得皇帝收回和亲的旨意,现下看来,却是哀家怜女的一点奢望罢了!"
蔚绾缓缓转回身:"和亲并非皇上圣意,乃是长公主金殿自请嫁夷,太後怎会不清楚此事?"
谷梁文芳一步一步蹋上台阶:"哀家已听皇帝说过了,只是柔儿乃是哀家的亲生骨肉,哀家实不愿与唯一的女儿隔离千山万水,轻易不得相见!"
第八章
蔚绾昂首而立,面上露出些微不知名的异色,似是想通了什麽,眼神轻闪:"太後不必太过伤心,便是长公主远嫁,陛下却日日侍奉在旁,也可聊解骨肉分离之痛!"
谷梁文芳轻蹙柳眉,端正地坐上锦榻,语气带了几分无奈:"皇帝是一国之君,行事沈稳,总不如柔儿来得亲热!"
蔚绾微微一笑:"陛下以孝立仁,可为天下孝子的表率。太後不妨与陛下多多亲近亲近!"
谷梁文芳笑得疏淡:"皇帝孝心哀家自有身感,只是皇帝日常勤於国政,哀家怎忍心再强迫他为哀家的事烦心!"
蔚绾轻轻叹息:"谁言寸草心,慈母之心陛下定能体会得!"谷梁文芳端坐寂然,沈默不语。
蔚绾垂下头,似是有些忍不住,捂著嘴低低轻咳几声,谷梁文芳瞅了瞅他:"太傅气色不太好,可是身体违和?"
蔚绾摇头:"多谢太後关心,夜来受凉,微染风寒,不妨事!"
谷梁文芳皱著眉:"你功力深厚,怎会受寒?还是要多多珍重身体!太傅乃是皇帝的授业恩师,国之栋梁,万万不可自行轻忽啊!"
蔚绾笑得平和:"臣省得!"
太後见他神情确实并无异常,也不十分担心,反而忆起了另一件事情:"哀家知道太傅医术高明,有一件事欲请太傅相助!"
蔚绾微微躬身:"太後请吩咐!"
谷梁文芳皱著眉头:"後宫现有嫔妃三十多人,德、贤二妃均已产下龙子,只那正宫谷梁氏,好不容易生了位龙子,却是个痴儿,半年後便夭折了,自此後便一直一无所出。哀家想请太傅为皇後诊治一番,究竟是何原因竟使皇帝得不到一位嫡子?"
蔚绾怔然,隔了片刻方道:"臣医术浅薄,这等症状怕是查不出原因啊!"
太後淡然而笑:"太傅太过自谦了,若是论起医术,只怕太医院御医所学加起来还不如你一人所知!哀家已与皇後商议过了,皇後亦愿太傅亲自为她诊断!"
蔚绾眉眼微动,额尔缓缓开言:"既如此,臣谨遵太後懿旨!"谷梁文芳稍稍展颜,欣然点头。
红酥肯放琼苞碎,探著南枝开遍末?
自慈宁宫出来,金乌西斜,梅云叠障,红树远连霞。蔚绾立定梅林小径,负手沈目。快入春了,冰澌溶泄,这时节的梅花最为绚丽,颜色深沈,染尽晚冬天色,只待落尘之日,梅残花坠,若要再看,却要等到下个冬季了。
蔚绾浅步缓行,梅林深处那颗白梅谢得早,枝上光秃秃的,便连半朵花瓣也不曾瞧见。
为谁憔悴损芳姿。
蔚绾手抚树干,脸色平静,瞧不出喜悲,只轻轻用掌心摩梭树皮,白梅纤细,纵然枝开千条,树干挺立婀娜,孕育秀枝,羸弱自身,如少女娉婷身姿,悄然而立。
寂静的白梅,沈默的人,直耸的树干,挺拔的身形,无花无叶,无悲无怨,浑不知人似树,亦或树如人!
清亮的语声缓缓响起,打破了霭霭沈寂:"蔚太傅!独自在此赏梅惜景麽?"
蔚绾凝目望去,一人柱著拐杖,脚步不甚利索,却仍是坚持著一点一点慢慢走了过来。
谷梁文轩瞧著几日不见的太子太傅,清清冷冷的身形淡若飘烟般立於树下,只那麽站著,衣袂飞扬,整个人若即若离,一个眨眼间,便似与天地混为一体,静得让人感觉不到那份存在。
蔚绾微蹙双眉:"你恁地心急了,这才半月,怎好随意行走?"
谷梁文轩有些回不过神来,半晌方才轻轻一笑:"二十年不曾下过地,幸赖太傅神术,文轩方有踏脚之时,著实欣喜,忍不住便想出来走走!"话音甫落,想是拐杖不曾撑得稳,一个踉跄,身形歪斜。
蔚绾抢步上前扶住他的胳膊,隔著衣物,谷梁文轩竟感觉那搀来的手凉意沁人,心底忽地一寒,皱眉道:"太傅过於节俭了,这时节穿得却不暖和!"
蔚绾疏然一笑:"在下虽不才,仍有几分功力留身,便是日日单衣也不会觉得寒冷!"
谷梁文轩垂目而笑,眼眸淡若月轮:"倒叫太傅取笑了,文轩不通武技,这些事是不知的!"
蔚绾目光微闪,眉间却已舒展开来:"你的腿现下还不宜多立,更遑论行走?我这便送你回去,不要再随意下地了!"
谷梁文轩声音温和:"自与太傅相识以来,一直蒙太傅照顾,文轩感念至深。文轩虽无长技,却有一样别人不能比得的!"
蔚绾扶著他慢慢走在梅林中,闻言挑眉道:"哦?却是何技?"
谷梁文轩轻轻一笑:"在下年轻时食遍天下,不仅食得也做得!若是太傅不弃,倒想请太傅尝尝在下的手艺!"
太傅笑如春风拂柳,细柔轻摇:"好呀!是去永安宫还是......"谷梁文轩截住话头:"昨日来了几名小太监,将院子收拾得干净了。便在我那里做吧!只是,在下有个小小的要求,虽有些唐突,却只得太傅一人可慰我心愿!"
蔚绾有些不解:"什麽要求?"f
谷梁文轩缓缓道:"初逢之日闻君雅奏,心向往之。愿再聆听一曲,慰我偷师之愿!"
蔚绾洒然而笑:"何必偷师,若君喜闻,便是日日奏来也无不可!"二人相视微笑,竟有几分灵犀顿通之感。
文轩的小院子果然收拾得清清爽爽,靠墙根处拓出一块土地,翻了泥,蔚绾扶著文轩坐在院中刚摆置的石凳上,自己走到翻了泥的地前瞧了瞧,笑道:"你想在这儿种什麽?"
谷梁文轩瞧著他挺秀的身姿,眼中闪过一丝迷惑,慢慢道:"幼喜菊,想种些秋菊罢了,也易打理!"
太傅面带喜色:"陶令篱边色,罗含宅里香。好啊!"
坐在木椅上纤细的身形微微晃动,谷梁文轩满脸欢愉:"太傅也爱菊麽?"
蔚绾点头:"韩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将比拟未新奇,细看取、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微风起,清芬酝藉,不减酴!。"
谷梁文轩神色倏地一黯:怎得这一阙?却见蔚绾笑意盈盈,复尔转颜:"我却独爱霜枝犹傲!"
蔚绾似是怔了怔,眉间轻蹙,额尔叹息:"皎皎者易折,菊虽清孤,毕竟仍属百花之列,便如冬梅一般,总有与桃李秀荷相逢之时!"
谷梁文轩眼神深幽,默然片刻,将话题撩开:"天色将晚,我去准备晚膳!"拄著拐杖立起,眉间已换上春风般的笑意:"幸得今日托一位小公公替我取来些许食材,否则要请太傅吃西风了!"
蔚绾几步上前扶住他:"西风已过,东风将至,这会儿,你便是将它加了佐料,我也是吃不到的!"
文轩轻笑,推开蔚绾的扶持:"厨房内设了木椅,你且安心抚琴,便是一直坐著不动,我也能端出绝品佳肴来!"
太傅微一躬身,彬彬有礼:"请君听我奏一曲!"谷梁文轩笑得温和:"即刻还你裹腹佳珍!"蔚绾轻笑,果然进屋取了秦筝摆在院中新置的石桌上,撩衣而坐,凝目定神,修长的双手平举垂腕,指尖轻拨,琅琅的琴声聚然而起。微风拂过,白衣人静谧安详,只那双手如穿花之蝶,翩若惊鸿。
谷梁文轩神情复杂,怔怔凝视著微敛双目、神情怡然的太子太傅,低低叹息一声,拄著拐杖一步一步挪向厨房。
却不知,他甫一转身,蔚绾手间不停,微敛的双目却已睁开,清亮明彻,静静地望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高山流水遇知音,广陵一曲成绝唱,渔舟春晚惜来早,汉宫月明思乡意。
曲罢和弦声,人端坐,风轻拂,一盏薄酒,占得韶光。蔚绾蓦然收手,谷梁文轩抚掌,笑意盈然:"有劳太傅了,便是今日这四菜一汤也增色不少!"
蔚绾将秦筝置於桌边,微笑道:"色香味俱全,岂可缺了音?待我尝尝你的手艺!"提箸夹了块清菇送进嘴里,细细咀嚼,额尔点头含笑:"果然是好厨艺,便是御厨怕也做不出这般鲜嫩来!"
谷梁文轩傲然而笑:"不瞒太傅说,食之多了,厨艺自会跟进!只因但凡酒肆茶楼,也得不到这等口味!"
蔚绾淡淡地笑,如秋菊含蕊:"不错,读遍天下诗,非是诗人亦是诗家, 自古传下来的道理定是相通的!"
文轩轻声而笑,提起置於桌边的一双筷子,夹了菜放在蔚绾碗中:"太傅既合胃口,不妨多吃些,我瞧太傅最近似是清减了不少,应多多保重为是。若不嫌此处简陋,文轩愿日日为君洗手做羹汤!"
蔚绾怔愣:"这如何使得?好意心领,怎可日日叨挠於你?"
谷梁文轩放下空筷,提起自己的筷子夹了一块清菇送进嘴里,细嚼片刻:"这位小太监颇通食理,选来的食材俱是上佳之物!太傅,若我猜得不错,我这颓败的院落能得如此干净清爽,乃是托了太傅之福吧?"
蔚绾似是恍然大悟,笑容轻和:"我道怎地款待於我,原来却是为了这点子小事!"
谷梁文轩轻轻叹息:"这是小事麽?我在此幽居甚久,日日瞧著落叶飘飞,零落成泥,院中积垢一年比一年陈腐,一朝清爽了,便连著心情也跟著干净了几分!多谢太傅!"
蔚绾缓缓摇头:"不用谢我,我也只得做这些事了,若是其他,便是我有心去做却也做不得了!"语意微带黯然,神色似是染上了几分萧索之意。
文轩放下筷子,抬眼瞧了瞧对面端坐举箸的太子太傅,默然叹息: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想做什麽呢?
第九章
酒逢知己千杯少,三巡未至,盘已见底,相对而坐的两人微微醺然。酒红初上脸边霞,蔚绾俊秀的脸庞稍带晕红,掩去了几分苍白之色,原本明朗的双目悄悄笼上了一层迷蒙雾气,双唇朱透,如凤仙花汁,鲜豔欲滴,谷梁文轩目不转睛地瞧著他,心下顿起涟漪。
好不容易束住心神,却见蔚绾有些摇晃地站起身来,拱手道:"今日叨挠了,时下已晚,我该回去了!"
谷梁文轩起身迅疾,隔著桌子扶住蔚绾的胳膊,宽大的云袖甩到桌子上,一只酒杯"砰"地一声摔落在地,跌成粉碎。
太傅轻轻笑了笑:"不要紧,我没事!"谷梁文轩皱眉道:"我不知你竟是不善饮酒!"
蔚绾仍旧低低地笑:"这点酒无甚大碍,只是今日有些疲惫罢了!我想早些歇息,你若还有兴致,不妨对月独饮以尽余兴。"
谷梁文轩定定地望著他:"明日仍来我这儿用膳可好?"
蔚绾摇摇头:"我是个懒人,非到日上中天不愿起身,午膳便不来了!"
文轩皱眉:"一日三餐你用几餐?"
蔚绾随意地回答:"习武之人便是三日不食不饮,凭真气也能度过。何况御膳房日日遣人送膳,我只是懒怠罢了!"
谷梁文轩眉间的褶子犹未化开,沈吟道:"午膳便罢,晚膳可愿与我共用?"
太傅歪著头想了想,笑道:"我应了圣母皇太後的吩咐,明日要去坤宁宫为国母诊脉,怕是要耽搁了!你若愿意等我,我再来打搅便是。"
文轩双目一亮,眼中光彩流转:"岂有不愿等候之理,你且来,明日我请人多挑些好的食材来!"
蔚绾淡笑,推开谷梁文轩扶著自己胳膊的手,一步一步向院外走去。
文轩拔高声音:"可要我送送你?"
蔚绾回过头来,笑意铺展:"这点路岂用劳你大驾?你的腿还不能过多行走站立,难不成你送过我後我再回送於你吗?"说著摇了摇头,已走过了院门。
谷梁文轩默然静立,眼瞅著那抹微白转了个弯再也瞧不见了,方才轻轻叹息一声,跌坐在石凳上,纤白的手有些颤抖,慢慢抓住面前的筷子,收紧,"啪嗒"一声白玉般的象牙筷硬生生折断在手中。
蔚绾转进梅林,脚步忽地踉跄,歪歪斜斜靠在一株梅树上,猛然弯下腰,"哇"地一声大呕了起来。
胃里翻腾得厉害,胸口一阵一阵地闷痛,太傅无力地扣弄虎口,隔了半晌方才慢慢缓了下来。直起腰,轻轻叹息,一只手抚上腹部,轻轻摩梭,额尔却从腰间抽出软剑,垂剑指地,真气运处,泥土翻飞,瞬间遮住地上的呕吐物。
夜色渐渐笼入林中,凄清的月光若有若无地渗落下来,空中看不到半点星子闪烁。静悄悄地,梅蕊静默,便是些微的凉风也止住了,万籁俱寂,只余闷闷的咳嗽声不绝於耳。
可惜良辰好景、欢娱地,只凭空憔悴。 r
永安宫巍峨地屹立在夜幕中,如睡卧之虎狼,敞开的宫门在深夜中瞧不见朱漆鲜豔的颜色,却如那黑黝黝的虎口狼嘴,转眼间便将人吞噬入腹。
蔚绾身形有些不稳,勉强扶著墙向寿仁殿走去。未到殿前,便见一点烛光悠然,殿门口立著一人,青色衣袂,蔚绾认出乃是总管太监潘海,此时正在抬头张望著什麽。
潘海直犯嘀咕:这麽晚了,怎地太傅竟不在殿内休息,大冷天的,能去哪儿呢?回头瞧瞧殿内烛光下的剪影,扼腕叹气:皇上的心思真是难猜,自那日打了太傅一掌、口出恶言後,忽地连著几日对太傅关心备至,日日定要来看一眼方才安心。岂料好景不长,不知因了什麽,却是半月不至永安宫探望,今天批完奏章,用完宵夜,待要侍候他回寝殿休息,竟见他双眉微蹙,只言要到永安宫来瞧瞧,不等自己反应过来,已大步行出了御书房,直奔永安宫。
永安宫黑漆漆的,方炫来到寿仁殿,忍不住皱眉,殿门大敞,屋内空荡荡,些微月光斜照入窗,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却不见那抹熟悉的白色身影。
潘海紧赶慢追,气喘吁吁地跟了过来,吩咐随同前来的几名太监点灯退下,小心翼翼地打量方炫的脸色:"陛下,可要遣人寻找太傅?"
方炫脸色沈郁,淡淡地瞅了他一眼,声音闷闷地:"不用了,太傅又不是小孩子,夜深了,总归会回来歇息,难道还识不清路吗?"
潘海一听:得,太傅不是小孩子,您这话听著倒象是孩子在堵气!心里这麽想著,嘴上到底不敢说出来,只微弯腰垂首退出殿外,祈盼著那位半夜三更不睡觉跑出去乱晃的太子太傅大人快些回殿歇息。
蔚绾立在墙根下,默默瞧著潘海搓著手来回转圈,额顷复又伸长脖子望向宫门处,不由缓缓摇了摇头,转眼间又见微启的窗内剪出一道熟悉的身影,黑黝黝地映在明丽的窗户纸上,眼神蓦然一沈,笑容淡淡地,月光拢照下来,流泄出深深的落寞与苦涩。
潘海犹在张望,身边一人悄然走近,低低地喊了一声:"潘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