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榻之侧————起雾

作者:起雾  录入:03-18

皇帝也不解释,边喝粥边微笑著欣赏少年与内心的自我做斗争。
弹剑幼年经历复杂,因此少年老成,向来颇为知趣,对於不知道能不能问的问题,通常会忍耐住好奇心,不去探问。
但这次皇帝显露出的,和以往完全不同的笑容,实在是非常的令他费解,要知道奉天可是宁不寂的生死至交,两人认识近十五年,十年前更是一起起兵造反,挥师直逼京城。
虽然平日里总是一脸温和的笑容,也不曾受过朝廷的册封,但无论是藩王们,还是北魏和南齐,都没有谁敢轻视这个赤焰军的第二把手。
宁不寂出身江湖,对於行军打仗之事,说到底是个外行,他之所以十来年屡战不败,奉天功不可没。
可以说没有宁不寂,就没有赤焰军的诞生,但没有奉天,就没有赤焰军的长久存在。
而皇帝,又怎麽会和这样一个人有著超乎常人的交情呢?
甚至从目光交换间就可以看出,皇帝和奉天之间的关系亲密程度犹胜於宁大将军。
这是一种深远的,互相信任关怀相濡以沫的感情。
比起和宁大将军之间不时的互相防备,完全是天差地别。


第九章
京城南面的山坡上,是一整片高大的松树林,远远望去,那一抹深翠浓绿常常让寒冬腊月里饥寒交迫的行人们精神一振。
松林里有一条小溪沿坡而下,溪水清澈,游鱼鲜美,不需结网,探手入水中,轻易一抓,就是一尾活鱼在手,加盐烧烤至七成熟,便成为天下难得的美味。
因为这溪鱼的存在,这松林深处的小溪旁,便成为皇帝幼时溜出皇宫玩耍的必去之地。
不无怀念的找到松林里最为高大的那棵松树,果然见到奉天早已支好了烤架,正悠闲的倚树而坐,就等皇帝过来抓鱼烧烤。
皇帝也不推辞,挽起袖子,站在溪水边,凝神望著初春里犹带著寒意的溪水,等待著游鱼群摆尾而过,看准最大最肥的几条,闪电般的出手,连抓数条抛上岸去。
树下,奉天早已生好了火,因为左肩受伤的缘故,开膛破肚的活仍然交给了皇帝。
很快,松枝串好的活鱼便轻松的上了架。 z
皇帝和奉天两人并肩而坐,边等著溪鱼烤熟,边聊天打发时间。
奉天大致讲了一下这一年来对北夷作战的情形,他语声柔和,口才甚好,听得皇帝津津有味,向往不已。
多年久居深宫,皇帝整日与藩王朝臣们勾心斗角,厌倦之心萌生已久,自觉快意江湖也好,马革裹尸也罢,都胜过在朝中受气多多。
翻了翻烤到一半的鱼,一回头,正对上奉天漾著爱怜的目光,皇帝回以淡淡一笑。
讲完战局,白衣人目光依旧温和,语气却带了轻微的责怪之意,"月余未见,陛下怎会又显得清瘦了一些?平日里和藩王朝臣们斗就算了,何必非要徒耗心神去欺负阿寂?"
皇帝原本正沈浸在对幼时美好时光的回忆中,听到奉天责怪的话语,顿时大为不平,抗议道,"你太偏心了,平日里明明都是宁不寂在欺负朕,你又不是不知道。"
含笑的看著难得露出别扭神情的皇帝,奉天戏谑的问,"那敢问陛下,是谁暗地里指使弹剑那小鬼头处处找阿寂的麻烦?是谁次次怂恿小鬼头跟大将军抢食饭菜,害得人家十顿御膳,九顿没有吃饱?"
停了一停,继续道,"又是谁半夜里一再的把睡熟的枕边人一脚踹下龙床,害得我们的大将军清晨起来练兵都频频打瞌睡?
再说三年前,阿寂受得伤虽然让军医束手,但只要一颗茯苓丸就能让他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结果御医放著最简单的方法不用,偏偏又是针灸又是汤药的整整折腾了三天,才让大将军有机会摆脱昏睡。醒来也就罢了,以阿寂的体力,不出一个月就能生龙活虎,结果他却整整在病床上多躺了四十天。这些陛下又是作何解释?"
皇帝干笑两声,对於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不否认。只是奇道,"你怎会知道这些?"
奉天拿起烤好的两条鱼,递一条给皇帝,也不卖关子,边放盐边解释,"茯苓丸就不用说了,那还是当年我和御医一起研制出来的。说起吃饭,阿寂每每从皇宫出来,对著我无聊时试做的饭菜,都能咽得下口去,便可知他饿到何种程度!"
想起七岁时享受过的奉天那可怕的厨艺,虽然事隔二十年,皇帝犹觉得胃部一阵翻腾,连带对手上刚烤好的鲜鱼也一并失去了胃口。
有一日练兵换军靴时,我无意中见到阿寂膝盖上有不少乌青,以他的身手,天下能伤他的人极少,便一时好奇问了他这乌青的由来?他答不小心在睡觉时从床上掉下所致。
然而据我所知,阿寂素来睡相极好,行军露宿之时,往往一夜安眠,连翻身都没有,又怎会睡在床上反倒掉落下来?"
"这,朕一时错手...错脚踢一下人也是正常的嘛!"
咬了一口手中的烤鱼,皇帝坚决不肯承认是为了泄愤,故意在夜里把熟睡的宁大将军踹到地上。
奉天在皇帝手中的烤鱼上洒了几颗盐,笑意盎然,"还记得陛下幼时就有个习惯,睡熟的时候会手脚并用,紧紧抱住同塌而眠的人到天亮,什麽时候这个好习惯发生了变化?"
皇帝恼羞成怒:"朕长大了,一些习性自然会改。"犹自愤愤,"反正你就是偏向宁不寂那厮就是了。"
奉天失笑,几乎习惯性的要伸手,像少年时一般想去摸摸皇帝的头发表示安慰,又想起对方早已是27岁的大男人了,此举大为不妥,便缩回手来。
皇帝眼看著奉天习惯性的伸手过来,又中途缩了回去,眸中闪过一抹淡淡的失望。又见他收起了戏谑,换回严肃温和的表情,便也跟著正襟危坐。
奉天道:"陛下自幼爱玩爱笑爱热闹,吃不喜独食,寝不喜独睡,偏偏及长,宫里头那些妃嫔个个来历可疑,不得亲近,现在阿寂陪著你同吃同睡,不好吗?"
皇帝撇撇嘴角,想起素日里宁大将军的所作所为,对著奉天单纯温和关怀的目光,实在是无语问苍天!
难道他要详详细细对著奉天描述宁不寂的种种恶行?虽然自小和奉天一起长大,但还不至於亲密无间到这个地步。
"朕知道了。"皇帝垂头丧气的岔开话题,"各方在军中潜伏的探子可有眉目?"
奉天从怀里取出几份名单:"目前已经基本查出了北夷和闵王派来的暗探,其余方面,还待查证。"
皇帝接过名单,粗粗看了一眼,但见人名密密麻麻,望之不尽,便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有人抵制不住名利的诱惑。"
奉天同样黯然:"肉食者鄙,当年一起啃菜根之时尚能把背後互相交托,今日锦衣玉食,反倒立场动摇。"
顿了顿,又言道,"还请陛下不要操之过急,兴许这些人不过是一时迷惑。到底都是阿寂的生死弟兄,多年水里来火里去,冒然处置,阿寂面上纵然明白,心头恐怕也会不悦。"
皇帝点点头,赫然见到排在北魏探子名单首位的程奇明,便是一手将宁大将军抚养长大之人,於是再度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两人素来话语投机,一直聊到日落西山,奉天方才起身先行离去。
留下皇帝对著一地的树枝残骸和鱼骨头,怔怔发呆。
溪鱼的味道并不曾变化,一如奉天恒久保持著的温和,但天下至尊依旧深深的觉得,随著时间的逝去,很多东西即使本质依旧存在,外在却早已残破不堪。
皇帝几乎是情绪低落的独自走在回宫的路上。
月上西楼,热闹的晚市才刚刚开始,集市里并不拥挤,川流的人群中,小贩们有力嗓音不断的招揽生意,行人们不时的停在某个摊位前讨价还价。
虽然远方战火刚熄,饥荒也不曾完全断绝,但在京城,天子脚下,至少已不是十年前民生凋敝的萧条景象,这让皇帝又有些心安。
朕殚精竭虑十年,隐藏自我,放弃自由,换来这一切,还是值得的。
前方,皇城远远在望,望了望困住自己十年的牢笼,皇帝虽然压根儿打心底不想回去,终究还是没有停下向前的步伐。
宫墙的不远处,肩并肩走来两个人,其中一人颇为眼熟,另一人因为站在阴影处,轮廓便有些模糊,但撇开那灿如朝阳的笑容,此人的眉梢眼角和多年前见过的南齐皇帝慕容溱竟有七分相像。
皇帝心中一凛,大致猜到此人应该就是南齐最出名的闲散王──慕容鸿。
这慕容鸿有意和闵王结交,是早已探知的消息,他也一直暗中找人盯著,见双方目前没有做出什麽太大的动作,也就暂时忽略了。
毕竟名义上,闵王还在北方抗击夷族。
宫墙下,闵王世子燕蒙正不满的向慕容王爷抗议,"宁不寂那儿的眼线我可是费心经营了五年,如今悉数让他们暴露,这买卖可是做的很大啊!到时若不能达成预定的目标,落得个血本无归,父王那儿,我可是不好交代的。"
慕容鸿笑得灿烂:"世子放心,棋局早在我皇兄心中,什麽时候该落哪一子,半点出错不得,为了不让那个精明的奉天起疑,不但世子的探子们要露出尾巴,北夷和薛家的也不能放过。"
"北夷还容易,几场仗打下来,奉天自行就能发现不少暗探,倒是薛家,那个薛启之精得跟鬼一样,明面上对谁都不帮衬。暗地里仗著他们家有钱,可收买了不少人,而且不到要紧关头,轻易不肯动用。要他们的人自行露马脚,比登天还难。恐怕也只有我们帮他造几个探子出来了。"
慕容鸿沈吟了一会儿,摇摇头,"不可,若要成事,先决条件便要接近真实,越是真实,越不容易被识破,只有把所有的真实串联起来,导向同一个方向,这个计划才有可能成功。"
燕世子并不擅权谋,听得半懂不懂,装模作样点头,随即想起一事,不满道,"那你南齐的人呢?北夷,南齐,加上我燕家,探子分别暴露,即使没有薛家,恐怕也足够取信於人了吧?就怕你慕容王爷到时候舍不得你们家的棋子。"
慕容鸿闻言并不生气,依旧笑容满面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点我慕容家比谁都清楚。世子放心,本王可是有皇命在身,皇兄还在南齐等著挑我错处呢,敢不尽心办差?"
燕蒙对於南齐皇族内部勾心斗角早有耳闻,再听慕容鸿一再拍胸口保证,也就安下了心。於是招呼一声,便自行离去。
再说皇帝本来正犹豫著是否上前亲自窃听两人的对话,但顾虑到多年前和慕容溱在宫外巧遇,二人在不知对方真正身份下大打出手的结果不过是个平手,而这慕容鸿的身手目前尚不可知,所以也就没有轻易上前。
这一犹疑,便平白错失了发现南齐皇帝阴谋的大好良机,到日後对照细节发现端倪,却已是为时已晚。
□□□自□由□自□在□□□
回到宫中,皇帝意外的发现宁不寂和弹剑二人正不耐烦的等他一起吃饭。
他觉得有些奇怪,弹剑也就算了,赤焰军在今日回朝,宁不寂忙完了军务,照往日的情形,这时应当和他那班军中弟兄好好的聚聚才是,怎麽竟会巴巴的跑来等少年跟他抢饭吃?
御膳一道道陆续被端上膳桌,对面的二人依旧一脸凝重,并无嬉闹之意。
皇帝立刻知道必定有大事发生,沈声问道,"出了什麽事?"
宁不寂严厉的望著皇帝,随即想到在弄清楚皇帝无故出宫的因由前,眼前的大事更为重要,便示意弹剑把他们最新收到的消息先说出来。
少年的脸色很难看:"慕容溱在南齐边境集结了十万大军,粮食军饷源源不绝,从国内运出已有七日,虽然一直按兵不动,但等战时物资全数运到了,什麽时候会开战,尚不可知!"
皇帝一惊,仔细算了算时日,"南齐上任君王──慕容溱的兄长慕容狄驾崩不过两年,国丧三年未满,慕容溱敢冒这大不讳擅自出兵?"
弹剑点头,想起慕容溱那张终日阴沈的脸,顿时一股寒意窜上脊背。顽强的把那股讨厌的感觉压了下去,开口告假,"目前局势未明,微臣必须再度潜回南齐探听消息,朝中之事,暂时不能帮到陛下了。"
皇帝颔首:"此事非同小可,你务必小心,一切以自身安全为先,探听到消息即刻回来,不要再搅合进慕容氏的皇家事务中去了。"
仰头自信一笑,少年眼中锋芒毕露,"陛下放心,臣在南齐曾待过三年,此次必定如往日一般不辱使命。"
"局势如此,急也无用,你吃过饭再回去吧!明日一早动身即可,不必星夜赶路。"想起刚刚看到的慕容鸿,皇帝在心中盘算著逮住他和慕容溱谈判的可能性。
弹剑遵命坐下,伸手抢走宁不寂面前他最爱吃的一盘卤猪蹄,埋头大块朵颐。
宁大将军呆呆的把伸出去的筷子收回来,尚沈浸在弹剑原来真的曾经卧底敌国的消息中,因为呆了太久,另一盘他爱吃的八宝鸡也尽入少年腹中。
於是放眼望去,大将军筷子所及之处,便只余下他最讨厌的白菜豆腐。
即使明知目前局势危急,皇帝看著眼前这不相容的两人,笑意还是不由自主的染上嘴角。
想到少年很快要去偏远的南齐冒生命危险,宁大将军一时心软,也就懒得去跟他计较这些小事,默默的夹起青菜,正要放入口中,对面的皇帝伸筷子夹了靠自己比较近的鹿肉到他碗里。
宁不寂也不客气,就著青菜和白饭一同吃了下去。
皇帝陆续夹了几筷子後,便缩回手来,转头正好对上弹剑暧昧的目光,少年一脸"你看你看,我就说你们有奸情吧!这下看你怎麽否认?"的得意表情。
哭笑不得之余,皇帝只得同样夹了一片菜给弹剑。
少年用筷子拎起刚落入他碗中的青菜用力的晃了晃,表示抗议皇帝偏心。
一旁的宁大将军斜睥了他一眼,安慰道,"小鬼,多吃青菜才容易长大,你看你跟本将军抢了两年的荤菜,结果这两年个子一点也不见长。"
弹剑生平最恨被提起身高,闻言立即色变,跳起来一拳便向大将军挥去。
似是顾及到皇帝用膳正进行到一半,两人很有默契的一路打出御膳堂去。
外头顿时一片乒乒乓乓声,皇帝苦笑之余,心头却漾起一丝轻微的不安,慕容溱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接手皇位两年之所以毫无声息,想必是在安定南齐国内的局势,此刻他坐稳了皇位,腾出手来,又会闹出什麽事,实在是很难说。
皇帝深切的後悔起八年前离宫出走的轻率举动来,若没出宫,也就不会遇到慕容溱那个偏执狂,现在也不会是这个麻烦的局面。
外头的响声很快的静谧下来,想来这两人饭後的例行消化已经结束,一个进来和皇帝道别後回家睡觉,另一个如往日一般,招呼也不打一声自行去朝阳宫的浴池洗浴。
就寝前,宁大将军说了一句,"明日一早,臣要动身去南齐边境布置边防,以应对和蛮子随时可能发生的战事。"
皇帝报著侥幸漫应一声:"知道了,那早点睡吧!"
言毕很干脆的翻过身去,闭上眼睛,开始考虑是一柱香後假装睡死还是两柱香後?
当然这个鸵鸟一样的行为一如往日般宣告失败。
宁不寂伸手把装睡的皇帝揽到身上,眼对眼,鼻对鼻,呼出的气息清晰可闻,"陛下不表示点什麽吗?"
说话时胸腔振动,炙热的体温便透过薄薄的衣料一阵阵传递过来。
皇帝不适的挣扎了一下,心知宁不寂每每离京布置边防,没有一年也有半载,在他走前,不让他做个够本,回来只会连本带利。
於是认命道,"朕知道了。"
"很好,那臣等著。"大将军好整以暇的放开皇帝,改把双手放到身侧。
皇帝愣住。这意思是?要朕主动?
想到此处,立刻双眼一亮,期待的目光望向宁不寂,"你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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