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90年是个天灾的大年,89年还没入冬的时候父亲就说过报应总会来的。从前我对父亲的话向来嗤之以鼻,时间长了才一一印证父亲当年的睿智。他曾在电视上看过韦唯和刘欢的演唱,当即就评说俩人日后前途无量。我当时就冲父亲大声吼道:“你看那个女的,脸这么长,跟马脸似的,谁看了都会吐!那个男的,大鼻子小眼,没个正像!”父亲并不在意,“你个小孩,懂个屁,唱歌是凭声音的懂不懂。”
我确实不懂,后来韦唯红的出了国,刘欢红的成了猪头三。有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上刘欢和蒋中蒋(一女歌手)合唱一曲,母亲一看到他俩出场就惊呼:“这两人都可以包饺子了。”刘欢当皮,蒋中蒋当陷,母亲的一句贴切比喻笑的我们姐弟四人东倒西歪,可是那时父亲已经过世无法欣赏母亲当年的幽默。
89年春节家里像往年一样热闹,母亲扭不过父亲的性子答应一家子跟他一起去给奶奶拜年。母亲特地跑过来问我的意见,我说你都答应了,我能怎样。母亲开心的捧起我的脸在额头上噘了一口:“峰儿就是乖,又贴心。”我说:“你别高兴的太早,万一有什么事惹我不开心,老爸那边你负责。”母亲又亲了亲,向我保证:“不会的,不会的,那个老太婆五六年都没见到孙子了,高兴还来不及呢。”
母亲低估了奶奶讨厌我们一家的决心,也低估了小姑狗眼看人低的势利,我们到了小姑家,连杯白开水都没有,更别提一人一碗枣子茶(注1)。老太婆躺在房间里的床上看电视,根本就没有出来,父亲提着礼包往房间里走。
我实在无法忍受这种低人一等的待遇,一把夺过父亲手里的东西,往地下一扔直呼父亲大名:“邵万根!你丢不丢人啊,有你这么怂(注2)的人啊!”
父亲气的脸色发青,甩了我一巴掌,将我抽倒在地:“大人的事,轮不到你们侠子来管。”
小姑、小姑父还有表弟在客厅里看笑话,既没有帮腔,也没有劝和。老太婆在房间里面开口了:“上梁不正下梁歪,不想好好来拜年呢,就不要来。”然后扔出一包东西:“你去年的东西我还没动,你们一起拿家去!”
母亲终于也忍不住了,气的胸口一起一伏。扶起我,同时招呼三个姐姐,“大过年的我不想跟你吵,你爱收不收!”然后转头对着父亲:“邵万根你要留在这里装怂,你就继续装,我们母子不受这个吊气!”
父亲终究没有留下来,跟了我们一起回家,往后日子我都没有跟他再说过一句话。当时我恨恨的想:有这种父亲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第二天母亲宣布了一件事,说她过几个月就可以转到丹徒船厂去上班,到时我跟三姐一块转学去丹徒镇上学。我听到这一消息后,更加闷闷不乐。
大年初六,我来到高宝的家门口。那年特别的冷,就跟父亲预测的一摸一样,果然是个灾年的开始,小麦全部冻死,粮食大面积歉收。我冻的直在院子外面跺脚,高宝戴了个狗皮毡帽,将我拖进院子:“快点进屋,这么冷,还到处乱跑。”
我扯住他:“你出来好不好,我有话跟你说。”
他关了院子门,跟着我走。一路上,我俩都没有说话,闷闷的低头走路。我将他领到木船社旁边自来水厂的空架上。其实这只是自来水厂抽水的一个部门,真正净化处理的地方在离小树林不远的刘家闸。空架很高,十多米,上面有一个变电箱和两根粗粗的水管。一般我都不上去,只在空架的中间游荡。空架中间还有一间小铁屋,木船社没有搬走之前这里是木船社孩子们的失乐园,现在它成了我的。
水管冻坏了一根,空架上到处挂的是冰柱,最大的有好几米长。我们从底层钻了进去,四周全是冰幕,犹如进了水晶宫。
躺在屋子里,江风冷飕飕的刮,高宝将他的狗皮毡帽套在我的脑袋上,可惜太大将我半个脑袋都装了进去,看不到眉毛只露出两只眼。
“找我什么事?”高宝问道。
我看了他一会,泄气的说:“我要搬走了。”
高宝很高兴:“太好了!早滚早好!”
“你妈的讲的是人话么?我对你这么好,你看不是我你老子天天拿板凳砸你!”
“你颠吧你!”高宝摆下个脸。
“算了算了。”突然我也不想提这件事,“我们砸冰柱吧。”
高宝也玩性大起,连说“好”,我不禁怀疑他是否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有此意,只不过在我的地盘上他没有做声而已。
那天玩的很开心,大大小小的冰柱被我们砸的干干净净,原本晶莹剔透的水晶宫荡然无存,只剩下我和高宝手上一根足足有五米长的大冰锥。
我是希望高宝说些挽留的话来安慰安慰我,基本上我在学校没有什么朋友,除了学习好得到老师的宠爱以外,我得罪太多的人,背后经常被同学骂成“大便王”,“舔屁精”,“哈卵子”之类。
四年级的时候一个叫尚宇平的同学转学,同班几乎所有的同学都送他礼物,还给他送行。我当时羡慕的不行,真希望自己也能够有如此的待遇。人与人之间多的是将心比心吗?我一直无法理解,就算活到了快三十岁还是无法理解,如果付出太多就希望对方也如此付出,这才算是公平吗?
“当时我真的不知道,”初二一个夏天的晚上高宝跟我躺在防洪大堤上看着江面上星星点点的渔家灯火说道,“搬走就搬走了,可是晚上回去还挺难受的,突然想再找你出来聊聊。”说他木衲,真的一点不假,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就清楚了,小高宝原来喜欢我,不知从何时开始的。
我回家跟母亲宣布我不转学,原因很简单,一旦开始转学就要停课至少两三个月,等手续办好学业就要拉下好多,下学期就要升初中,到时考不上怎么办。父亲听到了不同意,说我任性过了头,眼看父子又要吵起来,母亲说先不谈这事,叫我还是好好上学,等以后再说。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没有去找高宝,一个人呆在家里看电视。电视是去年买的,本来父亲不同意,我就去求母亲。母亲向来疼我,我又听话懂事,于是偷偷的答应了下来,在过年的前几个月买了回家。三姐当时放学回家看到矮衣橱上的电视,兴奋的尖叫,再也不用去郭豆腐家看电视了。
初九父母都回去上班,三姐跑到郭豆腐家跟郭月兵的两个姐姐郭月芳和郭月萍去打扑克。有人敲窗户,我来到院子外看到是高宝。
高宝拿了块大木板,牵着我的手说:“带你去滑冰。”
“你疯了,这么大冷个天,滑冰?那里滑,江里滑阿。”我不肯走。
高宝一下子将我扛到肩上,也不管我拳打脚踢,毅然走向木船河,到了岸边放我下来。
河里结着厚厚的冰,我歪着头问高宝:“这能行吗?”高宝突然把我往河里一推,我尖叫一声跌倒在冰上滑行了很远。
高宝也跳了上来,“昨天我就试过了,在上面滑绝对没有问题。”
我爬了起来,准备给高宝一脚,可是脚一抬又跌了个四脚朝天,幸亏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不然一身小鸡骨非散了架不可。
高宝将我扶起,往木板上一丢,然后用力一推,整个人就飞一般的滑出,本来想报复的心情早已抛到九霄云外,直嚷嚷:“再用力点,再用力点。”
我跟高宝玩的起劲,突然发现了小卞三的身影,他也拿了块木板来滑冰。我跟小卞三属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那种关系,就算见了面连声招呼都没有。恨他?有点,毕竟他是从小欺负我的主谋,当然这是高宝告诉我的。
小卞三滑着木块向我俩撞来,我厉声吆喝着高宝迎头痛击,两个人的重量毕竟大过一个人的,小卞三经常被我俩撞的飞出河面栽倒到岸边。
那是一个愉悦的下午,整个河面充斥着我的笑声尖叫;那也是一个兴奋的下午,我品尝着胜利带来的喜悦。自此,我跟小卞三不再陌生,他会经常拿一些我最爱的酒精巧克力(注3)给我。这种巧克力根本无法与现在的德夫和金帝相比,吃到嘴里也木渣木渣的,但它对我的诱惑可以超越一切,因为我根本舍不得花钱去买这样的奢侈品。更奇怪的是,他会把他家的那台17寸的松下彩电扔一旁,挤到我家来跟我一起看14寸的老黑白。
注1 枣子茶 过年的时候家里一般都要煮上一锅红枣蜜枣的枣茶,如果有人来拜年就盛上一碗表示祝福和尊敬,枣子的数目一般是双数,六和八是最常用到的。
注2 怂 窝囊
注3 酒精巧克力 巧克力里面包着甜酒
2
月母亲到丹徒船厂正式上班,三姐转到丹徒中学,我仍然留守高资。虽然从我懂事以后就没有给父亲什么好脸色,但父亲依然是疼爱我的。他跟母亲商量了,三姐初中一毕业就去工作,而我一定要继续上,他们想将我培养成为大学生,光宗耀祖。但这些我都是以后才了解的事,对于此举我一直以为是母亲作的决定。
初三的时候,母亲劝过我:“峰啊,你爸也老了,45岁的人头发都快掉没了,你就不要再跟你爸怄气,他呀,其实比我还疼你。”我不信,他会疼我?那拜年被他打的一巴掌算什么?现在想想,父亲真的从来没有打过我,除了那一次,而我却记恨至今。
高宝听说我要搬走,成天闷着个脸,跟大年初六开心的手舞足蹈的模样判若两人。当真看到我家门口停了辆卡车不停的向上面抬家具的时候,那张脸比苦瓜还苦,本来就不算好看的脸纠的跟癞皮狗一样丑。
搬家的第二天我仍然出现在上学的路上,高宝看到了开心的将我背了起来,那天早上我就骑在他的肩头高唱着“前进,前进,前进,我们的祖国像太阳。。。。。。”
高宝在班里也没什么朋友,这么大个人跟一群小孩挤在一间教室上课,学习成绩也不是很好,固然自卑。如果我离开他,他会更加的孤独无援。
搬家之后,屋里除了一张床、一个矮衣橱、两张凳子其他的几乎什么都没有。母亲每个月给外婆一笔钱,我就不用开火,天天在外婆家里吃。因为以前家里孩子多,母亲曾经找外婆商量过,外婆不同意,现在家里只有我一人,外婆也乐得揽下这个人情。当我知道了这个缘由,不禁苦笑:“亲情?金钱?到底哪个才更加的真实?”一直以来,我都认为外公外婆是喜欢我的,难道这种喜欢只是基于某种利益?我宁愿相信这不是真的。
一个人在家挺无聊的,小学毕业考试以后高宝就捉来了一只小黄狗给我。小黄狗全身金黄金黄的,天天围着我不停的打转,我就叫它“阿宝”。高宝不同意,说阿宝是母狗,不能叫阿宝。我说,狗是我的,我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
都说什么样的人捉什么样的狗,狗长大后的秉性跟捉走他的人一样。阿宝确实这样,一点也不凶,我叫它干啥它就干啥。
90年那场大洪水是百年未遇的,电视广播报纸每日头版头条。百年未遇?那为何才刚刚过了两年92年的那场更大的洪水仍是标榜百年未遇?我曾经就着这个问题在初中模拟考试的作文中当作议论文来写,结果引起全校的轩然大波。
当时我是一个积极要求进步的好同学,根本就没有什么反动思想,我记得在作文中还如此评价这《百年未遇》的功效:“有了百年未遇,全国人民就可以提高警惕;有了百年未遇,才能够表明人民大众对洪水战斗的决心;有了百年未遇,才能够突显人民解放军才是真正最可爱的人;有了百年未遇,才能使党和政府的形象更加的光辉灿烂。。。。。。”洋洋洒洒的两千多字的评论文章,本以为拿个35分的高分不成问题,然而却被学校作为反面典型加以公布。
老班主任丁老师痛心疾首:“邵雪峰啊,我们都认为你是个要求上进的好苗子,学校也加以培养。三年来你的表现也算可圈可点,千万不能受到什么人的诱惑和影响啊。如果你在中考时写出这种东西,不仅会影响你的前途,弄不好会坐牢的!”
我利马就掏心刨肺的向老班主任表示自己对国家对人民对党的忠心:“老师,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一时糊涂,您一定要相信我!”
快要开学了,每天长江涨潮的时候我都观察着大水涨到了哪里。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大的水,木船社地势虽低倒也年年安然无恙,可今年不同,眼看就要淹到家门口了。
正式开学的那天,高宝骑了辆自行车来接我。整个暑假他都在练习骑车,县中离这里很远,五六里路,徒步上学确实吃不消。
高宝分在三班,我分在二班。学生学号是按照姓名的拼音字母排列,并没有按照成绩的高低排列。班主任点到我名字的时候,看了看我,眼神很轻蔑。垂头再看了看我的总分198,全镇排名第二,他看我的眼神就转为不信。
“你真是木船社的?邵雪梅是你什么人?”
“报告老师,我是木船社的,邵雪梅是我大姐。”
丁老师点了点头,示意我坐下,继续点名。
原来木船社的学生在县中是出了名的,成绩差的一塌糊涂不说,男的打架闹事,女的谈情说爱。我大姐也算得上一号人物,美貌出众红颜祸水,当时姐夫为了吓跑其他追求者天天别上弹簧刀到处晃。偏偏丁老头就曾经当过大姐的班主任,因而对县中这位空前绝后的校花记忆深刻。
开学第一天下午没课,中午放了学高宝回家吃饭,我上了防洪大坝,傻了眼。红楼梦里有一句“丰年好大雪”,我只能学曹老头说上一句“夏日好大水”,整个木船社在浩浩荡荡的江水中打饱隔。我家地势最低,江水淹到了窗台。突然想到了阿宝,我管不了许多,卷了卷裤管向我家的房子进发。
经过小卞三的房子后门,水已经没到了腰间,水流急,有些站不稳。突然,小卞三从屋子里面冲出,啪啪啪的泮水过来:“你不要命啦,这么大个水,你不怕被卷走啊!”说时扶住我的身子。
“三子,阿宝还在家里呢!”
“我过去帮你找找。”水才抵着小卞三的大腿。
“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
“好吧,好吧,你抓紧我。”
小卞三抓紧我的胳膊,我拽住他的衣服,一步一步的向家移动。到了家门口,水没到我近胸口的地方,用力的推开门,发现床啊,凳子啊,矮衣橱全部漂在水面。阿宝用前爪扒住木凳,看到我回来,呜呜的叫,双眼的眸光令我一阵揪心,连忙淌水过去捞起它,往矮橱顶上一放。
“东西怎么办?”小卞三问我,“我家地势高,要不要水退了拖我家去?”
“不用了,”我找来澡盆将席子衣服被单重要东西还有阿宝往里一放,向小卞三招手,“先到你家避避。”
走出院子,发现鸡蓬早已被江水冲走,幸好今年忙着升学考试没养这些东西,不然损失可大了。
外婆家也好不到哪里去,水淹到了小腿肚子,外公外婆还有小舅小舅母正在忙着给家具垫砖头。外公家里有一阁楼,大部分的东西抬到了阁楼上,整个隔楼塞的满满,我都担心会不会塌下来。幸好那天天气很好,骄阳高照,不然来个阴雨连绵狂风怒吼,我这小鸡骨非得肺炎不可。
母亲从丹徒赶过来的时候已经下午三点多,家里的水也退的差不多。高宝听说发大水了,连忙赶过来帮忙。母亲、高宝还有小卞三合力用绳子将床,凳子,衣柜吊在了房梁上,又将一些几乎泡的没用的东西给扔了。母亲带着我到外婆家交待了一些事情,嘱咐我当心大水,匆匆的回丹徒去了。
我抱着阿宝看着母亲离去,突然有些难受。以前还有三姐陪着我,不觉的什么,如今就想哭,鼻子酸酸的难受。
高宝还有小卞三找来了,高宝要我到他家里跟他一块去睡。我摇摇头,虽然跟他关系不错,但从来没有在他家里呆过,他父母爷爷奶奶的为人怎样我都不清楚。
小卞三毕竟跟我邻居了十几年,今年温度提升火速。龙英子曾经笑过我俩是“关在笼子里的小公鸡,斗斗又好好,好好又斗斗”,当然她这是说笑,我在房间里跟小卞三看录像的时候,她还是会端出糖果水果之类的东西招待我。
我决定以后在小卞三家里过夜,高宝看我脾气这么扭,也没辙,怏怏的回去了。
死神的宠物--第二部 恶魔(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