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二年级结束的那年冬天,三个舅舅在我家附近盖了三间大瓦房。大舅和二舅并不在高资,二舅的房子由外公外婆来住。小舅刚结婚不久,是开机轮的老大,经常不回家,只有小舅母在家。小舅结婚的情景我倒是给忘了,或许快乐的事情在我的记忆中总是很少出现,要么我刻意的忘了那些快乐的事情,只是惦记着不快乐的东西了。
外公外婆则跟奶奶相反,极度的重男轻女,加之母亲没有听从他们的话跟了父亲,所以对三个姐姐并不太好,然而外公外婆却相当的喜欢我。他们有时会给我弄点吃的,如果是好吃的,我就自己一个人给吃光光,如果一般般或是不喜欢吃的,我就留给姐姐们吃。
外公外婆没住多久就开始在屋子后面的荒地开垦菜田。有天,三个姐姐合计着也要在房子旁边的空地开荒。到了周末的时候,我跟外婆借来工具,姐弟四人就开始忙着除草翻地建篱笆,两年下来竟然也整出好大一块。我们向外婆讨教种菜的秘诀,然后就到镇上的种子公司买些菜种回来。青菜、萝卜、大蒜、小香葱、莴苣是我们经常种的,偶尔也种番茄(注1)、胡萝卜、红薯和缸豆(注2)。虽然辛苦,但吃上自己种的菜,到也开心。
后来陆陆续续的也有人来盖房子,原本空空旷矿的滩涂上一下子就多了十几户人家,安静的环境显得有些热闹。
一到夏天的晚上,大人们拿着蒲扇围在一起闲聊,小孩就喜欢在四处空地上嘻闹,偶尔也会听见家长的一两声佯装的呵斥。人们安居乐业,生活缓慢而又和谐,我想这是否就是生活,一层不变,波澜无惊。或许,这就是我所想象的生活吧。
小卞三是这里第一家买电视的,孔雀牌,十四寸黑白。一到晚上,卞癞子就将电视搬到他家院子外的空地上,附近的大人小孩都早早的吃了晚饭搬了凳子过来看。
看的人是没有选台的权利的,唯有所有者才是真正的主宰。中国人,笑看人穷的嘴脸自古自今总是发挥的淋漓尽致,卞癞子当时是否也有此意?
我记得那时大家都追着看《射雕英雄传》,就是黄日华和翁美玲主演的那部。至于后来的《西游记》,到那时我家也买了电视,还是我一再要求的,小卞三则有了彩电和录像机。而我和小卞三的关系也非昨日可比,一切就好像玩杂耍一样,有点眼花缭乱。
我想,我们家的孩子是没有血性的,竟然受不住诱惑也搬了凳子来看。先是三姐,接着就是大姐二姐,最后就是我。
然而,我并不是来看电视的,因为我发现了一个比电视更好看的东西——男人的阴茎!那时男人们穿的短裤一般都是那种宽宽大大的裤头,只要往小凳子上一坐裤管就会腿到大腿根部,一个不小心就会春光外泄。
有没有其他孩子注意到这个不是秘密的秘密?或许有,但唯一知其趣味的可能独此一人而已。自从一天傍晚不小心看到了几乎整个外形的牛大叔的鸡鸡后,我就魂不守身,兴奋的比吃红烧肉还要精神百倍。于是乎,在日复一日的观察下,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男人半抱琵琶的老二被我看了够。
我终究逃不过这个劫,点燃的却是自己。如果要怪,只能怪自己,有人天生立志做将军,有人天生立志做富翁,而我天生确是个偷窥的主。
日子在快乐与痛苦中穿梭着行进,我上了小学三年级,大姐也升了初三。大姐快毕业的时候,将自己的男朋友带回了家中,我跟三姐都很惊讶,只有二姐一副不惊不乍的样子。想来二姐也升入初中,有所耳闻吧。
这个大男孩对我很好,那天很晚他才从我家回去。
他出门回家的时候将我拽了出去,“听你姐说,以前有人欺负过你。”
我笑着,不是曾经,而是曾经到如今。我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他摸了摸我的头:“人家对你狠,你要比人家更狠!”
而后,他就骑车回去了。月光下,我看到他自行车的后坐上夹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
就在大男孩对我说过这句话的一个月后,传来一个令我振奋的消息:小卞三和高宝被人砍下了一个小手指!
真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我知道,我的内心深处是憎恨他们的,就算喝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也不足以消除他们对我这三年来的侮辱。我欢呼着:砍的好!最好连他们的脑袋也一起砍下来!
然而我却不知道是谁将他们的手指砍下来的,唯一知道的就是我的噩梦到此结束。再也没有人天天晚上拦着路不让我回家,再也没人天天晚上撕我书本扔我书包,再也没有人天天晚上骑在我的身上拿笔给我化妆,一切都趋于安宁,一切都趋于祥和,我几乎要放声歌唱,每晚放学不管是走在乡间小路还是走在石子马路我都会撒欢似儿的小跑,以次庆祝我的重生和我的幸福。
直到大姐和那个男孩结婚之后,我的姐夫才告诉我,那两个人的手指是他叫手下的兄弟给垛掉的,至于原因他不说我也清楚。
姐夫初中那会是高资镇上赫赫有名的混头儿一个,打架砍人出了名的狠,手下有一帮同生共死的兄弟。就算他毕业后到了镇江市里去上学,余威仍在,他曾经放出去一句话,如果有人敢动邵家姐弟一根汗毛,就卸下谁的一条膀子!就因为这句话,曾经如此动乱的初中三年,我的生活也平静如斯,丝毫没有被外界的成帮结派的人给纠缠。当然,这些都是大姐后来告诉我的。
姐夫为人重情重义,跟大姐长跑了十二年之久才踏上红地毯。大姐是幸运的,虽然没有嫁给曾经众多有钱有势的追求者中的一个,但却找到了一个爱她几乎可以交付生命的男人。
注1 番茄 西红柿
注2 缸豆 长豆角
八
我上了小学四年级,高宝也连续留了两级成了我的同班同学。至于小卞三,本来也应该成为我的同班同学,后来他死活不肯继续上,退了学。他父亲有钱母亲又非常宠腻他,随他愿,成天在镇上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不过也没干出什么杀人越货的勾当。
我曾经发过誓,对天对地,要在小卞三和高宝身上讨回所受到的这一切。自从高宝进入教室以后我就对他仔细的观察,最终发现他原来是个外强中干的卵子货。高宝在家排行老二,上面有一个哥哥。他的哥哥成绩很好,父母爷爷奶奶都喜欢这个老大,高宝学习成绩奇差,还经常在外惹是生非,在家不受宠也没有地位这是必然。他父亲特别暴躁,一有风吹草动就对高宝拳脚相向,还听说高宝每次考试不及格的当天就没有晚饭吃。
莫非真的天助我也,让我讨回公道来?
班主任老聋子是学校出了名的铁血人物,常常拿着一根藤条在课堂上转悠,稍有不慎就会吃他一鞭。小高宝见了他犹如老鼠见了猫,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他原来在老头手下的两个年头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的成绩很好,一直如此。对于老师来说,学生成绩好等于一切都好,这是公理,无需证明。小学四年级,我就当上了校副大队长兼本班的班长,老聋子对我的宠爱是有目共睹的,虽然我站在高宝面前仍是矮了一头,但状况已天南海北今非昔比。高宝在老聋子手下的这第三个年头将会更加的难熬,因为有了我的存在!
我利用权力之便,经常刁难高宝,比如抽查卫生,检查作业是否有抄袭,检查早操课间操的锻炼情况等等,只要是可以使他倒霉的,我一概不放过。即便高宝如履薄冰,仍然次次中奖,其结果是老聋子的藤条和他父亲的拳脚。
我也问过高宝当年是否恨我?他抽着烟,狠狠的吐出一口:“恨!有用?”然后目视着我很久,“你难道不恨我?你他妈至少毁了三个人,我,小卞三,还有你他妈的自己!”
开学没过两个星期老聋子实施了远近闻名的等级划分制度,他给每个人定了一个分数线,如果考试超过分数线一分就可以领算术本和作文本各一本,如果低于分数线一分就要交一本算术本和作文本,每低五分就要加赏藤条10下,男的打屁股,女的打手心。
90分对我来说小菜一碟,双百更是家常便饭。
可怜的高宝,因为没有不及格的线,所以他只能选择60分,如果是30分他还有可能好过一些。
这个制度实施后的第一次单元测试我就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下领走了厚达达的一摞本子,最后高宝也在众人的目光下上缴了更加厚实的一份,然后扒在长凳子上领了几十下藤条。老聋子下手很重,前面有几个男生女生都忍不住哭了,高宝竟然咬着牙没有吭一声。
晚上放学回家,我就跟在高宝后面,最后静静的田埂上只剩下我们俩人,突然他改变了回家的方向,来到晒谷场。
我跟了上去,走到他的面前,他躺在晒谷场的草堆上。
“没有晚饭吃就不回家了?”我低着头看他。那是一个迷人的黄昏,火烧云几乎将西边的天烧了个够,初秋的风拂在身上如女人手般的温柔。
高宝没有理我,闭上眼睛。
我踢了踢他,没想到当时竟然这么大胆,根本没有考虑过他发怒的后果,可能在学校养成的嚣张气焰导致这样的状况吧。其实,当时如果知道背后有我姐夫撑腰,我一定会更嚣张。
“你的好兄弟怎么不跟你一起了?”也难怪小卞三退学,老聋子手下他已经蹲怕了。
“你个小B,再不走小心我揍你!”高宝睁开眼嚷嚷。
他的威胁对我来说一点用处没有,如果他敢揍我,以后有他好果子吃,等我当上大队长成天就找他茬!
我笑着,面对着快要沉没的夕阳,想必高宝看到当时的我是否感觉我有如天神一般的金光灿灿红光满面?“我可以帮你补习功课,也可以帮你承担本子费用,每天也不会找你麻烦。”我一刻都没有停的说完。
“嘻”他嗤之以鼻,伸手抽出身边的一根稻草,叼在嘴里。
“以后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我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第二天晚上放学回家,高宝将我拦了下来。
我抬着头,沉着脸,“想打人?”
“不,不是”高宝有点尴尬和紧张,“你,你,你昨天说的是真的?”他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口吃,后来我才知道只要过度紧张他都会口吃。
“当然。”我回给他一个温暖而又灿烂的笑容,鱼儿上钩了。
每天中午和晚上放学我就会给高宝补习功课,一般中午半个小时左右,晚上一个小时左右。平时也不再揪他的小辫子,如果发现他有什么违反纪律的情况还帮他掩饰和敷衍。从他逐渐对我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出他对我已经敬若天神,老聋子藤条招呼他身上的次数已经明显的减少。
“你哥成绩那么好,你怎么不找他补习?”有天晚上补习完功课,我忽然问起。
“不想。”高宝收拾书包。
“为什么?”我感到很好奇,亲兄弟有这样的吗?
“你还是别问了。”高宝不想提他哥哥,肯定跟家里有关。初中的时候听他说起他哥很瞧不起他,上次考试不达线买本子的钱他不敢跟家里要,跟他哥借的,结果怎样高宝后来不肯说,我也没再问。
隐私对于我来说,没什么兴趣;偷窥大人的鸡鸡也不再是我的爱好。高宝,成了我打发时间的玩具,只不过这个玩具还没有到手罢了。
九
1986年春天,高资镇长江水泥厂在木船社靠分洪河口的长江边兴建了一个码头。冬天,长江水位低的时候就有大轮船靠在码头边,然后就有运货工人每人扛着两袋的水泥往轮船上装。我认识其中的一个运货工人,他就是郎莉的父亲。
当时的水泥是用纸袋包装的,在卸货装货的时候水泥破损是在所难免。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木船社里的老头老太还有附近农村里的老妇女开始提着铁桶拿着扫帚一等装货完毕就疯狂的扫地下洒落的水泥。当然在浩浩荡荡的扫水泥大军中不乏小孩其中,比如我,再比如红袋子的三个儿子大福,长福和小福。
说来好笑,我是看着外公外婆去扫,晚上做完作业后我也提了个废弃的油漆桶冲到了大军的最前沿。木船社其实是个小修船厂,找一个废弃的油漆桶并不困难。
一般装货在下午三点钟开始,到晚上九十点结束。最后几包水泥还没扛上船,人群已经蠢蠢欲动:疯狂的冲向码头,迅速的挥动扫帚将水泥装进簸箕,然后倒入桶中,整个场面煞是壮观。郎莉的父亲曾经说过:“我还以为文化大革命又到了!”
码头是由港务处管理,港务处有时会派一个油肚肥肠的中年男人来视察。他来之后,看到不管是老头老太妇女小孩只要是拿着铁桶扫帚的一律强行将其铁桶夺下扔进江里。等搬运结束,他还会拿水管将码头上散落的水泥冲的干干紧紧。其实在中国他这样的人很普遍,宁愿将肉包子喂狗,也不施舍给饥饿的穷人,后来大家都称呼他没屁猪——没有屁眼的猪。
有了没屁猪的存在,斗争更为精彩。他来,我走;他进,我退;就跟打游击战一样的扣人心弦。当然,战斗也有激化的时候,往往是一群老妇女围着他对骂。
老妇女之间的对骂我经常有所耳闻,不过一个男人跟众多女人之间的对骂也算新鲜,偶尔听听,偶尔看看,让人深感造物主的神奇。
有一晚的天气特别的好,圆圆的月亮,静静的长江,江面上偶尔传来一两声轮船的汽笛,还有码头上水泥搬运工哼哼唧唧的号子。回想起那日的长江,我会脱口说出白居易的诗来:“半江瑟瑟,半江红”,真的很美。
“狗鸡巴东西,专干没屁眼的事!”鸭柜子为刚才铁桶被扔骂了一句。
“你个歪B壳子,你过来,你再骂骂看!”
“我就骂,怎么了,你敢拿我怎么样?你敢碰我,这么多大老爷们在这,你想吃老娘豆腐怎么的?”鸭柜子说着就将身子靠了过去。油肚男人虽横,当真有人比他更横,他的气焰明显的就低了下去。万一哪家的女人将胸前的衣服一扒,据住他的身子不放的狂吼“强奸啦!强奸啦!”他真是有理说不清。
“你个烂货,哪个会吃你豆腐!”他堪堪的向后退了两步。
“狗鸡巴只配干烂货,怎么你家那个不是,谁是?”
众女人起哄,笑着附和,“什么狗鸡巴,猪鸡巴都不是。”“没屁眼,当然鸡巴都没有。”
油肚男人一阵脸色泛白,“老子就把鸡巴掏出来给你们看看!”
“掏,有本事你就掏!你有本事掏,我就有本事干你!”鸭柜子果然是女中豪杰,手拿扫帚向他裤裆一指,“现在就掏!”。
油肚男人终究没有将自己的老二当众掏出现眼,鸭柜子当天晚上率领水泥大军绝地大反攻。后来,油肚男人出现在码头的次数越来越少,直到彻底消失。
1991年,长江水泥厂的水泥改由铁路运输,水泥大军也宣告解散。在这多年的水泥事业中,我也积累了不少财富。父母回来的时候,就将水泥用板车拖到工程队里卖掉。我记得这种水泥先是八厘钱后来是一分钱一斤,这样我每年总有八九块钱的收入。一般我都不用,将钱存在一个坏了的铅笔盒里。
那个时候大姐已经初中毕业,二姐也上了初三。母亲帮大姐在丹徒镇的丝绸厂找了一份工作,每个月底回家看弟弟妹妹们一次,有时大姐也会买一些吃的东西回来。大姐在丝绸厂的巢丝间工作,就是每天不停的剥蚕茧。巢丝间的气味很重,我去过一次,差点没晕倒。巢丝女工的手一般都红红肿肿的,一旦下班就要不停的涂膏药,不然双手就会烂掉。
四年级结束的暑假,我开始跟外婆学养鸡鸭鹅之类的家禽。二姐三姐嫌这些东西太脏,从来不过问,我倒是开开心心的忙的起劲。虽然第一次捉了十只小鸡来养,最后只存活了一只,不过宝贵的经验是买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