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那道海鱼倒是这时节最常见的吃食,我们上路也带了腌鱼做干粮--说到这里,我们三人都变了脸色--若是今天依旧赶路,在半路上发作起来,当时找不到高明的医生,我和山崎可就危险得很了。
山田先生急找人去调查这两日有哪些可疑的人到过驿馆,山崎看着我,容颜惨淡:"大哥,是我连累你受苦了!"
我道:"你莫非知道是谁下的毒?"山崎点了点头,旋即微笑道:"还好你是好人,老天爷眷顾你,不会让你出事,连带我也沾了光。"
我见他顾左右而言他,皱眉道:"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到底是谁下的毒?"
山崎道:"我也是猜的,做不得准呢,等舅舅查回来再说吧。"
晚间山田先生回来,两个人低声说了半天,凭我听东瀛话的本事,除了偶尔听懂"父亲","弟弟"等只言片语,实在摸不着头脑--等山田先生走了,我逼问了半天,山崎才说出来:有人在驿馆里见过两个本来不该出现的人,是他的同父异母弟弟三公子的两名侍卫。
我记得他提过,这位三公子只比他小半岁,是他继承世子之位的主要竞争对手,其母最受他父亲宠爱--山崎若不回来,这世子之位就直接落在了三公子头上!现在人家趁他在路上暗中下毒,若非大夫极其高明,这死法也就跟中暑暴病而死一般,真是杀人不见血。
可是单凭三公子的侍卫来过这里,并不足以证明就是人家下毒害他,所以舅甥两个商量半天,也只能息事宁人,自己以后小心提防些罢了。
再休养一天,我虽比山崎中毒更深,因辅以内力驱毒,腹痛尽消。接着又运内功帮山崎驱除余毒。当晚有人来报,三天后有船去中土,山崎这回也不拦我了,让人帮我收拾衣物,第二天好赶往码头搭船。
我本来已准备离开了,可是这中毒事件却让我改变了主意--"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东瀛朝廷和中土朝廷一样,争权夺利、勾心斗角,就因为山崎是世子继承人,竟被人下毒谋害,险些丧了性命--他的境遇如此危险!我又怎能在这当口弃他而去?
山崎听说我不走了,反而跟我争执起来,这次中毒已吓坏了他,深怕再有事连累了我,执意催我远离他这是非之人。
我给他催得烦了,沉声道:"我离开也可以,你跟我一起走!你这世子要不作了,我就带你回中土去。"
山崎一呆,正自迟疑,山田先生推门进来,将门紧紧关上,向我深施一礼,又跟山崎说了两句,山崎道:"舅舅有话跟大哥说,让我代为传译。"
山田先生也改变了主意,跟我说起东瀛朝廷局势--天皇并不问政,幕府大将军也就是山崎之父是真正的掌权者,共有四子,如今嫡长子病逝,最小的儿子才八岁,二三两子一个十七,一个十六,都有资格继承大将军之位--自古长幼有序,只要山崎没有大过失,世子之位就该由他继承。
大将军甫遭丧子之痛,身体也不行了,听说二儿子失而复得,以为天赐,因此精神大振,急盼他早早归来,父子团聚--但山崎之母家在琉球,他两年前和母亲回乡省亲时遭遇海盗,生死不知;舅父这两年又多在海上寻找他母子,朝中奥援并不多。三公子之母丽姬如今正得宠,一心想立儿子为世子,难免会作出危害山崎的事来。
由中毒事件可以看出,前路艰险重重,我一身武功,因此山田先生希望我留下来保护山崎--这想法与我不谋而合,我不管山崎反对,当即答应下来--我写了一封信给胡三爷报平安,让人送回中土,以免大师哥挂念。既然大将军也快不行了,我这两年与他形影不离,直护到他平安继位就是。
山田先生郑重拜谢我,但随即说起一件事来--就是我和山崎的关系!如今三公子那边正在寻山崎的是非,我跟他瓜田李下,若传出去足以令他失去继承资格--因此山田前天早上不惜请出家法痛责山崎。
一番话说得我和山崎都满脸通红,我瞪了山崎一眼,跟他保证以后决不再犯!山崎也不敢再说什么。自此我深自检点,山崎也不再来招惹我,一路晓行夜宿,暗自戒备,终于平安到了京城。
山崎父子相见甚欢,他跟我商量,把落在海盗手里为奴的事掠过不提,只说他这两年受了惊吓失去记忆,是我从海盗手里救了他出来--他把我介绍给他父亲,大将军听说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又跟他是结拜兄弟,对我也大加青眼,赏了一大堆东西--因为我不会说他们的言语,不能封官,我便成了将军府的客卿。
三公子我也见着了,生得不似山崎秀气,又高又壮的颇为英武--虽比山崎小半岁,个子却比他还高,看见山崎毫不掩饰敌意,看来也没什么城府。
朝中不少官员受丽姬拉拢,支持三公子继位,理由就是山崎太过文弱,不象三公子有乃父之风。而且三公子的岳父佐贺家是文官之首的当朝大学士,在朝很有影响力,加上丽姬的枕边风,大将军虽喜爱山崎,立储之事却迟迟不提。
山崎的母家琉球一来离得太远,二来积弱多年,无法借力,山田要改变朝中孤立的局面,于是开始给山崎议婚--山崎回来后多次参加各种饮宴聚会,文雅秀美当朝有目共睹,有"国中第一佳公子"之称--连天皇和皇后都有招他为婿之意,更不知多少女子为他害上了相思。
山田反复权衡,决定向公主议婚!大将军却有些踌躇--因为公主虽是皇后嫡出,身份尊贵,左脚却是微跛,而且容貌平平,年纪长了山崎两岁。将军本身权倾朝野,无需借重天皇支持,这样一个芝兰玉树般的儿子,自然想找个绝色的女子来配他--大将军近两年历经丧亲之痛,怜惜山崎母亲死得凄惨,更不愿委屈了他。
这事问起山崎来,山崎却是诚惶诚恐,答以"娶妻取德,娶妾取色",盛赞嫡母当年协助父亲斩关平乱的德行--上阵杀敌的女人自然是人高马大、不怎么好看的,但大将军以原配夫人功大,虽则美妾娶了一房又一房,对原配却始终不离不弃,死后还一直让她的儿子为世子--这是大将军得意之事,立时觉得这儿子继承了自己的厚道--他自己既然愿意,也就备下礼贴,向天皇皇后议婚。
不一日山崎大婚,公主下嫁--皇后自己也知道女儿容貌配不上山崎,因此陪嫁了四个美貌妾侍给他。山崎辞谢不过,却丝毫不以貌陋冷落公主,除了读书习剑、为父亲分担国事外,留府一律宿在公主房内--相比三公子和佐贺大学士之女的吵吵闹闹;平日说话办事的武人作风,二公子很快传出了克勤克俭、礼贤下士的贤名。
丽姬听后不忿,于是拣着山崎的短处,组织比武聚会,借以显示儿子的武功,令山崎出丑--我早教了山崎几招四两拨千斤的招数保命防身,至于其他人的挑衅,一律由我接过来--结果这一场大比武最出风头的是我,无论拳脚刀剑,无一人可在我手下走过三招--大将军和天皇赐我"第一勇士"之称,把丽姬气了个半死。
(廿二)初登大位
山崎之所以肯娶公主,除了势力上要和三公子抗衡,却是一片痴心都在我身上,为这个我都不知骂了他几回了--我自从有了"第一勇士"的封号,山崎便以学剑为名,有事没事就来找我:人前便行半师之礼,无人处便温言软语地腻着我,虽则再不敢同床,却总抑制不住的真情流露。
而山田之所以为山崎选定公主,却是另有打算--其时朝中以姻亲结势者所在所有,夫妻俩婚后往往各有情人,只要不闹出事来,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朝中不少贵女为山崎而倾倒,他夫妻容貌不配,正好给无数女子留下希望--只要山崎一个微笑一个眼神,贵族聚会上就能得到不少消息情报,不少事甚至通过枕边风就达成了--这又岂是粗鲁莽撞的三公子能做到的?
山崎回京不过数月,帮着将军完成了不少棘手之事,在朝廷里也人望日隆,眼看着将军正式册立山崎为世子--三公子气急败坏,终于使出下下之策,又派了杀手来行刺!
自从有了上次中毒之事,我们这半年来一直暗中防备--他吃的喝的都会有人先尝过;甚至他宿在公主房中,我都会住在厢房里为他防护。山崎早在旁人口中得知三公子在收买死士,所以故布疑阵,引敌上钩。
因为我这"第一勇士"的存在,三公子迟迟不敢动手--只有千日作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日夜守护搞得我疲惫不堪。因此我二人定下计策,他借故跟我吵了一架,甚至当众打了我一耳光,我一怒之下,离开世子府。
我"离开"的第三天夜里,杀手终于来了--拼斗详情也不必细说了,那杀手论武功比我也差不了多少,可是被我们有心算无心,自然一网成擒!废去武功交到刑部公审,我又将三公子派来杀人灭口者截获--人证物证俱在,三公子被贬为庶人,大将军伤心之下,没过两月也一命呜呼。
山崎苦尽甘来,顺理成章地继承了大将军之位,山田先生和我都额掌相庆--可是没过多久,就看出他的手段狠辣来--接任完毕后就逼着丽姬殉葬而死;接任不到一月,诸事才上了正轨,他又借故将三公子一家捕下诏狱,罗织罪名要置之于死地。
丽姬殉葬那晚他来找过我,跟我连呼痛快,喝得大醉;然后抱着我又哭又笑,说了许多小时候的事--母亲如何懦弱受气,丽姬如何妖媚惑主,父亲如何不把他放在心上。现在他终于掌了权,正传令礼部为守贞而死的母亲上尊号--可是他心底在怨恨母亲,居然自顾自一头碰死,全不理会幼小的儿子怎么面对那残酷的现实生存下去。
那一晚我抱着他安慰了好久,最后他终于在我怀里沉沉睡去。打那以后他每晚都会来找我,打发走下人婉转求欢--要给父亲守孝一年,他不用再去公主那里;可是大将军待我不薄,如今他尸骨未寒,我怎么能由着山崎如此胡闹?
"你父亲去世才几天?"我打开他的手,沉着脸问他。
"管他呢?我们都半年没亲近了。"
"你混帐!你父亲的头七还没过!你懂不懂做儿子最基本的孝道?"
"他根本没尽过做父亲的责任,我为什么要为他守孝?"
我一巴掌煽过去:"你不认他为父,那你现在的尊荣是哪里来的?"
山崎捂着脸看着我,我出手之后就有些后悔,不是后悔打他,是不该打他的脸--明天还得上朝面对群臣呢,肿着脸过去总不象话。
我翻出消肿药膏,喝道:"过来。"
他乖乖地让我涂上药膏,泪眼盈盈地道:"大哥!"
"干什么?"
"那等头七过了总行了吧?"
我又抬起巴掌来,他不敢躲,吓得闭住眼睛,道:"别打我脸!"
我叹口气,"还记得你舅舅的家法么?再让他请出令堂的遗像来,我也没脸在这儿呆下去了。"
山崎一皱眉,道:"老古板,给他唠叨的讨厌--回头还打发他去琉球!"
我没想到他竟说出这个来--山田先生为了他的事操碎了心,白头发都不知添出多少来,如今辅佐着他,就是劝谕得严厉些,也是一片真心为他好,竟然就得了他这么个评价!这孩子行事心狠手辣,我只当他遭遇凄惨所致,可要是不知恩念旧,性情凉薄,以后他手握一国的生杀大权,那可为害极烈!
想到这里,我瞪了他一眼,沉声道:"你跪下!"
山崎一呆--从他回京之后,由公子而驸马,继世子掌大权,身份越来越尊贵。"居移气、养移体",人人逢迎尊崇;我每日紧张防范,就是说他也是含着宠溺,他哪里想到我会当场责罚他?
我又说一遍"你跪下!"--他要还认我这个大哥,我就不能由着他胡闹;他要不让我管,我索性就走,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沉沦下去。
山崎看我真沉了脸,屈膝跪下,有点不知所措。
"你如今是大将军了,我这个义兄说话你还听么?"
"我听,大哥请说。"
"咱们遇风暴坠海,两条命都是你舅舅救的!他是打过你打过我,可你想想他是为了谁?你方才那话,要让他听见,寒心不寒心?"
"我也就那么一说,当着舅舅我不会失礼的。"
"好,那你好好想想舅舅待你有哪些好处?写出来给我看,不能少于十条。"
"是。"他站起身来,走到案边,铺纸磨墨,取出笔来就要坐下。我把椅子一撤,道:"拿着纸笔,还去跪着。"
他呆了一呆,看我不似说笑,只好将笔墨纸张搬到适才跪的地方;接着要搬椅子,看我扶着椅背没有撒手的意思,怯生生问道:"我怎么写?"
"当初在船上学写字时你怎么写?"g
当时在船上他跟我学汉字时,我给他做的沙盘,又因为屁股上挨打的伤没好不敢坐下,十来天都是跪着趴在地上练字--我是有意让他想想当初困苦时的情形,免得小小年纪登上高位,立时学得颐指气使目中无人。
山崎张了张口,看我不像要答案的样子,自去原地跪下,垂头凝思片刻,伏在地上开始书写。想是好久没写汉字了,写一会儿要想一想,那毛笔不比木棍,提笔凝思一阵,那墨汁便滴了一滴下来,纸上登时污了一片。
山崎"哎唷"一声,看了我一眼,忙道:"我再抄一遍。"
重新写了一张,写到结尾处又有一个字写错了,他不用吩咐,把那一张又重新誊抄一遍,这才直起身子道:"大哥,我写完了。"
我接过来翻了一遍,看看三张纸上没有一丝污迹涂改--他幼读诗书,字写得峻拔挺秀,望之可喜。我点了点头,递还给他道:"念给我听。"
他一条一条念下来,从山田先生幼时教他认字到最终帮他谋成大位,甚至以家法责处以正其身的事,一共写了十三条。
我点了点头,道:"原来你也不糊涂!这三张纸你带到书房,每日有空时就看看!"听他乖乖答应,这才道:"起来吧。"
山崎见我脸色终于和悦了,笑了一笑,却不起身,撒赖道:"两条腿跪麻了,大哥扶我一扶。"我明知道他趁机撒娇,想想这一晚上治得他也够了,过去扶他起来。他趁机钩住我脖子纵体入怀,笑道:"大哥!"
(廿三)反攻倒算
有了这一回,他不敢再轻易提求欢的话,不过每晚过来跟我说聊一会儿,朝中这个怎样,那个怎样--他人极聪明,又从困苦里经过,那些官员们贪渎卖法的事多半瞒不过他,下令严查,吏治为之清明了不少。刚一上任就赢得"明公"之誉,我自然也代他喜欢。
他这里一切上了正轨,我又想起自己的事--东瀛和琉球离中土不过一个来月的船程,以前胡三爷想打开这条线,因两国彼此仇视、海寇太多一直无法正常贸易,如今山崎执掌大权,我便问他可不可以开放两国通商,我也能早日还清大师哥的帐。
山崎笑道:"我知道,大哥还在为那十几万银子的欠账烦恼--你放心,你助我得到大位,这十几万两都在我身上。"
这件事还没回应,我就听说了他把三公子一家下狱的事,我颇为震惊--"那是你弟弟!阿崎,你现在权倾朝野,他只是一介平民,他碍不着你什么吧?你怎么就不能容他呢?"
他一皱眉,"谁这么多嘴?拿这事来烦大哥?"
"你这是什么话?你想瞒我什么?"
他赶紧赔笑,"我哪儿敢瞒着大哥?"
"那你成日跟我东拉西扯的,这件事怎么一直不提?"
"大哥,你这话阿崎可受不起--朝堂上那么多的事,我总不能一件件都禀明大哥知道。"
他一句话噎得我张口结舌,我一声苦笑:"是,你是大将军,你处理朝政自然无须经我同意--我跟你都不是一国人,白操这个心干嘛?"
山崎拉着我道:"大哥,别生气,这些小事犯不着影响你我兄弟的关系--我是看你听不大懂我们的言语,要不回头我在朝堂上给大哥设个座位,你是我学剑的师父,就尊为太傅,你我兄弟同朝听政,一同治国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