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不动就好。"
只要不动就不会痛,以前他也是这样熬过来的,有时甚至更糟。
"他呢?"
"谁?"艾伦想了想,然后说,"你是说尼克?他很好,哪儿都没伤着。"
"还有......"
"Agro也很好,受伤的只有你。他们和麦克一起去买药和替换的纱布,我们需要很多东西才能
让你快点好起来。这里缺少养伤的必需品。"
"那是因为这里很少有人受伤。"露比说,"我们才分开几小时,你就把自己弄成这样。"
"别这么说,露比,我觉得他干得很好。"
"你也想这样是么?我知道你早就想这样了。"
"想怎样?"
"我怎么知道?"露比冷淡地说,"我在和别人说话时你最好不要插嘴。"
"好的。"艾伦表示同意,然后退到桌边拉开椅子坐下。
"地下诊所的医疗费很昂贵,不过看来效果不错。"
利奥问:"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你的房东打电话给我,所以我就好心地接收了你。我们算是合作关系,总不能丢下你不管。
现在暂时不谈家族的事,这不利于恢复,医生说你需要保持健康愉快的心情静养,这里很安全,有
什么问题艾伦会负责解决。"露比看着他说,"我以为你只是说说,没想到你真的会去做。"
利奥安静地躺着,看着天花板。他忽然说:"别让人牵着你的鼻子走。"
"什么?"露比奇怪地问。
利奥说:"否则你就会死。"
"这个话题不错,我了解规则,我们可以来谈谈。"
"可我不想谈。"
他什么都不想说,只想安静躺一会儿。
那应该不算什么,只是一种责任罢了,他感觉不到救人的美好,只觉得难过。就像一只垂死的
鸽子在心中哀鸣。
露比好像在思考什么,表情很严肃。
"我先离开一会儿,工作总是做不完。你可以和艾伦聊聊,不想聊就睡觉。这个房间暂时免费
借给你,但是不要弄坏东西。"
艾伦把椅子挪过来一点,现在总算轮到他说话了。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露比说免费这个词,你是怎么做到的?"
利奥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有些茫然。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了。
"为什么感觉不一样?"
"指哪一方面?"
"你是个聪明人,我想听听你是怎么想的。我究竟忽略了什么东西?"
艾伦沉默了一会儿,利奥躺在单人床上,闭起眼睛,他看起来憔悴而寂寞。
"也许是爱。"艾伦正经地说,"就是这样。"
"谈情说爱?"利奥带着厌恶的口气说,"我不需要这种东西。"
"为什么不?爱有很多种。"艾伦望着他,目光如孩子般直率坦荡,"我们常常会觉得自己很
坚强,什么都不需要,但实际上这是一种误解,实际上我们只是觉得高不可攀。因为美满遥不可及
,所以就用不需要来保护自己,维护自尊。"
他说:"当你拥有了它,你就会知道我为何如此推崇它。别那么垂头丧气,你还好好地活着,
而且即将开始一段新生活。你可以试着害害相思病,或是想想那些六月新娘的美事。"
利奥对此不置可否,他的黑眼睛下有两道阴影,即使全身裹满纱布也无法改变他本身的颜色。
他将永远身着黑色,在地狱里长大,永远保持沉默。
他知道自己与众不同,要他忘记过去可不容易。他的两个父亲都是灾厄的象征,身上总是有种
巫师般的魔力,某种神秘莫测、令人恐惧的东西。
雷根·锡德认为他有天赋,他对痛苦麻木,是成为杀人者的好条件。他面对尸体总是面无表情
,不管受多少枪伤、鞭痕累累,单独监禁多长时间,那副神情依然故我。
虽然和他在一起很难做到轻松愉快,但却为杀人提供了无上便利。
他们都需要一台不易损坏,功能强大的杀戮机器,就像一台平板单调的金属打印机,一遍遍没
完没了地执行任务。
"你认为上帝会允许我这样的人幻想爱么?"
艾伦"嗤"地一声笑出来。
"谁知道呢?每个人对上帝都有独到见解,就是撒旦也会照自己的意图引用圣经。别去听教会
的神父乱说,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只会照本宣读。"
"但他们至少懂得爱。"利奥说,"我原以为你是个信徒,因为你至少还会去教堂。"
"杀人者里没有信徒,但那并不妨碍我们以自己的方式去解读上帝。他有时责怪我们背叛性别
,有时又教导我们说谎,我们无从分辨他的真伪,这个谜团想必连忠实的信徒也从未解开过。"
他看起来心情很好,没有烦恼。
"先把身体治好,然后再治疗迷惑症,我自己就花了不少时间,但事实证明效果不错。"
他驾轻就熟地把咖啡和牛奶混在一起,外面响起了敲门声,从门的缝隙间探进一个乳白色的脑
袋。艾伦放下杯子说:"看谁来了,一只大狗。"
利奥把目光转向另一边,他刻意淡化自己的形象,用一种自我隐蔽的方式使自己退居有利位置
。很幸运,现在他可以装做虚弱昏迷。
"怎么样?他醒了么?"麦克放下手中的纸袋,里面是一些外伤药和抗生素,还有替换的纱布
、药用棉。
"他醒过,现在又睡着了。"艾伦说,"我们出去一会儿,有人需要进一步互相了解。"
"好的。"麦克说,"你终于掌握了谈话的窍门,而且知道什么时候应该保持距离。"
"一点也不错。"
他伸手揽住麦克的肩膀说:"我们去喝一杯,露比的下午茶又苦又浓,像沼泽里的水,所以我
不喜欢这个时候来。"
"我知道,你什么时候都不喜欢来,你只喜欢到处跑。"
"最好是两个人一起跑。"
"......"
麦克关上门,把声音隔断了。
房间的隔音效果很好,实际上露比把每个房间都弄得像密室,适合密谈和做不为人知的事。这
里有一个大衣橱和几张椅子,虽然东西不多,但看起来相当古朴。露比懂得一些别人不懂的东西,
那些鲜为人知的事情暂且不说,他很懂得人们的身体需要,他本人也喜欢享乐。
尼克在床边坐下,他看起来有些无精打采,伸手搂住了Agro的脖子,他的爱犬正用鼻子吸着他
身上的味道,好像在确认事实的真相。
尼克漫无目的地用手一下下抚摸着Agro的背脊,不发出一点声音。
他呆呆地在那里坐着,然后忽然醒悟过来,抓住利奥的肩膀,好像要把他摇醒。
利奥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目光中没有表情,声音却有些恼怒。
"我还活着。"
他说:"这点小伤不会要了我的命。"
"你觉得这是你的优势?"
"难道不是?"
利奥的脸在尼克的影子里,看起来却是一种苍白的色调。尼克被吓了一跳,他好像刚从雪地里
回来,像一个雪人,两块漆黑的煤块,一些树枝。他在室内立刻会融化,会消失。
尼克紧紧握住他的手,仿佛他是个快淹死的人。
这种下意识的安慰对利奥来说就像受了侮辱。四肢无力、伤痛、虚弱,这些是他不愿承认的。
"我没事,什么事也没有。就像你看到的,如果你想找个可靠的伴,就去养只宠物。"他说到
宠物时,嘴角泛着一丝微笑,"难道你不喜欢么?你已经有一只宠物了。"
尼克紧皱着眉,利奥把手抽走了。
"你什么都不明白。"他说,"我并不是喜欢受伤。"
"我知道,没有人喜欢受伤。"
"那就不要摆出责难的表情,好像我做错了什么。我做错了么?那是我的事,我自己的身体,
我的性命,你根本就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有些人是你救不了的,你从海里捞人,一旦离开了海就
不关你的事。没有人能把一切都做到完美。"
"是的,没有人能把一切做到完美。"尼克说,"我帮不了你,既然你知道,就不应该对自己
要求过高。"
他的指尖轻轻动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该怎么开口。
"你觉得冷么?"
"不,但我觉得憋气,这地方像个储藏室。"
"谢谢你,利奥。"
尼克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那里一片冰凉。
他说:"谢谢你,是你救了我,不止这一次。"
【23. 就刑的衣橱】
他为何要道谢?
他根本不需要道谢,这一切都只是附加的结果,他甚至不应该叫他"利奥",因为那似乎太亲
密了。毕竟他是个杀手,他从未认同过自己可以获取一个心灵上的朋友,他就像湖底的硫磺,随时
会爆发一场灾难,谁也不能离他太近。
利奥拨开了尼克放在他额头的手,如果没有亲昵的接触,他就能把自己保护得很好。
没人能够分析他了解他,也没人能剖析他的内部。就像一种人类尚未知晓的金属,做好防护措
施之前最好不要轻易去碰。
尼克不出声,又轻轻搂住Agro的脖子,那温柔的触感令人安心。实际上也正是如此,如果你要
找个伴,不妨去养只宠物,至少它们是单纯率直的朋友。
他在房间里呆了一会儿,傍晚时艾伦来叫他吃晚饭。
这是个安全的地方。
尼克感到自己似乎被带进了一个陌生的国度,人们都说一种他听不懂的语言。
那个金发美女总和柜台前的辣妹手挽着手,如同一对夫妻幸福地笑着,温情脉脉。尼克有时觉
得他们大概搞错了,或者是一个巨大骗局的受害者,有一次他看见艾伦在和他的搭档接吻。
当然,他知道并不存在什么误解,对于别人的生活方式谁也不应该指手画脚。
"你看,这是一种背叛,还是一种勇敢的行为?"艾伦注意到他的目光,并直言不讳地问。
尼克感到窘迫,最近能让他感到轻松自如的地方实在不多。
"也许两者都是。"他看着自己的盘子回答,"背叛本身就是一种勇敢的行为。"
"这是个好答案。"艾伦很高兴地说,"勇敢地背叛,然后寻找新生,这是我喜欢的题材。"
"可我记得你喜欢沧桑的眼睛和销魂的嘴。"麦克喝着苏打水,朱蒂有时也是个好主妇,她会
把胡萝卜雕成玫瑰花。
"其实这没什么差别,因为喜欢和爱是不一样的,我们可以喜欢很多东西,兴趣所至,但我们
爱得专一。"
"别忘了世上还有博爱的人。"
"你说的一点也不错,亲爱的。"艾伦把一块胡萝卜玫瑰挑出来放在一边,他说,"上帝就很
博爱,可上帝也不吃胡萝卜,我们没必要为每件事都找个参照物。"
"听起来似乎挺有道理。"
尼克想到了凯西,那个他曾经爱过的女人。
他现在还爱着她么?是否想到她在新郎的注视下往后抛花球的样子就心痛?
他们曾经一起努力过,互相迷恋上对方,也曾经有过一段好日子。
人们相信如果两个人未能长相厮守,那一定是其中一个的观念出了问题。他们之间的确有问题
,尼克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现在想起凯西,就像想起一幅画,有点不可思议,反正没什么感情可
言。
现在占据他头脑的只有一个人,一个男人。
这种感觉令人不安,但同时又令人痴迷。坠落的感觉有时就是这样,像飞,又可怕,因为注定
要灭亡。
艾伦给出了一个具体的例子,他和麦克正在热恋中,陷在情网里。
晚餐结束后,尼克回到那个小房间。利奥仍在熟睡,他需要更多睡眠,需要安静和休息,还需
要一些关心。
这里没有窗户,所以不会有午夜梦回时月光透过窗子的好事。灯光落在利奥熟睡的脸上,阴影
使他的眼窝更深。
谁能说出他的真面目?
尼克忽然起身把灯关上了。
他在黑暗中静静坐着,睡着后做了一个梦。
他很久没有做梦了,因为白天让他喘不过气,所以晚上总是睡不好。
他梦见一场战争,他的梦已经不再是海洋,不再是泡沫和沙砾,而是战场、壕沟、到处都是尸
体。城市里没有人,全城的人想必都死了,沟渠里流淌着血水,浸泡着各种赤裸的身体,男人和女
人的,猫和狗的,被奸淫和被虐杀的。他们的眼睛一起望着天空,像一朵朵盛开的花。
尼克被惊醒,不停流汗,他听到黑暗中传来一下碰撞声。
"Agro?"
不是Agro,它从不会半夜弄出奇怪的声音。
尼克想去开灯,但是当他伸出手时却听到了呼吸声。
"别开灯。"
利奥的声音带着粗重的喘息,还有一些发抖。
"你怎么了?"
"我有点冷。"
"你发烧了?"
"不,我没有,我只是有点冷。"
尼克听到他打开橱柜,他记得那里有个衣橱,但里面很可能是空的。
他上去帮他,幸好这个房间不大,只要稍稍往前走几步就能摸到橱门。
他们的运气很好,衣橱里是过冬的衣服,现在还用不上。有几件裘皮大衣,摸上去毛茸茸的,
还有些羊毛织物,对这个季节来说确实热了一点。
"回床上去,我会替你拿的。"
尼克抓住他的手臂,但他固执地一动不动,他光是站着就够费力的了。
"你应该好好躺着。"
黑暗中似乎没有声音了,如果不是自己还抓着他的手臂,尼克几乎以为他消失了。他想迫使他
往回走,但下一刻利奥的身体忽然往前倒。他支撑不了自己,尼克没站稳,顺着他的方向倒了下去
。
他想用手撑一下,但衣橱比想象得要深,他没能摸到橱壁。
他们一起摔下去了。
尼克还试图不让自己压到他,避免把他的伤口弄坏,可忽然间一切全都变样了。
他感到利奥紧紧抓住他,衣橱里到处都是皮草和樟脑的味道。利奥身上只有纱布,感觉是干燥
的,在屋里闷热的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消毒水味。
他受了伤,可力量还是一样强。
就像一道闪电,紧接着是炸雷。
利奥脱掉他的衣服,一个用黑暗做成的男人,他们彼此看不见对方的脸。尼克几乎喘不上气来
,利奥的嘴贴在他嘴上,还有他的双手,把他牢牢按在衣橱里。
尼克很想推开他,但却无从下手,因为他浑身是伤。
"别动。"利奥说。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种奇怪的鼻音,听起来让人心酸。
"别动尼克,别动。"他恐怕不怎么清醒,否则就不会如此低声说话、伤感多情。现在尼克终
于明白伤痛的用处了,肉体上的痛苦可以得到宽容,可以让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
利奥抱住他,动作称得上粗暴。那是一种久违的感觉,他感到自己被填满了。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拥抱更让人痴迷,它是那样美妙动人,可又让人害怕。
究竟害怕什么呢?
尼克只要把眼睛睁开一线,似乎就能看到利奥的影子在眼前晃动。他正专心致志地寻找某些东
西,那些在他一无所知的年纪里丧失的东西。时光并未静止不动,它像河水一样将眼前的人冲刷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