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红尘————流水[上]

作者:流水[上]  录入:03-19

"怎么?"
青珞低声道:"因为他们绝对不会觉得,我比那马重要。"

二十六

"甜豆糕,刚出炉的甜豆糕,又香又糯的甜豆糕!"
青珞已经把莲子粥捧在唇边,就要一口喝下去,听见这吆喝声,又把碗放下了。"我要吃甜豆糕。"
荆如风皱了皱眉:"你刚才不是说只想喝莲子粥?我特地叫店家做的。"
"可是我现在又不想喝了,我就想吃甜豆糕。"
荆如风叹了口气,起身出门。
青洛一怔:"你干吗去?"
"还能做什么?给你买糕去!"
"真买啊。"
望着荆如风匆匆离去的身影,青洛自己倒傻了。这人几时这般听话了?按照正常的表现,他应该把粥碗一放,气哼哼说一句"你爱吃不吃",这样才对。青洛心里忽然感到很不舒服,隐隐有些不安。
记得十岁那年,淞阳城大旱,田里颗粒无收,家中度日艰难。有一天,爹爹却忽然给他买了最爱的面人,娘还做了一套新衣裳给他,连阿端都没有。他高兴极了。可是第二天,他就被带到了锦春园的后门口。
在锦春园中,"老爹"对他们这些小官向来苛刻,那一阵子却对他千依百顺。后来他才知道,原来是孟小侯爷看中了他,要"老爹"去做说客。
还有林子骢,前一刻还是温柔呵护,让他以为飞上了云端,下一刻才知道,那只不过是一脚踏空罢了。
可见,但凡这些人一反常态的对他殷勤,就一定不会有好事发生。越是殷勤,越是糟糕。
不一会儿,糕买回来了,果然是甜豆糕,果然是又香又糯,可是青珞全然没有了吃的欲望。他故意道:"这糕太热了,大热天的,看着没味口,你放到凉水里去镇一镇。"
荆如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糕向来都是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青珞白他一眼:"你当我没吃过甜豆糕么?我就爱凉着吃,怎样?"
"你这人,连口味也这么奇怪。"荆如风摇摇头,竟然真去了。
凉透了的甜豆糕,还带着井水的寒气,直要凉到心里去。青珞哪里还有什么胃口吃糕?他伸出手指在那上面戳了戳,一脸嫌恶地道:"这凉糕果然没法吃,我还是喝粥算了。"说着,又把糕递还给荆如风。
就算是傻子,现在也知道青珞是在作弄人。荆如风再也忍耐不住,把凉糕往桌上一扔,怒道:"你爱吃不吃!若不是看在你的腿受了伤,我才不会这般好心照顾你,你却把人当猴子耍!你这种人,就应该谁也不管你,让你饿死才好!"
他本以为依青珞的性子,必然要反唇相讥,哪知青珞却是眼睛一亮,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拍着胸口笑道:"就是要这样,这才对嘛!先前你对我千依百顺,可把我吓坏了!"
荆如风顿时傻了眼:"世上哪有你这样的人?别人对你好一些,你反倒受不了?难道非要成天吼你骂你才开心?"
青珞不答,只是呵呵地笑,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对我百般照料,只是因为我受了伤?没有别的原因?"
"有!因为我傻,因为我自己爱给自己找罪受!"
若不是念在青珞受伤可怜,而这受伤的原因又有自己的一份,荆如风哪里会任劳任怨地照顾这个浑身是刺的家伙?到如今没有半句感激也就罢了,居然还百般作弄!
荆如风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自己是自讨苦吃。偏偏那青珞还一点忏悔的样子也没有,还在那里笑个不停,让他脸上怎么挂得住?他哼了一声,向外就走。
"你又做什么去?"
"我惹不起你,躲开总可以吧?"
青珞止住笑,道:"那你先把粥递给我,我真饿了。"
"饿?"荆如风似笑非笑,"那你就自己去拿吧。反正你受不得别人对你好,我把粥端过去,万一你害怕得手一抖,打碎了碗,岂不真要饿肚子?"
青珞急道:"我现在不怕了,你把粥给我。你明知道我的脚动不得。"
荆如风怜悯地看着他,就在青珞以为他心软的时候,挥了挥手:"自求多福吧。"一转身,悠然而去。
"喂,你回来呀!喂!喂!"

二十八

话虽然这麽说,荆如风到底不是狠心的人,想想病人确实脾气要坏一些,跟他计较,到显得自己小气了。於是走出几步,又转回身来。
一推门,就见青珞已经下了地,正伸手去拿桌上的粥碗。荆如风下意识的去看他的腿,只见两条腿稳稳支在地上,丝毫不见受伤的模样。
两人对视,都是一愣。
青珞忽然大叫一声,抱住了腿:"啊呀呀,疼死我了!我就说我这腿还没好,不能下地,你却偏偏丢我一个人在屋里,这下子,我的伤更好不了了!"使出拿手绝活,一阵呼天抢地。
荆如风好心的指点道:"那个,抱错腿了。"
伤的是右腿,可是青珞慌张之下,抱起来的却是左腿。
"金鸡独立的姿势都能站的这麽稳,看来你这条腿是没事了。"语气还是淡淡的,可是荆如风的眼里却有了怒意,他显然已经意识到,自己又被这青珞给戏弄了。
青珞暗叫糟糕,但他撒泼耍赖的功夫无人能及,索性往地上一坐,叫道:"我现在是左腿也疼右腿也疼,站都站不住了。哎呀,越来越疼得钻心,我的腿怕是要废了!"
荆如风叹了口气,蹲下身子,与他平视,道:"你就这般不愿进京麽?"
青珞闻言,身子一震,喊叫声渐停。
"为什麽?"
"不为什麽。"青珞捋了捋额前发丝,目光却不愿和他对视,"我去了,对大家都不好。"
"对谁不好?"
"对阿端不好,对林子骢不好,对我自己也不好。"
"为什麽?"荆如风越发的不明白了,有人可以依靠,岂不是件好事?
青珞白他一眼:"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我那样的出身,他们能容得下我麽?便是阿端也要被人看不起的。"
"你怎样的出身?"荆如风又追问了一句,立刻恍然大悟。这些日子的相处,在他心中,青珞是一个共患难的同伴,他几乎已经忘记这个同行的人原是青楼里的小官了。脸上的神情不觉有些尴尬。
青珞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冷笑道:"现在才嫌我脏,晚了。"
"我没有!"荆如风涨红了脸,"你是小官也没关系,只要我们不说,别人也不会知道。"
青珞又是一阵冷笑:"我虽然没读过书,可也不象阿端似的被人一骗就上钩。有句古话叫‘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又不是什麽秘密,早晚会被人知道,我为什麽巴巴地跑到京城去看人白眼!"
荆如风悠悠地道:"你怕到京城被人白眼,难道别处就不会了麽?你自己先看不起自己,才觉得世上的人都拿白眼看你。"
"话说得好听!"青珞不屑地道,"那我问你,你难道就从来没有看不起我?"
说这话的时候,他又习惯性的挑起凤眼。那凤眼流光闪动,仿佛想要勾住人的魂魄。嘴角边偏偏又挂著一丝嘲弄,似在嘲笑对方的口是心非。
荆如风被他看得脸上一红,随即正色道:"没有!"
见那凤眼里全是怀疑的神色,又道:"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以前,我觉得你很贪钱,的确不太喜欢你,可是现在......"
青珞歪著脑袋:"现在怎样?"
荆如风脸上又是一红:"现在......现在至少......我不觉得你讨厌。"
青珞明显地愣了愣,半晌,才吃吃地道:"你这人,当真奇怪。"
房间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古怪,荆如风不敢去看青珞,青珞也不来看他。半蹲的姿势不太舒服,於是荆如风站起身,也把青珞拉了一起来。"这是石板地,太凉,还是起来说话吧。"
他见青珞不吭声,又状似漫不经心地劝道:"你若不去,倒是辜负了阿端的一番心意。你不知道,他为了接你过来,费了多少心力。在他心里,是很爱重你的......"
话正说到一半,只觉青珞手一沈,甩开了他的手,不禁愕然:"怎麽了?"
青珞跟他目光相对:"阿端费了什麽心力?林子骢对他那麽好,他想接我过去,不是一句话的事麽?是林子骢自己不愿意,对不对?"
荆如风没想到一下子就被青珞找到了话里的漏洞,他是个不善作伪的人,一时也想不出话来圆场。
青珞心里一颤,手足一阵虚软,这身子有一瞬间仿佛不是自己的。他深吸了口气,缓缓地道:"我到忘了,你说过,林子骢说我又贪财又刻薄又寡鲜廉耻,还是个低贱的小官。他若愿意让我这样的人蹬进家门,那才怪了。"
他一面说,一面暗地里笑话自己痴心妄想。本来是很明白的事,却怎麽也想不透。心底深处总是还有一丝希冀,盼著是林子骢还有那麽一丝情意,来接自己。所以纵然千不愿万不愿,还是巴巴的跟了来。
哎,这自作多情的毛病看来是改不掉了,闹了笑话也不知道。
荆如风见青珞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会儿满脸恨意,一会儿又凄苦莫名,忍不住道:"你没事吧?"
"没事,我能有什麽事呢?"青珞说著,自己竟然笑了起来:"这麽说来,我就更不能去了,主人家都不喜欢,去了讨人嫌不成?"
"我觉得子骢是对你有些误会,你们接触多了,他自然会收回成见。"荆如风想想自己看到的青珞,和林子骢嘴里说的青珞,实在是两样的人。
"收回成见?凭什麽要我去屈就著他?"青珞冷笑道,"他看我不顺眼,焉知我看他就舒服了?"
荆如风叹了口气:"你何苦这般固执?你现在离开那个什麽院,无家可归,身上的银子也没了,不去京城,还能去哪里呢?"
"我......"青珞想要反驳他,一时间却不知从何开口。打从他进锦春园那天开始,这一辈子的愿望,就是能够离开那里。可曾几何时,那里竟成了他唯一的安身之地,一旦离开,竟不知何去何从。
身无一技之长,唯一的本事就是在床上伺候男人,难道说,再找一家青楼,安身落户?
可是刚出了一处火坑,立刻又转跳进另一处,这人的命,也太贱了。再说,人家肯不肯要他,也未可知呢。
一时间惶惶然,仿佛天地之大,找一处容身之地却是那麽艰难。
青珞走过去,挨著床沿坐下,每一个动作都慢到极致,显然心里迟疑难决。
荆如风轻声道:"为了你自己好,别逞强了。"
青珞歪头想了想,道:"什麽叫逞强呢?倘若换作林子骢处在我这个位置上,他挥挥手去了,人家一定要说,这人有骨气、有气性。因为他有家有业,用不著委屈自己。而我这样的人呢,银子没有,身份低贱,再不肯躬下身子,就是逞强、就是自讨苦吃了?"
"这个......"荆如风一时怔了怔,不知该怎麽说。
青珞自己把手一拍,作了了结:"所以说,这人若是生来微贱,就不要把脸面什麽的,看得太重。"
他想起很久以前,他接待的一个客人。
那人故意把一串珠子断开撒在地上,让他去捡,好看著取乐。他年少气盛,哪里肯做?争执起来,那人怒气冲冲的走了。为此,他吃了"老爹"一顿鞭子。
记得当时老爹一面打,一面怒道:"叫你傲气,叫你有气性!那傲气是你这种人该有的麽?那气性是你这种人配有的麽?你当自己是什麽?你不过是个小官,天底下最下贱的胚子!"
想到这里,他对自己笑了一下,不是已经吃过无数苦头验证过"老爹"的话了麽?怎麽还是学不乖?
他抬起头,看著荆如风,微微一笑:"我想明白了,我要去京城,咱们明天就动身。"
他站起来,感叹道:"一个人,要想看清别人容易,要看清自己,是多麽的难啊。"

二十九

车轮辘辘,带着几分犹豫、几分怀疑,还有几分对未知前途的茫然,这一日终于到达了京城。
京城的景象又自不同,且不说那层台耸翠、画角雕甍,也不提那百丈游丝、香车宝马,只是大街,就比那淞阳城宽上一倍有余。青珞虽然尽量提醒自己,不要露出乡巴佬进城的怯样,被荆如风看了笑话,可是新奇的事物络绎不绝,让他不由得睁大了凤眼,那车帘子自从拉开了,就再没放下过。
马车七转八转,终于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在一户门前停下。
"就是这里?"青珞看看那两扇紧闭的门,也不过就是普通人家的模样,跟想象中的差远了,心里又是疑惑,还有些鄙夷。"姓林的不是据说很有钱么?怎么就住在这里?"
荆如风道:"这里是别苑,林家的主宅在宣华门那边。"
青珞本想问为什么要来别苑,可是心念一转,已经明白了其中道理,冷笑道:"原来是金屋藏娇啊。我还当他对阿端有多么真心,也不过如此!"
荆如风脸上一红,有些尴尬,还是很尽责地为表兄开脱:"林家是京城的大户,我姨母家教很严,你也知道,阿端到底不是姑娘家......有些事情,还需从长计议。"
"计议个屁!她现在不肯,将来就肯了不成?真拿我们当成三岁小孩子!"青珞越想越恼。起初他听荆如风说阿端过的很好,并未多想,只道阿端从此有了依靠,幸福安乐。如今一瞧,又不是这么一回事。
这姓林的至今不敢把阿端接进主宅去住,说什么对阿端的喜爱,只怕也不过是情浓时的甜言蜜语,未必真心。倘若有一朝,阿端年长色衰,又或是林子骢另有新欢,到那时候又该如何呢?在锦春园呆了这么久,男人们对颜色的贪恋,没有人比青珞清楚了。
荆如风虽然也觉此事不妥,但他到底向着表兄,道:"我表兄的事情,他自然会妥善料理,他说过,决不会辜负了阿端。"
青珞冷笑道:"那我倒要好好瞧瞧了。"
荆如风见他满脸不平,心中一动,道:"你为阿端的事情这么生气,看来,你还是很疼爱他的。"
青珞一怔,随即向荆如风抛了个眼神,懒懒的一笑,道:"我哪里是关心他?现在**他过活了,他混得好不好,将来会不会被人赶出去,都跟我有莫大的关系,我怎能不多上点心?我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你表哥的话,总是不错的。去叫门吧。"
荆如风听他赌气的意味颇重,不好多说,只得上前去扣门环。扣了几下,听到里面有人应声,回头向青珞道:"马上就来。"
青珞没有应声,他的目光正追寻着天上一只失群的白鸽,半仰着的脸上,是莫名的悲凉,可那微微抿起的嘴角,却勾勒出几分倔强。
荆如风看着,一时呆住了,连吱呀呀的开门声,都没有听到。
三十

前来迎接他们的是个矮胖的中年男子,荆如风叫他邢管家。长着一张和气生财的脸,见谁都堆着笑,那笑容仿佛天生就刻在脸上。可是青珞心里清楚,脸上笑得勤快的人,心里未必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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