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也许新的补习老师会比我更好欺负。」
小宇忽地就红了眼圈,「你哪里好欺负?嘴巴比谁都厉害。」便转身冲进洗手间去。
小宙盯著我说:「他是真的喜欢你。」
「但我没留下来让他继续做梦的义务。」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苦笑,「反过来说,如果他坚持要活在梦中,即使我的人不在,也不见得有能力把他惊醒。」
小宙沉默了好一会儿,忽问:「老师,你知道小宇为甚麽喜欢你吗?」
「我不感兴趣。」
他微微一笑,「你眼中有一股藏不住的徨惑与忧愁,让人忍不住想伸手为你抹走它们,是他无力抵抗的楚楚可怜型。」
我脱口「啧」了一声,骂道:「去死。」
我也很想她【35】
那一年的夏天,母亲早早便排好假期,还不顾大嫂反对,预约了钟点保母上门帮忙,准备跟我一道去海边度假。
但出发前一星期,我却接到了润亚的电话。
她简单地说:「妈妈两个月前忽然病发,昨晚走了。」
我似遭五雷轰顶,全身动弹不得,半天才挤得出声音问:「丧礼甚麽时候举行?」
「爸爸已过来帮忙,我们只在家中办追思会,你不必特地到场。」
我气得大吼,「日期,告诉我日期就好,别说其他废话。」
润亚顿了顿,「後天。」
「我明天就到。」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始终平板的声音变得很低很低,「Brian......」
「甚麽都别说了,」我无力地抹了把脸,「不来我还是人吗?」
隔天一早把小狗送回家後,我便匆匆上路。
母亲只是怔了怔,说:「今天我无法请假,但明天我会来。」
来火车站接我的,是润亚的那个他,说:「伯父精神不太好,润亚一时就不开。」
他眼眶有点红,声音沙哑,我不禁拍了拍的他的肩膀,「谢谢。」
「这是我应该做的事。」他平静地说。
我掀起唇角,「所以我才说谢谢。」
润亚早已等在店门前,精神尚算不俗,一动不动地看著我下车,「其实你真的不必赶来。」
我趋前紧紧地拥抱她,「你再跟我见外,我就把你小时候的糗事通通告诉你男朋友。」
她微微一笑,用力回抱著我,「但我很高兴你来了。」
「我把姨的事告诉Fany了。」
「嗯,他昨晚来过电话,说很抱歉无法抽空过来致祭。」
「他同时轧两出电影,真的走不开。」
润亚伸手捏我的脸,「我没怀疑。」
晚上坐在往日跟姨一起乘凉的老位置上抽烟时,润亚大步走到我面前,却只是静静地看著我。
我掸开烟头,拍一拍身旁的座位。
她叹一口气,坐下来将头枕在我肩上。
我低声说:「如果有一天必须为此付出代价,我不会怨天尤人。」
「像我妈妈一样?」
「嗯。」
「她走的那一天,说不後悔离开我爸,但也不後悔跟他走过那一段日子,更感谢他把我带来这世上。」润亚平静地说。
「姨就是这一点讨人欢喜。」
「Brian,但我曾经那麽生她的气,我觉得很惭愧。」
我正要开口,她已经接著说:「但我这麽想,她一定会嘲笑说我很笨吧?」
搂住她肩膊的手紧了紧,我答:「一定会。」
就在此时,润亚的男朋友走了过来,说:「爸问头痛药在哪儿。」
「他房间的床头柜里就有放著。」
男人点一点头,「我拿开水给他。」便又走了开去。
我尴尬地收回搁她肩上的手,她却动都不动,还揶揄道:「你身子别僵成这样,咯得我很不舒服。」
我吐一口气,「你也太肆无忌惮了吧?」
「他知道我心里放的是谁,他不会在意。」
「最好是。」
润亚轻笑出声,忽然又投下了另一颗炸弹,「我们打算结婚。」
我侧头揉了揉耳朵,「嗄?」
「他在母亲的病床前向我求婚,我说愿意,妈妈也答应了。」
「你们在一起才多久?」
「我们都觉得彼此是对的人,重点是幸福在我们眼前走过,而我们都想要紧紧地抓住它。」
我垂下眼,「你不打算搬回来?」
「我在这儿比较快乐。」润亚像安抚小孩子似地拍一拍我的手,柔声说:「Brian,跟现在的他在一起,感觉真的很好。」
「嗯。」
「被一个人全心全意所爱,而我也能回馈同样的情意,那种感觉真的太美好了。」
「......嗯。」
「Brian,你相信人生来心上就有缺口吗?这缺口就等著对的那个人才填得满,不然放再多东西进去,还是会觉得空虚。我填不满Fany的缺,他也填不满我的。」润亚顿了顿,叹道:「其实他尝试用来填满自己的女人都有点像你,白白的皮肤,会说话似的眼睛,红润的唇。」
我握住口袋里的烟包,说:「暑假结束後,我就要出国留学了。」
她身子一僵,半晌,无奈地问:「他不知道吧?」
我苦笑,「始终找不到机会跟他说。」而且也不知道该怎麽开口。
「有时候我会觉得你念书太多,念到脑子转不过来了。」
我怔怔地说:「我一直羡慕你有勇往直前的冲劲。」
她没好气地答:「而我也一直担心你这个只会死读书的胆小鬼。」
姨的追思会在民宿的客厅里举行,来的人不多,润亚也坦白说没通知多少人。
母亲中午便到达,拉住润亚喁喁细语多时,不知怎地,两个人忽然就哭成一团。
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安静地退到墙边去。
没想到润亚的他也站在那儿,见著我唇角微微一掀,自嘲似地说:「她只曾在医院里将脸埋在我胸前安静地流泪,而且只有一次。」
「虽然会有寂寞的时候,但你也能欣赏她的坚强吧?」
他认真地想了半晌,低声答:「与其说是欣赏,不如说是心痛。」
听到这句话,我总算放下了心头大石。
傍晚润亚忽然打开了电视,我还没回过神来,就见Fany从音乐节目的後台走出来,说要把一首特别的歌,献给一个好朋友刚去世的母亲。
是姨喜欢的《your tiny hand is frozen》。
他演唱歌剧虽不至於难听,但也只能说是有板有眼。
润亚呆呆地看著萤光幕,嘴角慢慢地透出了笑意。
这个人,说他鲁莽吗?他明明又晓得要付出代价的。
还好一曲既终,他又接著唱了自己的主打曲。
「那个笨蛋。」润亚将脸孔贴在男朋友的胸前,半天没有动弹。
晚上陪母亲坐火车赶回家时,一直看著窗外的她忽然说:「Brian,你该戒烟了。」声音很低,但非常清晰。
我平静地答:「我只能答应会尽力而为。」十指却不自觉地交缠在一起。
「那就好好地尽力吧!」
火车隆隆地响,我嘴巴张了又闭,却有好多话说不出口。
母亲回头看著我,问:「怎麽了?」
「妈妈,」我咬一咬牙,鼓起勇气问:「如果我不喜欢女孩子,你还会觉得我是个出色的儿子吗?」
「如果?」她扬起了一边眉毛。
「对,只是如果。」
母亲无奈地笑了笑,「好吧!如果这事真的存在,我会坦白地说,开头难免震惊,但我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我公司的老板就是一对恩爱恒渝的女同性恋者。」
我握住她的手。
「然後我会说,与其看著儿子染上抑郁的神色,镇日顾累著我的感受,我宁愿看你在一个同性的身旁微笑。」
我早知道母亲会说这样的话,还是忍不住觉得感激。
「很抱歉妈妈没如你所愿,做你继续逃避的借口。」她拍一拍我的手,「这黑锅太重,我不乐意背在身上。」
虽然是我起的头,但说得这麽白,我也只能苦笑。
「那孩子小时候是很顽皮没错,但个性向来不坏,又一直让著你,」母亲顿了顿,忽地微笑起来,「我怎麽有在挑女婿的感觉?」
我两耳充血,「我不知道你在说谁,我只是说如果。」
「好好好,从小就这别扭的个性,真不可爱。」
我也很想她【36】完
母亲静了一会儿,像是想起甚麽,急问:「你不会是打算出国给我找个洋女婿回来吧?」
我沮丧到极点,「妈妈,我是你儿子。」
「你拖著他这麽久,连我都忍不住觉得他可怜,到底是嫌他哪里不好?」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妈可是非常欣赏他咬紧牙关在挨也不肯把父母屋子卖掉的孝顺,而且歌又唱得动听......」
眯起双眼,我急忙抓住这小辫子指控道:「你还敢说自己不是Fany的歌迷?」
母亲怔住,但眼睛一转,又扯开了捉狭的笑容,「哎哟,不是说如果吗?亏我还一直顺著你意玩打哑谜游戏,这下子要怎麽玩下去?」
我无力招架,只好窝进椅子里装睡。
母亲倒没穷追猛打,静了好一会儿,苦笑道:「今天这种日子,说这些玩笑话,你姨大概会觉得很有趣吧!」
短短一个星期後,我便接到了润亚的喜帖,只标明他们已在日前注册。
我吃惊到极点,急忙拨了通电话过去,问:「你有必要这麽急吗?」
润亚低笑道:「帖子很漂亮吧?是他的全手工制作,世上仅得两张,非常珍贵。」
「这个不是重点好吗?」
「日子是妈妈在生时我们一起去申请的,反正又没大宴亲朋的打算,也没改期的理由。」
我抹一把脸,「你最好能永远幸福快乐,不然我绝不放过你。」
「我会尽力,真的,Brian,我跟他都会。」
傍晚我便接到Fany的电话,他晚上明明有工作,还是坚持要过来。
更没想到的是,他居然问:「那个时候,你也爱著她吧?」
我当然爱著润亚,过去,现在,甚至未来,她永远会是我最爱的妹妹。
没有得到答案的Fany沉默地坐在地上,直到见坐在书桌旁的我点起了烟,才凑过来仰起头看著我,说:「Brian,我们戒烟吧!我们一起戒。」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得到。」
「你虽然对很多很多事犹豫不前,但决定要做的事,就一定能成功,」他直直地看著我,「我所认识的Brian,只要愿意,便无所不能。」
我微微一笑,「谢谢你看得起我。」
他匆匆低下头,半天没再说话。
「对了,」我伸手推他的头,「你那天怎麽又乱来了?电视台竟然两次都肯配合,真是奇怪。」
「他们乐得让节目有爆点,当然没拒绝的理由。」
「公司那边没事吧?」
Fany抱起小跑步到他身边撒娇的Chester,「互联网上吵翻了,有人说感动,有人骂我搞噱头,他们觉得达到宣传目的,睁只眼闭只眼决定不管。」
「你倒是有长进了,这回竟记得在台上先作解释。」
他白我一眼,咕哝道:「我怎麽没有被称赞的感觉?」
坐到表演前一个半小时,始终欲言又止的Fany,才终於肯动身赶去电视台。
我在窗前点起了烟,却只是夹在指间,任它静静地燃烧。
没想到当晚夜深,Fany又带著酒摸了上来。
他已经喝得两眼发直,将门板敲得呯呯作响,还好暑假已经开始,宿舍空了大半,倒没惊醒太多人。
我急忙把没戴帽子也没戴太阳眼镜的他拉进房间里。
Fany任我曳住他的领子,只是看著我直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你发甚麽疯?」
他覆上我的手,哑声问:「你甚麽时候才要告诉我留学的事?」
我心头一阵狂跳,急忙甩开他的手,他几个踉跄,一跤跌坐地上,却似全没感觉,只是继续看著我笑,「为甚麽要走?我连乖乖待在你身边做个朋友都不可以吗?」
「你清醒吗?」
「应该不。」
「那麽等你酒醒後,我们才来谈这问题。」
Fany的笑脸一点一点地崩溃,凑过来拉住我的袖子,「你会吗?真的吗?」声音嘶哑到让我耳朵刺痛。
我拉过床上的抱枕塞入他手中,说:「会,好好睡一觉,今晚别回去了,明天我一定认真地跟你谈。」
他愣了半晌,然後啪的一声,躺平在地上,「不要骗我。」
微微一笑,我说:「这次不会。」
应该本来就很累的他,没一会儿就真的睡著了。
我心力交瘁,往床上一躺,竟然也很快便入睡。
梦中的Fany还是紧紧牵著我的手往前走,唇边嵌住一抹得意的笑。
「怎麽还没到家?」我低声抱怨。
他侧头看著我,柔声说:「那又有甚麽关系?」
「......那倒是。」
早上醒来时,甫张开眼睛,Fany放得极大的脸便映入我眼中,一时让我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他跪在床边弯著身,正细细地打量我的脸。
这情景太过熟悉,彷佛是很久很久以前,又好像只是昨日。
那一天,我忽然明白自己为甚麽会在Fany跟润亚以外的人勾肩搭臂时,觉得胸口闷闷地痛,所以老是一下课便急急回家,索性眼不见为净。
明白自己为甚麽下死力念书,让不把课业放心上的Fany可以借我的功课抄,故意让他养成依赖我的习惯。
在他快乐时跟著高兴,失落时一起忧伤。
我怔怔地抚上他的脸,只觉心悸到不能自己。
Fany按住我的手,轻声说:「Brian,我们来谈吧!」
「你还记得?」
「我只是喝醉,不会因此失忆。」
「润亚给你打电话了?」
他略一犹豫,「嗯。」
「我就知道是她,那个八婆。」
「Brian,非去不可吗?没有Chester和Jersey陪我玩,我会很寂寞。」
我微笑,「只是因为它们?」
他垂下眼半天没作声,眉头纠成一个死结。
这个祸害,小时候老为了小事跟同学打架,似乎根本不知耐性为何物,却用他独有的温柔,一步一步把我迫入死角之中。
「我只去两年,两年後就会回来。」
「两年太长太长了。」
「如果你愿意付长途电话费,我是不介意继续听你吐苦水,或者炫耀艳遇。」
Fany霍地抬起头来,「你明明知道我已没乱来。」语气却太过软弱,眼神又太过悲伤。
白挥霍他的体贴这麽多年,这债,总是得还的吧!
「Fany,其实我很怕很怕步上润亚的後尘,短短一年,不足以让我建立起信心。」我直视他的眼睛,「而且我们都需要更多空间想清楚。」
「当时我只是想,如果你害怕,如果我只能做你的朋友,我不如就给她所想要的幸福。」
「但你做不到。」
「可是为了你的话,我一定可以。」
我轻轻叹一口气,「你的事业怎麽办?被拖垮了也无所谓?」
他用力地点头,「嗯。」
「不要急著回答,这两年你可以慢慢想清楚。」
「可是......」
我抬起头,轻轻吻上他的唇,然後在他反应过来前,又倒回枕头里去。
他愣愣地看著我,手迟疑地摸上自己的嘴,一副置身梦中的模样。
「两年後,如果我还想要这麽做,而你的耐性还没被磨尽,我很乐意听你的答案。」
「我......可以把这话......当成承诺吗?」一句话说到後来,已经哽咽得不能成声,不知怎地,我还是听明白了。
「嗯。」
Fany缓缓地将脸孔埋进我胸口,却始终没有放开我的手。
「Brian,接到润亚打来的电话我很高兴,其实我一直想念著她,即使留下了伤害,但我真的爱著她,只是付不出她需要的那一种爱,我亏欠她的,大概一辈子都还不了吧?」
虽然很想骂一声「活该」,但感觉著掌间渐渐湿润的触感,我惟有闭上眼睛,任唇角一点一点地勾起,低声答道:「嗯,我也很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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