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
楼上,常留瑟见摩诃和尚开了盖子,立刻趴在桌上闷笑,盘子里的是驴肉,
字是他教小芹写的,又给伙计打了赏让送去,只等着看楼下青得发黑的脸色,却
没料到摩诃和尚早已听见了二楼的响动。极有气皮地宣了声佛号道:「楼上那
位公子,既然有心结缘,又为何必而不见,如是且让贫僧上来一会。」
说着声杖轻点,抬足便立在二楼檐上。施施然垂眼看了雅座上的人,叹息
道「阿弥陀佛。是你。」
常留瑟只知打不过摩诃,也不愿在小芹面前露怯,依旧嘴硬道:「大和尚好
轻功,只是带着镣铐,不然还真能作了朝廷的鹰犬。」
摩诃和尚低声道:「我非是官差,也不宜多管这红尘中的纷杂。只愿施主能
够放下屠刀,自善其身,不要再执迷不悟......」
话未说完,便被常留瑟不耐地打断了道:「你不叫那老春婆放下屠刀,看那
府里一个投井,十七个作姑子,一群挨鞭子的,你就得过了?」
和尚道:「阿弥陀佛,事后郡守太君病了场,便大彻大悟,舍了尘世间的一切,
出家做了比丘尼。」
常留瑟怏怏地听了,狠笑道:「这老春婆,以为遁入空门就能一了百了?」突
然咬了牙又问:「那家的护卫总管,是不是立时就死了?」
摩诃道:「贫僧只在佛堂超度,并不知郡守府之俗事。施主若是有意关心,
不如自己回去看个真切。」
常留瑟立即板起脸来嗤了一声,摩诃和尚也无意与他计较,原本将那锅驴
肉放了就要离开。忽又记起垂丝君的事,转头说道,「若施主有心,请转告与你
同行的那位施主,说年后贫憎将回到摩尼寺内,日后若有省悟,便可到寺里找
我。」顿了顿,又说,「施主若有需要,亦可来找贫僧。」
常留瑟听了这话,心里冷笑会去找他才怪,一双锋刃似的薄唇里又吐出了
句刻薄话:「我若是有了需要,自然会入窑子点个甜姐儿解决了,又怎么敢劳动
大和尚?」
摩诃和尚领教过他的毒舌,只一心清静并不计较,径自推门下楼。
待那大和尚走远了,小芹瞪着黑亮的眼睛,从常留瑟背后站出来,天真问道:
「公子真的进过窑子么?」
常留瑟一口茶险些喷在地上,回手给了小芹一个暴粟道:「呆子!」
从酒楼里出来,常留瑟又领着小芹在城里闲逛,挑着最高雅的店铺,帮棋书
几叟各自备办了上等礼品,未时中来至一家名唤「丝竹盟」的店门前,进去才知
取是售卖丝竹乐器,兼调教乐坊的。
常留瑟女装混进郡守府时就跟了一支乐坊,对于乐器并无陌生,是故一眼
就瞧见了里头放着的箜篌,虽不是凤首,却也估量着店里该有懂行之人。
果不其然,掌柜是个三十出头、长髯清雅的秀士,听常留瑟问起凤首箜篌,
便源源不绝地进来。青年难得有耐心听了仔细,末了才打听道:「先生可曾听说
过当朝几年来,有位陆姓箜篌好手?」
长髯秀士道:「怎么不知道,泉周陆氏箜篌名门,若是近几年来的箜篌圣手,
自属陆青侯当之无愧。」
常留瑟听有了眉目,忙央请秀士说些详细,更表示要买架箜篌回去研习。那
秀士听有生意,便知无不言,只差把那陆青侯的生辰八字找了来,然而此间种
种,常留瑟只留意记下了三件事。
其一,陆青侯虽为乐师,却乐于江湖结交,所开乐坊一度为武林荟萃之薮,
其二,陆青侯以届而立,娶妻生子。其三,陆青侯下落不明。
听了这些,常留瑟认定陆青侯便是垂丝君心中所系。垂丝君呵垂丝君,他
在心中笑道,你原是爱上个娶妻生子的正常男人。
从「丝竹盟」出来,小芹手里鬼使神差地多了一架箜篌,用白绸子包了小心
放在青竹架子里,常留瑟听长髯秀士说,那夜他所见的华贵箜筷应该不过是样
摆设,繁复的装饰反而抹煞了优越的音色。
黄昏日落,青年恍惚地笑了起来,原来那一整间的宝帐玉床,也不过是垂丝
君心中的一场镜花水月,摆在那里的阵设,锁起来触碰不得,然而他常留瑟,却
要将自己美梦,亲手变成真实。
这天出游时双手空空,回程倒多了不少物品,常留瑟甚至还买了马专驮
那一箱黄金。次日,青年便着小芹将礼品一一分发,委实可了那几个老头子的
心意。至于那箱子黄金,则用一根结实的绳子垂到崖底,由常留瑟亲手赠给了
殷朱离。
买了箜篌,赠了琴谱,那长髯秀士又教了简单指法,常留瑟便又多一桩闲事。
他本无心,弹出的曲子自然刺耳。所幸最初仅在深夜尝试,惊扰的也只有
外间的小芹,过了些日子琴技横竖有些进步,青年自傲起来,也开始在白日有
了些动静。
宅里的老头子逐渐听到了响动。虽然有心阻拦,但每每上门,却都要被常
留瑟反刨一番旧事。几次下来,也只能在心里央告神佛,求垂丝君不要发现这
荒唐的事才好。
常留瑟本是计算好的,只在垂丝君外出时动箜篌,可凡事却偏不能完全遂
了人的心愿。小狐汔济,濡其尾,不久之后常留瑟第一次尝了它的滋味。
天已过夏至,山外渐热起来,垂丝君外出「放生」正在回程,按他走水路的
惯例,至少今日酉时末方能回到山里。然而这次路上也不知得了什么顺风,竟
早了大半天的辰光,人已在了宅子外面。
常留瑟并不知这变故,这天上午例习了剑术后便照旧歇息。天热,下午操
练自未时中起,这期间的一个半时辰甚为宽裕。
青年一入夏就变成了猫舌,只吃点冰镇清凉的小点心,省了那些热烘烘正
餐的时间,正好拿来摆弄那架箜篌。
「丝竹盟」秀士送的是一整本琴谱,然而常留瑟却独锤情于一曲「思长留」。
思长留者,思常留,或作丝常留。既暗合了二人的名姓,又寓以美意。最要紧的
是曲调质朴,耗不得多少神思。常留瑟平日虽笑闹不端,但正经做事却又异常
严肃。再加之卧房距离大门与正堂皆有一段距寓,是故垂丝君归来的响动竟没
有半丝传到他耳朵里,也算是冥冥中有这个波折,也好教他省清自己的处境,
不要贸然造次。
棋书二叟见垂丝君提早归来,立刻相迎上去。男人风尘仆仆,也被正午骄
阳炙了一路。进了正堂不唤沐浴更衣,倒先吩咐着要了碗冰雪荔枝膏,棋叟得
了吩咐便去厨房,书叟在一旁打扇,垂丝君稍微压了压燥火,却听见一种异响。
声音轻微,该是隔了相当的距离,若非有一定武学修为未必能察觉,垂丝
君蹙了蹙眉,更用心地去听,这下子却是大大地吃了一惊。
他绝不会听错,是箜篌。
边上的书叟见主子无端变了颜色,他虽听不见箜篌声,心里头兜了几圈却
还是省明白了怎么一会子事。
陆青侯虽是箜篌圣手,然而自他出事之后垂丝君便再听不得箜篌之音。常
留瑟平日待他这个老头子不薄,他也想把这个道理说给常留瑟听,却又怕日后
被垂丝君定了连坐,到了这时候,自然也只能替青年捏一把冷汗。
恰这时小芹吃了饭从门口经过,棋叟立刻使眼色,要他赶去知会常留瑟,可
小芹偏是个不接令子的实心眼,倒是垂丝君黑着脸猛地推门而出,脚下轻功一
起,便朝常留瑟的卧房而去。棋叟这才匆忙跟了出来,猛敲了小芹的脑袋叫道:
「快,快去帮着把你家主子,要出人命了!」
小芹被老头子这么一唬,方才如梦初醒地飞奔起来。
第四章
常留瑟正弹得起兴,丝毫不查有人奔来,等隐约听见小芹「公子、公子」的叫
唤,就已是迟了。
未作准备大门已被一脚踹开,先进来的却是午时刺眼的光线,常留瑟只见
黑压压一个高大的人影闯到面前,气势汹汹来操他手上的箜篌。他匆忙将箜篌
搁在桌上,转身便与黑影对上,毋容喘息与思索的片刻之间,二人已过十数招,
常留瑟惊觉来人招式熟悉,慌忙收了内力唤道:「垂、垂丝君!」
这边男人已经黑青了脸色,外界的声响只是置若罔闻。常留瑟已撤了招式,
可他却依旧飞起一脚,正踢中青年脸颊。
常留瑟自觉得身子轻飘飘飞了起来,撞到身后桌子上,箜篌自是未能幸免
于难,茶壶杯盏也混着断木残渣碎了一地。青年在这一片狼藉中落了地,又滚
出四五步之距,天热衣裳穿得薄,手肘上净是划出的血痕。
随后赶来的小芹惊得叫了起来,几个老头子也只有在屋外叹气,唯常留瑟
一人反倒没事似地摇晃着立了起来,竟还微笑着想对垂丝君说些什么,然而话
还没出口,口鼻之中却涔涔地冒出血来,止也止不住。
垂丝君这时又恢复了理智,见常留瑟好端端一张清秀的脸竟被糟踏成这般
模样,不由得也皱了眉。可目光流连到那架箜篌身上时,却又变得阴暗而坚硬。
小芹哭着扑到主子面前,被常留瑟轻轻推开了去。
「没事......」他安慰少年道,兀自伸手捂住了口鼻,可血还是顺着指缝滚下
来溅在地上。于是干脆猛吸一下鼻子,然后低着头,闭了眼睛朝屋外走出去。
屋内,只余垂丝君一人,面对满室凌乱并一把破琴。地上琴谱依旧摊开着,
被茶水泼湿晕开的地方,「思长留」三个字已经花得认不出了。
「这事不能稀里糊涂地剩着。」殷朱离敲下手里最后一枚棋子儿,斩钉截铁
道,「垂丝君最忌讳那东西,你捅了这娄子,他自会去找出告诉你箜篌之事的人。
你这不是害人么?」
常留瑟委屈道:「我真是自己琢磨的,与人无关,要是有人点拨,也不至于
如此狼狈。」说着,又伸手去抹脸上的血迹。
口鼻的血已止住,暗红色粘了两个袖子,自己都觉得腌臜,只是殷朱离死
活不让他下到龙鳞水塘作清洗,便只能花着一张脸坐在水边,怔怔地出神。
殷朱离看出他的茫然,主动道:「你还是趁早回去把事澄清了。」
常留瑟听了,哆嗦道:「现在叫我回去,你叫我拿什么对着垂丝君?就是已
经挨了打,我也不知道触了那一根逆鳞!」
殷朱离不知该不该告诉他过去的事,犹豫片刻还是低声道:「你们的事我不
管,也管不着,只让你别再害人。」
常留瑟愈发委屈,蹙紧了眉怒道:「都是我的不是!我只是喜欢他,一门心
思要可他的心意,马屁偏拍到了马腿上。你们谁都不帮我,由着我一人摸黑,出
了事一味指责我......」他说得气苦,宛如控诉,「又有谁来问我,被他踢的那一脚
重不重,你甚至只顾着那塘破水,不许我清洗身上的血污!」
殷朱离被这番话说得脸上阵红阵白,心里也的确有了一丝不忍。故意转移
话题道:「谁说没人关心你,你看不见崖顶,可那里刚才就站着个少年,以为你
想不开跳了崖,正哭得肝肠寸断。」
常留瑟怔了怔,立刻意识到是小芹。面子上没有立刻的反应,倒是等殷朱
离回去水府修炼丹药之后悄悄上了山崖。果然见到少年跪在一旁,边哭边向着
崖底磕头。
回想过去种种,这竟是头一道有人为他哭泣,常留瑟不仅苦笑着叹气道:「痴
儿,你这是在折我的寿么?」
小芹这才抬起头来,既惊又喜。哽咽半天才扑过来,扯下衣袖替常留瑟仔
细擦拭面颊,又捧着他受伤的胳膊落了几滴眼泪,直到被常留瑟嘲笑是只哭作
猫儿,才勉强安静下来听他说话。
「这几日我都要待在崖下,你也不要说见过我的事。」常留瑟一字一句地吩咐
道,「若是想见我,就每天亥时后再到这里来,带点吃的。这事儿自然也不能
跟宅子里的任何人说。」
小芹点了头,又问道:「那如果他们问起你的事儿呢?」
常留瑟狠狠掐了一下他的脸颊,「哭你还不会?给我可了劲儿地哭。哭到
他们腻烦为止。」
小芹点头应了,刚才常留瑟掐得重了,他眼睛里又沁出水汽来,常留瑟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