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他读不通我的故事。这种猜不透开始让他难受,他用暴躁的速度进入八姨太的身体,那是
个娇小的美人,在他身下辗转嘤咛。
宫阙,仪仗,列乾。他找画匠为我的地室绘制壁画,这画匠的最后一日里我递给他一杯
药茶,感谢他精湛的技艺,然后替胜乐结果了他,不动声色的毒药比子弹温情,没有血迹,
是副齐整的身子。至于皇宫内的器皿与摆设,他派人制作,购买,偷盗或抢夺,一日一日后
,
这地室成了再造的陵墓,熟悉,陌生,虚假。
他比我更热爱这墓室。果然不辜负与冥王同一般相貌。他说他想找人填补空缺,因为九
姨太死了。他钟意上一个绅士名流的小女儿,十六岁,天葵刚至。他在舞会中结识她,一朵
八面玲珑的小交际花,小妖精,快落入他掌心的小玩物。
财富与权势最好同时有,缺一样,那么财富在权势面前便有些气短。很快的,他抢亲,
他结婚,他洞房,随便怎样形容都可以。我在小洞之后,
他在小洞之前。直视着他的霸气,他的凌虐,他对新婚妻子毫无怜惜的占有。
那一段日子,有许多人在游行。我不清楚,人们怎么会喜欢上这种抗议的方式,徒步的
行走,举着牌子,拿着布条,我在地室下听见他们的脚步声。人行走,可以发出声响,有影
子相随,他们并不爱惜这些,很不以为然,因为忘却了做为灵魂,失神飘动,终年游荡的感
觉。他们振臂高呼,在喊给谁听?我知道还有执棒撕打他们的警察,用水枪冲散他们的恶人
。这些又是个群体。单独的人与群体的人之间所做的事,大小的分别,不过万变不离其中,
无数双手脚之上,总有一个人的手脚操纵着。此人之上还有定数。
定数的事,我不管。我与它并肩,我听它安排。做好个尸身罢了。
新九姨太名作云釉。云本是纯白极美之物,再上层釉定是更美,也定是更虚无
。她婚后开始吸食鸦片,那烟雾渗过墙壁,来到我的地室。十六岁便堕落,我看见她私下对
小仆暗抛眼色。之前她本不应这样,还在学院里读书,还有个学生哥做情郎。她忍气吞声,
她自暴自弃,那可怜的男孩,现在在哪里?之后,我找到他,书香门第的穷公子,在游行中
锒铛入狱,云釉为了交换他的自由下嫁于胜乐。那他自由后又怎样?我要同这不公道的世界
抗争,正义尚存,我要呐喊,我要寻求公理又是一个疯子。
胜乐有时总莫名的会笑。不知想起些什么。或者想到因他而起的罪恶,被他抹杀的公理
而得意着。我看他写字,看他作画,听他弹琴。他说:欢喜。你怎么长不大。
这时轮到我发笑,一具尸体,怎么长大。笑时露出牙齿,白森森,不梳洗也这样死气的
干净。我讨来他的枪玩耍,枪口对准自己的眉心,他不动声色,看着我的食指在扳机上摩挲
。然后移动枪口,准芯对准他英气逼人的脸庞,扣动,火药味,那子弹擦过他的头发直穿入
墙。
他面无表情,但皮肉一定绷紧着,以至于嘴唇抿得有些难看。
你死后,会有人为你烧纸,为你超度吗?我握着发烫的枪管问。
我不需要任何人为我超度。
这答案同我想的一样,霸气长存。隐没的下文应该是该去哪去哪,刀山火海,油锅石磨
,好似个游乐场,入场券是在生前积攒的冤孽。这话他没说出口,因为这些话在他脑中经历
一圈后引起回音似的后怕,他是个文人,不是三十年后又是条好汉的武生。他识字,字就引
发出主宰痛苦与恐惧的精神。
他说:死后好歹能在墓中,我的碑上也不刻字。
这是唐世武主的作风,一个胜乐鄙视着的女子的作派。自相矛盾,又是文人。他离去后
,我合上小棺,舒展在浑厚单纯的黑中,终于只有它愿意收留着我,毫无索取,让我能僵直
着我的身体,我的心。
倘若我还有梦,我会梦见胜乐与我齐齐跪在佛殿里,祷告着,佛法无边的阿弥陀
我们来给你上三柱心香,请保佑乐此不疲的我们,请保佑不知廉耻的我们。请保佑,请
保佑那保佑之前没有任何条件,以示我们的虔诚,保佑我们吧,这两个定数里的可怜人。
[长生殿]
二月十四日。西洋的情人节。胜乐的整幢官邸举行西洋舞会,官邸装妆成一座花海中的
皇宫,邀请来达官贵族们欢聚,男人,女人,光彩夺目,花枝招展,各自一团香氛,他们道
貌岸然的跳华尔滋,他们双双对对进入各间房内肆意滥交。
二月十四日,洋为吾用的节是道幌子,情人易换的节,唯独一夜的情,唯剩纵欲的节。
我可以从孔洞中看见群魔,他们翻滚的床褥,赤裸裸的身体。
我离开这座浪漫,繁华,比任何时候都多情的城。离开玫瑰,离开爱人们的细语,离开
红唇与香槟。是具尸首,就去墓园,尸首不在西洋的情人节里缠绵。
墓园是如此寂静,和平。
天上坠下的那一颗是流星吧。银色的眼泪。
我惦念起他。惦念他的声音。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七月七日,牛郎、织女相逢,此前的一整年,他们如隔重洋沟壑,看不见彼此,只能默
默守住自己心里的人儿,望眼欲穿。喜鹊们潮涌似的飞来,以翅架翅,以首枕首,搭成银海
,此间,它们若死去,便落下,所以天上有流星。牛郎与织女一定是含泪踩在它们身上相会
,七月七日,银色的心血。
然而它被世人忘了吧。每个节都有代表自己的东西,端午的粽子,十五的月饼,人们为
了吃记住每一个有美食的重要节日。西洋的节则有礼物。所剩七月七日,谁还关心那痛彻心
肺的重聚与离别。我成了个思绪万千的尸体,环顾四周,别它的尸体在他们的坟中酣睡,他
们才洒脱,他们什么都不再想。是个曾经活过的凭证,是样东西。
我打量他们的碑文,看他们的墓志铭,生辰到死日。
原来很久前的一个时段,此地发生过瘟疫,一位洋教士的妻子没有躲过这场灾难,她飘
洋过海,远死在异国他乡。她死前被隔离,不能与孩子见面,在墓碑上留下她未能亲口对孩
子所说的话。
我的孩子,请别难过,别担心,别害怕,将来一定会有人代替我对你那么好。
我矛盾的心情此时冲突到极限,它迸裂。泥土,木桩,石块,瓦砾,急速的垒叠起来,
刹那间,墓园消失,水雾里重建起的长生殿,像魔域一样出现在我面前,我被包围其中,青
石砖上还有我的脚步和影子,我像是活着。还是那个九岁的孩子,袖袋里藏着一包断肠草。
若能重来,但已不能重来。所以,青衣,我愿意为我的残酷惭悔,你的世界里有谁能代替我
,像我一样对你那么好。青衣,我终于为此惭悔,血淋淋的失去你,从此无人代替,像是个
永不愈合的穿孔。
我蜷在地上,右耳紧贴着地面。没有脚步声,长生殿在臆想中消失,我躺在一堆沙土之
上。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剩。不远处有个沉睡中的村庄,有人断续地打更,他犯着困,脚
步迷踪似的行走,是个不称职的更夫。农夫和悍婆娘,还有他们光腚的孩子,都在热炕头上
沉睡着,男人打着鼾,孩子说着梦话。我是与此无关的人,行走在哪里都是偷窥。偷窥到一
颗冰冷,失却温度,穿孔的心脏。
神在造人时,会给每个人一枚烙印,写着一些批语。我身上烙印的字中应该有三个,叫
做:没资格。我是被神剔除的人。女娲手上七彩泥中的一块黑斑,她用指甲剔出它来,造就
了一个孩子。
鬼使神差,我返回胜乐的官邸,好像个逃夜怕黑的孩子,倦鸟归林。他并不在某个美人
的被窝中缱绻,他昂着头,抽着烟,站在官邸门口一尊巨狮雕像边等我。骄傲的神色凌驾于
兽王之上。互相注视,尽量隐藏起诧异。
他说:我总得亲手把礼物给你。
我们径直来到地室。地室中矗立着一块一人高的玉石,他递给我一套精致的雕塑工具,
他说,我只能送你块玉石,剩下来的需要你自己。
凿刻吗?我走近玉石,然后用双手抵住它,意念使它剧烈颤动,轰,白色的石粉弥漫一
室,待它们消散后,纯白的男人塑像站在我们的面前,栩栩如生。我为自己雕了座鱼蓝观音
,再给我个香炉,此间便是佛堂。
胜乐绕着他慢踱,眼底的神色奇异。我我至少不会为他而死。他第一次语速平缓且踌躇
。他与我是同样自私的人,我也没有为青衣而死,我只是因罪孽而受到惩罚。好在他这句话
也算是异样的赞赏。除了自己,他没看得起过任何人。
青衣,来自佛国的男子。我的手抚上那玉石面,它不再颤动,平静的变成石粉。整块玉
全碎在地上,像层沙地。
你毁了他?胜乐的潜台词是,你竟敢毁坏我送你的礼物。然而他再次为我鼓掌,得不到
就毁掉,这是我们的共鸣。
二月十四日,我与青衣惊鸿一瞥。我见到他,虽然是块玉。但我见到了,他时刻在我心
里,丝纹没变。胜乐送我的是份厚礼,我可以为此感激他所花费的心机,所等待的时间。于
是我礼貌的同他说再见,晚安。礼貌的逐客令。他没同我争论什么不知好歹,忽然间,他给
了我一个晚安吻,轻轻的,在我的额头。
胜乐,七天后不辞而别的远行,在两省交界处打了一场硬仗,血战,竟然没有带着我。
他怎么了?无量斗战胜佛。忽然英勇的真小人。他不需要我了么?等他凯旋归来,伤了
一臂,若没有及时医治,他恐怕要独臂而归,并且因此记恨我,记恨自己的一念之差。但他
除了那伤口,完好无损的回来了,日后,彻底复原,他在我面前绘声绘色的描述那场战争。
一个偷袭他的小兵为了自己留给他的伤口,最终被割碎成数段。他狂妄的神情使我相信,他
是被妄自尊大的自信驱使,去冒这场险,他是个彻底的赌徒,我只是他还未轮到使用的孤注
一掷。
我听见云釉在夜里哭,她被他不知轻重的欺负着。那玉石粉还未被扫去,踩在脚下沙沙
做响,这声音印证着我的存在。我抬起脚,像涂了一层祛湿粉,再摁在墙上,一个个残破的
脚印。云釉的哭声仿若新鬼,游丝般呻吟。稠密头发,红绸睡衣与鸦片香,她睡在她的胭脂
棺材里,一个活死人。
第二天,胜乐给我看一张名单。从他唤醒我的日子到这一天,他让我屠杀的人数,然后
他告诉我他亲身屠杀的人数,像蝼蚁与狼的区别。
他说:欢喜。你并没有我想像中的残忍,不过你单刀直入,爽快,直接。
那神情像让弟子默背诗词的书生,褒贬参半。他一直在笼络我,下意识的斗智斗勇。胜
乐,有操纵欲的人,妄图玩偶身上的穿线拉索透彻阴阳,哪怕能使我这具尸体,也从心里臣
服于他。
既然目的是我,那么我们游戏吧。
骰子给你先掷,你先行。
[救世主]
胜乐,占据一方的霸主。残酷的拥兵,从老父手中夺去儿子,从娇妻身边夺走丈夫,从
孩子心中夺去父亲。变成他麾下的骷髅兵,指向何处,征战向何处。
光明、和平的王国只能废墟上建立。这是他的不变法则,做不到最强,只能做牺牲品。
不可否认,他的外交制服精美绝伦至极。那衣冠穿在合适的皮囊上,得以将霸气发挥到
顶。他的皮靴在踏往地室的路上噔噔作响,那靴底有两块响铁,唯恐天下不知。官邸里挂满
西洋画师所为他绘制的肖像,四处可见他自恋的影子。不同的衣饰,一样的表情,嚣张跋扈
。
他同我调侃一统天下后,给我建一座行宫,追封为冥界公主。他试图为我订制洋装,那
种穿上会像个西洋娃娃似的衣裙,并且准备在夜间舞会时偶尔让我露一下面。这种冒险让他
深感兴奋与刺激,谁会有带着孩童尸体参加舞会这样残酷。
我们之间最后的妥协是参加化妆舞会,他花了一笔为数不小的钱,替我筹备宫衣,从丝
料到珍珠,样样复古。他精细挑剔到好似为自己准备礼服一样。那夜,当他穿着大清皇帝的
龙袍领着我缓缓踏入舞会现场时。举堂震惊。形象太过逼真,是他想要的结果。唯吾至尊的
皇帝与死气沉沉的公主。
他预备领我跳第一支曲子,正在此时,有人在黑暗处用枪瞄准他,在子弹发射出来前,
他成功的抱着我替他挡住数颗子弹,然后以我为盾牌,掏枪还击,舞池一片混乱,正因为太
过混乱,让所有人以为我中枪,却没有人发现这枪口不带来鲜血,他撕下幕布包裹住我,不
让破绽大现于世,接着恶狠狠地警告我必需装死,许久后,混乱以刺客悉数死亡收场。
好个精彩的舞会,比旋转裙子,踮着脚尖漂亮更多。穿着宫衣的我,是个华丽的挡箭
牌。始料未及,又不得不为他的应变能力喝彩。
我们顺利回到地室。
他不肯离开,坐在一旁抽烟,直到烟蒂堆满一个小圆圈。
他说:欢喜,用你来挡子弹是因为反正你也不会死。可是我不同
这句打破沉默的话很直接,不虚伪,是胜乐的风格,做为我呢?无话可说,工具总有被
使用的道理,乐得其所。他还可以做得更漂亮一些,于是如同我想像一样,他找人画下我的
像,然后四处游说这是他私养的女儿,曾经多么的宠爱,现在因为他失去性命。
所以他筹划了一个非常不错的葬礼兼贫困儿童捐款活动,
为此,我得到许多人哀悼,以他私生女的名义,为了许多年前就有的死亡,许多陌生人
追思我,替我上香送花圈,甚至有人哭,但其实他们根本不清楚我是谁。然后很有爱心的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