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清朝戏子文,非穿越,第三人称。
《金台残泪记》:"京师梨园旦色曰相公......群趋其艳者,曰红相公,反是者曰黑相公。"《侧帽余谭》:"雏伶本曰『像姑』,言其貌似好女子也。今讹为『相公』。"
以上文献说明清朝管唱旦角的戏子叫相公,这就是一个关于相公的故事。
主角萧玉檀,八岁被卖进相公堂子,从此开始了唱戏的生涯。
主角性格不讨喜,闷骚,是个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的,他只是个相公,不是圣贤,见风转舵本事不错,无所依凭时他能忍,得势时他也会嚣张,但看尽梨园潮起潮落,他还稳稳的站着。
本文基本遵照史料,不完全真实再现清朝道咸年间八大胡同的相公堂子全盛时期的风貌。大部分背景真实,虚构的地方会说明。
根据看过的人说......本文慢热,没高潮,但文笔不错(这是别人的评价,不是我自己说的)。
关于文中的术语、史料、背景和我想说的废话都放在《注释篇》中,不妨碍各位看文,如果愿意多了解一点的可以看看。
主角:萧玉檀,苏静言,绵怿 配角:苏静语,广承,佘良玉,孙鸣玉
前尘
道光二十九年暮春,枝头的花儿已经开到了极处,艳丽中显出无以为继的衰败来,和深宫中那位病入膏肓的一国之君一样,在无奈中一日日走向末路。
数年前战争的硝烟似乎还未散尽,内忧外患、困顿交加。不过也许正是这样的困境,才造成了梨园畸形的发达。那台上,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一幕幕演过,醉了人心,国家兴亡哪管得。
说不清是梨园造就了如今的八大胡同[1],还是八大胡同造就了如今的梨园。自乾隆年四大徽班进京,伶人们便聚居在这里,成就了八大胡同的繁荣。
此刻正是上午,这北京城有名的销魂之地还未到热闹的时候,街巷都寂静下来,犹如娇媚的旦角显露出卸了妆的素脸,分外苍白。
一辆青帷驴车停在韩家潭[2]一家堂子[3]的后门。
干瘦的男人从车上跳下来,探手到车里拉出一个孩子,一路扯进堂子里去。
这孩子不过七八岁,人小腿短,男人走一步,他倒要走一步半才追得上,两只小脚急促的交替前进,却仍然十分镇定,步子虽急,但一丝不乱,走得稳稳当当的。
顺着青石路走过精致的庭院,到了小小的偏厅门口,男人把孩子留在门外,低声恐吓他不许乱跑,自己进去了。
里面便传出男人谄媚的说话声,孩子在门外凝神听去,听到屋子里另有一个声音,柔和圆润,说不出的好听,心里已经猜到,这个声音恐怕就是这锦绣华堂的主人了。
"我可告诉你,别拿那些别人挑剩下的来糊弄我。"
"哪能呢,"男人点头哈腰,巴结的笑,"什么能瞒过您的眼睛,我就是借了个胆子有心糊弄您,糊弄得过吗?这不是刚走了一趟苏州,得了个宝贝,才到京里就巴巴儿的带来给您过目来了。"
孙鸣玉打了个哈欠,似乎烟瘾又上来了,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来,眯着那双妩媚的杏眼,有些不耐烦的说:"既然带来了就别藏着掖着了,要真好,价钱不会少你的。"
男人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刻笑开了花,走到门外把那孩子拉进来。
孙鸣玉本是漫不经心的,可是只一瞥就再转不开眼去--好水灵的孩子。
这个年纪的孩子,眼睛该是透明的,可他不,黑沉沉的一双眼睛,深不见底,只偶尔有一点微光从眼底一闪而过,还没等别人看清楚,就消失不见了。
只看这双眼睛就知道这孩子是个有心事的。
"您看,好相貌、好身段!一万个里面都不见得挑得出一个来。"男人得意的炫耀着他的商品,推着那个孩子转了个圈,好让买主把他全身看清楚。
那孩子被他粗暴的动作扯得直趔趄,但下盘依然很稳,站住了没摔倒,死死的沉默着,一声不吭。
孙鸣玉看在眼里,突然笑了。
"就不知道嗓子怎么样,哪怕长得天仙似的,要不能唱,也是白搭。"
"能唱,"男人迫不及待的打包票,"珠玉似的好嗓子。"
话虽说得满,但他的心却是忐忑的,因为从他自这孩子的烟鬼父亲手里接过他,就没听他说过一句话,虽然那个大烟鬼满口保证他儿子绝对不是哑巴,但不是哑巴怎么会不说话?
要不是这个孩子实在长得好,他根本不敢带到度香堂来。想到坐在面前的这位红相公[4]是个顶尖利的人,那张嘴,无论有理没理都是不饶人的,男人突然后怕起来,自己怎么就鬼迷了心,贪他出手阔绰,把这样拿不准的货色带到这里来了。
于是就下起狠手来,偷偷在那孩子背上用力拧了一把。
孩子微微皱了一下眉,没叫,也没动弹。
男人尴尬起来。
孙鸣玉看得分明,说:"你别碰他,你站到那边去,我来问他。"
男人讪讪的,走到墙角站了,心里把神佛求遍,只求这宝贝千万要开了金口,当然,如果能是条好嗓子,就更好不过了。
孙鸣玉便问那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
"......"
"......抬起头来。"
孩子终于有了反应,抬起了脸。
孙鸣玉忍不住暗暗赞叹,皮子白,长相好,最重要的是眼睛长得好,眼为情之苗,一双好眼睛在梨园里万金难求,难得的是这孩子的眼睛竟还有几分像他,令他越看越爱,暗暗想,只要嗓子不是很差,就可以买下来了。
"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不答,盯着孙鸣玉的深邃妩媚的眼睛看了一阵,也不知道他看出了什么,终于低低的开了口:"萧素。"
他有很多天没有说话了,所以声音有点哑。
孙鸣玉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又问:"多大了?"
"八岁。"
"会唱曲儿吗?"
"不会。"
小萧素说了几句话,渐渐流利起来。
"不会唱曲,那吆喝两句总会吧?"
萧素抿住了嘴唇,又不吭声了。
"哎,你难道没听过人家做小买卖的吆喝吗?不拘什么,学一个来听听。"
孙鸣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有这样的耐心哄小孩子。
小萧素用雪白的牙齿咬了咬嘴唇,留下一道深红的痕迹,似乎鼓起了勇气,张了口,清亮的童音流水一样淌出来。
"糖葫芦!又大又红的糖......"
突然发现孙鸣玉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怯起来,"葫芦"两字在喉咙里滴溜溜的打了个滚,咽下去了。
"这不没完吗?‘葫芦'呢?你吃啦?"
虽然是责备的,但孙鸣玉的声音里明显带着笑。
男人也喜出望外,凑过来说:"我没夸口吧,听听这声儿,又娇又脆的,十万个里都挑不出一个来!"
"得了,你就吹吧。"
嘴上这样说,孙鸣玉脸上却掩不住喜色。
男人看出他喜欢,更得意起来,"您可是京里的头号红人儿,这孩子拜在您的门下是他的福气,要不了几年,又是一个红相公。"
孙鸣玉也是这个意思,也不罗嗦,点一点头,"这孩子我收下了,你去帐房支银子。"
打发那男人走了,孙鸣玉又把萧素上下打量一番,满意的说:"既然进了我的门,以后改个名字,就叫‘玉檀'吧。"
也不用他答应,就这么定了,萧素这个名字成了前尘,往后就只有萧玉檀了。猛的听到自己变了一个名字,孩子也没有流露出什么表情,秀丽的面容十分沉静,似乎对自己用了八年的名字并不留恋。
孙鸣玉招手说:"你过来,把手给我看看。"
萧玉檀慢慢走上几步。
孙鸣玉抓住孩子的小手抬起来,十指修长是不假,只是......
看了两眼,又摸了摸他的指根,皱起了眉。
"怎么,干过粗活?"
萧玉檀默然摇头。
这就对了,这孩子身上的衣服虽然半旧,但都是好料子,看气度也不像是贫苦出身的,只怕是家道中落才被卖出来。
"那小小年纪,手上怎么这么多茧子?"
孙鸣玉正不悦,突然想起什么,眼前一亮。
"是不是练过武?"
萧玉檀犹豫了一会,点了点头。
"学的什么?"
"潭腿[5]。"
"几岁练起的?"
"四岁。"
孙鸣玉掩饰不住眼中的喜悦,轻轻叫了一声"好呀"。
"爷这回可真拣着宝贝了。"
一个爽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萧玉檀扭头看去,见走进来一个满脸笑容的中年妇人,身上的蓝布衣裳十分整洁,裙子底下是一对天然大脚,走起路来稳当利落,令他一看就不禁生出好感来。
孙鸣玉把萧玉檀的小手往那妇人面前一递,"喏,用热水泡了,拿浮石把茧子打掉。"
妇人接过孩子的手笑着说:"知道了。好俊俏的小少爷,叫我胡嬷嬷吧。"
萧玉檀被胡嬷嬷拉着出去了,跨出门槛的时候,他回头看了孙鸣玉一眼,当时只觉得眼中一眩,就只记住了那双流波溢彩的眼睛,其他的就什么都看不到了。他永远都记得,是这个人收留了他,虽然是用钱买的,但是也没什么不好,反正他已经没有家了,便是随波漂流的浮萍,好歹也有个容身之处。
胡嬷嬷牵着萧玉檀穿过雕花的雅致回廊,见这个孩子一直低头盯着她的脚看,不由一笑道:"我们那里是穷地方,女人都要下地干活的,所以没人裹脚。不过也多亏了这双大脚能走,当年逃荒的时候才没死在路上。"
胡嬷嬷的语气中未免有些自嘲的意思,毕竟这世道,不裹脚的女人要叫人看不起的。可萧玉檀从来不觉得裹脚有什么好,因为这双大脚,倒对胡嬷嬷生出几分亲热来,紧紧拉住了她的手。
等到胡嬷嬷给他脱衣服的时候,却发现这个孩子手里死死的抓住一样什么东西,只看到一条褪了色的红绳子从指缝里漏出来,不禁笑,"是什么?放心吧,嬷嬷不会要你的,绳子旧了,我给你换条新的?"
萧玉檀考虑了一会,终于还是把手里的东西交给了她。
胡嬷嬷接过来一看,是一个拇指大小的羊脂白玉观音像,触手温润细腻,知道是好东西,不由心里暗暗同情,这孩子看来倒是好出身的,不知道遭了什么祸才流落到这里。翻过观音像,背面刻着一个"怿"字,不过胡嬷嬷不识字,也没在意,找了条崭新的红绳子给它系上了,依旧给萧玉檀挂在脖子上。
胡嬷嬷用上好的玫瑰香胰把萧玉檀从头到脚洗干净,给他用热水泡了手,拿浮石一点一点把小手上的茧子打掉,再抹上香脂,这样养上几个月,这双手就会娇嫩如闺阁小姐了。
萧玉檀沉默的看着手上的皮肤一点一点的变薄、变细,真切的意识到现在的自己已经和过去的自己完全脱离了,从今往后,再世为人。
孙鸣玉看了很满意,只是吩咐:"以后手上的功夫不许练了,把手养着。幸亏坯子好,没练出雄赳赳的样子来,不然真糟蹋东西。"
拣个好日子,拜了祖师爷,又拜了师父,就算入门了。
再后来,这双纤长细致的手,就学会了捏起兰花指,描摹起女儿仪态来,手上的功夫就完全荒废了,只一双腿,他不敢松懈的练着,这身腿功和他脖子上的坠子一起成了他和过去唯一点微薄的联系。他的腿功是外公的真传,才八岁的孩子,功夫却极扎实了,一招"鸳鸯巧连环"就能把薄木板踢得粉碎。
孙鸣玉对萧玉檀的腰腿极其满意,平常的孩子,教上几年都到不了这个地步。
基本功是省事了,但唱工做工却省事不了,都是水磨功夫,也像拿了一块无形的浮石,一点一点的磨,把他身上棱角一一打掉,变得圆润起来,好看是好看了,却已经是面目全非。
萧玉檀一开腔,手上就不知不觉的捏起兰花指来,拇指和中指向内拢,其余三指自然伸展,纤长的手指如兰瓣一般展开,白得透明的指头上,留着不多不少的一分指甲--这是孙鸣玉的意思,短了难看,长了俗气,又要他学琵琶,就留起来了。萧玉檀自己是很不情愿留长指甲的,可是师父的意思不能违逆,况且师父手上的榜样在那里呢,做起身段来怎么看怎么好看,也就勉为其难的留起来,时间一长,竟也习惯了。
因为他嗓子好,孙鸣玉一开始就教的昆曲,让他唱自己最得意的《长生殿》。
他抖水袖,唱:"只怕悄东君,春心偏向小梅梢,单只待、单只待望着梅来把渴消......"
"停、停!"
萧玉檀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也知道师父是不满意的,便停下来,低头站在一边,大家闺秀的母亲从小就教导过他"多说多错,不说不错",拿不准的时候,宁可什么都不说。
无法把握的命运让他习惯了选择沉默。
"你这个孩子,叫你放开一点、放开一点,怎么还是唱得这么含蓄,像隔着一层纱,模模糊糊,叫人看得难受。"孙鸣玉无奈的叹口气,恨铁不成钢,戳着他的脑门数落:"你就想着,你是杨贵妃!唐明皇明明有了你还要去找别的女人,真不是东西,你恨死他了!不但恨他,而且还恨自己,恨自己怎么就这么贱,离不开这个男人!而且还要恨‘梅精',恨这个贱女人,不识好歹,竟然敢跟你抢男人。你心里虽然恨,但是嘴里还不能说出来,只能从眼神、唱腔、身段里表现出来。"
恨?
萧玉檀只得努力揣摩着,又唱了起来,刚唱了一句,就被师父打断了。
"行了行了,别装了,一点儿也不像,唱《定情》你不够痴,唱《絮阁》你不够妒,唱《埋玉》你不够悲,叫我说你什么好呢?"
孙鸣玉失望的按住额头。
萧玉檀不知道怎么办,只好又垂下头不说话了。
胡嬷嬷走过来,看到他的脑门上被孙鸣玉戳出一片红印子,而且鸣玉的指甲长,刮出一道血痕来。她看了心疼,就走过来把玉檀的额头揉一揉,一边陪着笑劝:"爷,少爷还小呢,况且也不是戳一戳就能戳得开窍了的,多练几天,功夫到了就好了。"
"我不是怪他。"孙鸣玉见他的样子,也觉得有些可怜,自己的脾气恐怕是急了一点,"也许你的性格就这样,不适合唱《长生殿》的。罢了,先不练这个,你把《寻梦》唱一遍吧。"
萧玉檀如释重负,去拿了泥金的牡丹折扇,抖一抖水袖,唱起来。
孙鸣玉撑着头看他。
《寻梦》这出戏,从头到尾戏台上只有旦角孤零零的一个人,唱做俱重,按理说比《絮阁》难多了,但是萧玉檀就是唱得比刚才好,当真奇怪。
那种空茫飘渺、如梦似幻的感觉,他演来恰倒好处。
看来他只适合演这种含而不露、欲说还休的戏,无论是欢喜还是哀怨都敛在心里,藏着掖着不愿意叫人看见,只肯从指尖、从袖口、从衣角,从拖长的尾腔中,一点一点的流露出来......
他是心事重重的杜丽娘,不是娇纵任性的杨贵妃。
唱到一半,一个下人走过来弯腰在孙鸣玉耳边说了几句话,孙鸣玉微一点头,等萧玉檀唱完,才说:"先练到这里,跟我到前厅去见人,今天你该做师兄了。"
萧玉檀明白了师父的意思,只怕是又要买孩子进来了。他进来两年了,一直是孤零零一个人,颇为孤单,倒也乐意多几个师弟。
到了前厅,萧玉檀又看到了那个把他卖来的男人,这回他带来了两个孩子,看来是一对兄弟,身上的衣服都不合体,宽大的衣服贴在瘦小的身体上,显得可怜兮兮的,很明显是人贩子为了让他们看起来不要太寒酸,随便从成衣铺子里买来的新衣服,有一种廉价的光鲜。
稍大的一个看来是哥哥,虽然自己也怕得很,但还是抖着身体把弟弟护在身后,小的那个躲在哥哥后面,怯生生的,却忍不住偷偷的看萧玉檀身上精美的衣饰,流露出一丝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