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开(第一~四卷)————叶非衣

作者:叶非衣  录入:03-18

那是隶祀和凌琰都无法理解的笑容,却那样深深地刻在他们的脑海里。很久很久之後,当他们渐渐明白这种笑容的含义时,也是这般笑著叹息宁愿永远不明白。
沐锦云抱著他的琴飞身而去,留下隶祀和凌琰在亭子里。两人用了很久才从那种莫名的压抑中挣脱出来,此时,远处重重地一声闷雷。
"他是个聪明人......"隶祀看著沐公子飞身去的方向,"知道赶我们走也没用,还不如省点力气不理人。"
"这大概就是他所说的天理吧。他是妖,就要有被降妖的追著跑的觉悟。"
"凌琰,比起收降一只花妖,我更想知道他的理由。既然他这个做主人的不招待客人,我们就自己随便晃晃吧。"

地牢里的空气有些混浊,隐隐的能闻到雷雨天的味道。少年依旧是一身华丽衣衫,坐在地上愣愣地发呆。
一只蝴蝶停在铁窗上,扑腾了几下翅膀,飞到少年面前。少年面无表情地伸出右手,让蝴蝶立於食指指尖。蝴蝶晃动著触角在传达著什麽,少年微微紧了眉,竟不高兴了起来。最後干脆一扬手,想让蝴蝶飞走。
那蝴蝶离了少年的手,却不肯离开,竟化作人形立於地牢里。
"我好心来告诉你这些,你就这麽对待我?"蝴蝶化成的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小童,一脸的稚气,金色小袄衬得他格外可爱。
见少年还是不出声,小童急了:"你你你!!你想跟著他被人收走吗?就算不收走,你这份罪恶已经不能成仙了。不过长老说,只要你肯回去重新好好修炼,他一定会想出办法让你登仙。你何苦在这种破地方当妖精!满袖你......"
"锦瑟。我的名字是锦瑟,不是满袖。"少年这时才开了口,他的话让小童愣在了原地,"我没打算离开这里,也不想修仙。你回去吧,不用再来了。"
"你爱叫什麽叫什麽!可你......"小童想再说什麽,走廊的那段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这让他不禁有些恼,"他已经万劫不复了,你还这麽傻傻的做什麽!"
"那也是为了我才万劫不复的。"
"你疯了!明明是他......"
钥匙开门的声音在这地牢里比什麽声音都清晰,小童急忙化为蝴蝶,盘旋了几下从窗口飞了出去。
锦瑟没有看它,只是低下头,一遍一遍低声喃喃道:"是我让他万劫不复的。"
沐锦云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麽一幕,锦瑟在轻轻说些什麽,可是他听不清。
"锦瑟?"
听到沐锦云的声音,锦瑟抬起头,脸上挂上了笑容。
沐锦云过去将他从地上抱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再放到床上:"要下雨了,地上凉著呢。"
锦瑟不语,只是笑著,灿烂却很满足。
沐锦云见他这样,也笑了起来,在床沿上坐下,他道:"他们和你说了什麽?"
锦瑟一震,笑意凝在脸上:"他来告诉我,夏阳家的人来了。"
"他们是来了。不过不用担心的,你不用担心。"沐锦云伸手把锦瑟抱在怀中,抚著他的头发道,"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不会的。锦瑟,我会保护你的。"
沐锦云的声音少了平日里的那份狂傲,多了几分坚定和温柔。锦瑟是他心中的至宝,他决不会让人伤害他。锦瑟回抱住沐锦云,将脸埋到他的胸口,拥抱的力量大到要把彼此揉碎了融化在一起一样,他只能靠大口呼吸沐锦云身上那熟悉的浓郁牡丹花香来支撑自己。
不能羽化登仙又如何,只能永远做一只小妖又如何,万劫不复又如何,他们还有对方在一起,这样就已经足够了。如果说还有什麽祈求,那就是能和对方一起重新在花丛里沐浴阳光,而不是年复一年在这个冷冷的连阳光都这麽不真实的地牢里。
和那时候一样,和他们还是一只蝴蝶和一株牡丹的时候一样,有阳光,有彼此。
来给锦瑟送水和换洗衣服的柳西河见此画面,便把东西放在门外,轻手轻脚地走开了。沐锦云和锦瑟之间的故事,柳西河知道却不懂,他只做他份内的事情。
地牢外,随著几声雷响,那雨,止不住地倒了下来。


(章五)

沐锦云的宅子虽大,房间却只有两三间。隶祀和凌琰立於一间屋子的房檐下避雨。倾盆的大雨沿著屋檐而下,形成一道水帘子。不知为何,隔著水帘子往外看,感觉到的是一股没落,一种凄凉。
一人撑著一把油纸伞,从不远处走来,行到隶祀和凌琰所在的屋前,看了两人一眼,收伞推门进了房间,却没有把门关上。隶祀和凌琰交换了一个眼神,也跟著进了房间。
那人高高瘦瘦,隶祀猜著应该就是洛郡酒楼小二提到过的柳西河,传言他是个哑巴。这间应是柳西河的房间,隶祀随意打量了一下,屋里布置得非常简单,一床、一桌、一柜、一书架,仅此而已。唯一让隶祀好奇的是墙上的一轴挂画。
这画看过去有些年头,墨色稍稍有些糊了,给人迷幻之感。画的是一株绽放的牡丹,大片大片的花瓣层层叠叠,虽不是深红色却似烈火一般,强烈地冲击著看画之人。花上停著一只蝴蝶,半合著翅膀,紫色的蝴蝶仿佛在花色中燃烧。
隶祀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飞蛾扑火。
隶祀看向柳西河,他正在研墨,四方砚台里散出来的墨香能让人顷刻之间心静下来。柳西河铺好纸,取来一笔。
──别伤害他们。
隶祀和凌琰看著这几个字,竟一时无语。柳西河看了看两人,又提笔写道
──他们都是笨蛋。
"他们?"隶祀微微眯起了眼睛,一个应该是沐锦云,那还有谁呢?隶祀转头再看了看墙上的画,问道:"是那只蝴蝶?"
──他叫锦瑟。
"为什麽?"凌琰看著柳西河,想从他的表情里读出那人的想法,他为什麽要告诉他们这些?
──总该是尽头了。否则,他们只有毁灭了。
隶祀还想再问什麽,一只金色蝴蝶却突然飞进了屋子,在众人面前化成一个可爱小童。
那小童好似没有看到柳西河和凌琰一般,站到隶祀面前,道:"长老有请。"
隶祀一愣,见一旁的柳西河冲他点点头,便应道:"好,你带路吧。"
出到门外,才发现那大雨已经停了,天空却还是黑压压的,仿佛立刻又会有倾盆大雨。隶祀与凌琰跟著小童走了屋後的一条小山路,积了水的山路泥泞难行,小童干脆变回蝴蝶在前面飞,领著两人绕到半山腰的一个山洞口。
洞口布上了结界,凌琰试了几次都过不去。
隶祀侧著脑子低叹:"看来他只想见我一人。不用担心,没事的。"
凌琰犹豫了一会,才颔首答应:"我就在这里等著。"
隶祀跟著蝴蝶进去,一穿过结界,身体就感觉到一阵寒意,再一看,这洞中竟是晶莹一片,似冰又不是冰。一个男子盘腿坐在洞中,见隶祀进来,才慢慢抬起他的眼。而仅仅是那一眼,那男子就像被晴天霹雳了一般,浑身一震,盘坐著的身子支持不住,歪歪扭扭地要倒下去。
男子微启了唇,想说什麽却无从说起,最後,只颤抖地念出一个名字──蒹葭。
小蝴蝶见他如此模样,忙化了人形,过去扶住他。小童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稳住了男子的身体,扶著他坐好,帮著收拾好他的衣摆後,站到了一边。
隶祀仔细地观察著面前的男子,这人就是小童说的长老吧。他一点也不老,看上去不到而立之年,也许是周围环境的原因,男子的肤色白得略显透明。过份消瘦让他的脸棱角分明,轮廓深刻。而他的身子好像并不好,脚上似有残疾以至於无法自己坐稳。
长老见隶祀盯著他看,又一次开口道:"蒹葭,我终於又见到你了。"
这次的声音比之前的平稳了很多,但句中意味,隶祀还是无法猜透,这个男人究竟将他错认成了谁。
隶祀有些茫然的表情让长老扯出了一丝苦笑,几乎是自言自语地道:"你不是蒹葭,他不会回来的。爱也好,恨也好,蒹葭是断断不会忘了我,忘了夏孤漓的。"
不知是不是他的轮廓过於深刻,眉眼之间的那份寂寞无力被无数倍地放大,让人不能忘怀。夏孤漓长长叹出一口气,说:"你既然是灵媒,我有事相求。"
"求什麽?礼金呢?"
"我既然拜托你,自然会告诉你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想见一个魂魄,蒹葭的魂魄。"
夏孤漓讲起了那个故事,那个他也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少年的故事。从强求的幸福到永别的绝望,从舒展的笑容到紧咬的双唇。
夏孤漓曾经是一个修仙之人,靠著一把神剑斩妖除魔,在他三十四岁那年,他猛然发现自己的脸与二十几岁时没有任何区别,渐渐的,他意识到,他已经不老不死。在世人眼里他成了仙,可他自己却比谁都清楚,他不过是变成了怪物。
他隐居於不旋山,不问世事,直到遇见了一个叫蒹葭的爱花少年。
蒹葭是一位世家公子,常来不旋山采摘珍稀花卉。一次迷路让他和夏孤漓成了好友,而友情与爱情,对人本就各不相同。
"为了能留他在身边,为了让他爱上我,我用了一种禁术。我本就是怪物了,再多条罪恶也不算什麽。"夏孤漓边说边露出一个模糊的笑容,眼神却涣散著,"你是夏阳家的灵媒,应该是知道的。情降之术。"
那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让隶祀几乎惊呼出声。眼前之人,竟然痴情到这般地步。


(章六)

南方三种害人的秘术,蛊毒、降头术、痋毒。无论哪一种,其实也都是害已的术法。情降,便是降头术里的一种。
"我那时候认识一个降头师,问他拿了两颗小铅石。"
隶祀听到这里已经能推出一个大概了,情降之术基本只有三种方法,分别通过针、降头油及小铅石这三种道具。 针爱情针的下降方法简单,只是效力有限,每隔一段时间就必须重新下降,才能使爱情继续下去,每次下降,施降者必遭痛楚。使用降头油的目的不是为了得到爱情,而是为了得到对方的身体,所以,降头油又被称作"和合油",这油得来不易,效果出众,只需要轻轻点在人的任何裸露的皮肤,没多久,那人便会丧失理智,任人摆布,醒来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麽。最痴情者用小铅石下降,施降人将铅石置於眼眶内一天,再给心仪的人一个深情的凝望,便可掳获对方的心,对他死心蹋地、至死不渝。只是这一种,一旦破降,换来的定是无止境的恨意。如若施降人变心,爱上另一人,降头反噬,施降人必七窍流血而死。
夏孤漓竟然选了这般破釜沈舟的情降之术。
"施降很成功,他爱上了我,留在我身边。为了能让他也不老不死一直陪著我,我设了一个法阵,困住他的魂魄让在能在法阵里永生。那是,最美好的一段日子。"夏孤漓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似乎是回忆起了曾经的美好,淡淡的笑容里多了一份暖意。他闭上了眼,希望能在那段回忆里多待一会。
就在隶祀以为他会这样沈浸下去的时候,夏孤漓的表情慢慢严峻起来,隶祀能够看到他体内气息混乱,最後他一个闷哼,一丝鲜血顺著唇角留了下来。
站在边上的小童侧过头去,这样的情况,他大概是见了多次却还是无法习惯吧。
夏孤漓涩涩一笑,抬手抹去血迹,才又缓缓道:"蒹葭的父母不能接受蒹葭的离开,请了一堆道士想除掉我。那些道士知道些什麽,竟然硬闯法阵,我那段时间为了设法阵维护法阵消耗了不少力量,让他们毁了法器。蒹葭的身体吃不住法阵被破时产生的强大灵力,一病不起。这还不够,那些道士竟然还觉得不够,摆了祭坛想要破降,他们是失败了,但是蒹葭的身体受了这麽多次的冲击......"
"蒹葭走之前,他想起了很多东西,情降还是被那帮道士冲过了一个口子。他说,他爱过我,与情降之术无关,可他现在恨我,这样义无反顾的爱情他承受不起。他死时,豔丽得如花火般燃烧坠落时一样的惊心动魄。"
哪是怎样的豔丽,隶祀想象不出;夏孤漓是痴、是傻,他也无法明了。从古至今,看破之人本就没有几个,不顾一切想得到自己所爱之人的可怜人也不只眼前这一人。
"蒹葭最爱牡丹花。我在不旋山烧出一块地,把他埋在那里,种上满满的牡丹花。这样,他也会开心的吧,他在看花之时的笑容是最美的。"
"牡丹集天地灵气成花妖,便是锦云?"
"不对......"夏孤漓抬起头看著隶祀,声音里的伤痛已经无法隐藏,"不是天地灵气,是怨气,他吸的是蒹葭对我由爱转恨的怨气!"
夏孤漓说完突然大笑起来,那笑声里的悲伤哀愁以及几缕绝望缠住了他,也缠住了一旁的小童和隶祀,心底有什麽被重重打了一下似的,压抑不住那份情感,想大声痛哭。夏孤漓笑著,笑到泪流满面,笑到岔了气,一阵剧烈的咳嗽後,吐出了几大口鲜血。一滴一滴的鲜红如同红色牡丹一般,绽放在冰晶似的地上。
本就略显透明的夏孤漓,在这一片白色以及这几簇红色的包围里,让隶祀想到了他之前对蒹葭的形容──豔丽得如花火般燃烧坠落时一样的惊心动魄。
夏孤漓试著缓了几口气,他已经坐不住了,靠在一边的小童身上,闭著眼歇了一会,才对隶祀说:"事情我说完了,我想见见他。"
"过去了这麽多年,再见面他也不会认得你了。魂魄一旦过了忘川,前尘往事皆忘,你也是明白的。"
"就算这样,我还是想见他!"
隶祀叹了口气:"他若已转世,强拉他魂魄回来只会伤害他现在的身体,轻则昏厥,重则毙命,这样做不是再害他一次吗?"
听到隶祀这麽说,夏孤漓竟痴痴地笑了:"若这样,再布一法阵,保他魂魄,我与他再续前缘,不是更好?我若不是双腿尽残,无法离开这里,早已去寻他了。"
这个人,已经不是爱得痴了,明明就是爱得疯了!
夏孤漓仿佛知道隶祀心中的想法,道:"爱得疯了又如何?发了疯的也不是我一个。也许有一天,你也会疯。"


(章七)

隶祀离开山洞的时候夏孤漓没有阻拦,他只是靠著小童闭目休息,那几大口鲜血是真真伤了他的元气。
洞外的凌琰看见隶祀平安出来,不禁松了一口气。下山的途中隶祀平心静气地给凌琰讲了夏孤漓和蒹葭的故事。凌琰没有插嘴,只是安静地听著隶祀说。
"凌琰,从本职出发是不该帮他召唤可能已经转世的灵魂的,只是这个人,他这般折腾自己下去有意义吗?"
"他没有退路,他一个不老不死之人选择了情降。要麽背叛心爱之人七窍流血而死,要麽在无止尽的思念里永生,哪一种都是痛苦。"
隶祀沈默下来,在进退两难中痛苦了几百几千年,不为爱发疯又怎麽可能。那沐锦云呢,靠吸食蒹葭怨气成妖的沐锦云是不是也是一样?为了那只叫锦瑟的蝴蝶?隶祀突然停下脚步,叫住前边的凌琰道:"我去一下黄泉。"
忘川边依旧红得似火,彼岸花一朵连著一朵,残酷、妖豔。隶祀没有自信能在这里找到蒹葭的花,但他还是决定试一试。在他集中灵力之时,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隶祀望向声音来的方向,那是地狱之门。
一个碧衣少年绕开了往地狱而去的灵魂,缓步向他走来。渐行渐近,那位少年的轮廓也清晰起来。那是一个极干净的少年,即便不笑,也让人觉得无比亲切,好似府中丫鬟们偶尔会提起的偷偷买糖给她吃的邻家大哥哥。
"夏阳公子。"那少年拱手一鞠,"在下蒹葭。"
听到来人的姓名隶祀不觉一愣:"我以为你早已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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