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一刻钟的死寂之后--
「好一个计中计,好一个局中局。」
季子桑深吸了一口气,「表情地分析道:「其实你与垂丝君二人根本没有决
裂,他的手筋也没有被挑断,一切的一切--都是你们合演的一台戏。」
他握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酒液映出他死白的脸色,远远失去了方才的从
容。
「是的......我们一直都在试探你的身份。」
常留瑟又是干咳了几声,慢慢敛了笑容道:「真正的尸陀林主杀人如麻,垂
丝君上面寻仇,二人相杀自是在所难免。而你却无心打斗,更不用说你明明在
打斗中占尽上风,却又反常地两次手下留情,就算我是个榆木脑袋,比照着你待
他人一贯的手腕,也该明白垂丝君对你的特殊意义了。」
听到这里,季子桑手中的酒杯漾出了一个难以掩饰的波纹。
「你很聪明。亏得我特意将垂丝君千里迢迢搞到尸陀林里来看你的背叛,却
反而枝你利用了去。」他赞叹道:「叫你做明妃也实在是委屈了,不如直接接了我
的班罢。」
常留瑟笑道:「过奖了,都是跟你学的。」
于是伸手要再敬他一杯,而季子桑却已经没有那么爽快地接下。
他问:「这酒里面,可有什么花招?」
常留瑟顽皮地歪了歪脑袋:「你可尝出什么特殊之处?」
季子桑摇了摇头,常留瑟脸上的笑容立刻扩大了几分,季子桑顿时省悟道:
「难道是我给你的......」
常留瑟笑得愈发诡诈了,他伸手到桌下,慢慢捞出一个青花的瓷瓶儿来,正
是当日季子桑交给他的那瓶化功的药汁。
季子桑自然知道这药的威力,不能自抑地青了脸色,强作镇定道:「特意留
下来以防不时之需?原来你以前那些化功的不适都是装出来的,难得你如此深
谋远虑,季某实在佩服!」
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话锋突转:「不过以我的修行,就算化掉一半
内功也还能够置你于死地。」
他这样说着,脸上又逐渐显露出几分残忍,作势就要向着常留瑟走来。
然而这时候,常留瑟脸上那别有深意的笑容却似乎愈发刺眼了。
「一滴药汁化去一日功力,这瓶确实只能削减你五年多的修习。」他坦诚道,
「不过我明白,而你更明白......一次喝下这大半瓶的滋味,恐怕也不是那么好受
的吧......」
似乎真的被说中了痛脚,季子桑顿时停住了脚步。
常留瑟料到他会停步,于是愈发从容地说道:「早在山宅的时候,我就曾经
尝试过两三滴,进来尸陀林内以后更是找了你的教徒来尝试。结果发现,寻常
小卒十滴就能被痛得死去活来,而你这大角么......」
季子桑的脸色已经由白转成铁青,而常留瑟却偏在这时候煞住了话题,转
而低笑道:「不过这药汁只有在运功之后才会发生效用。也就是说,你若一直不
运用武功,自无事,而一旦你反其道而行之......」
他没有把话说下去,但是季子桑华丽黑袍下的身躯实实在在地顫了一记。
他曾经亲口告诉过常留瑟,不可以一次服含十滴以上。而多服的结果,确实不
仅仅是觉着疼痛那么简单。
痛,可以忍,也可以忍无可忍,更可以痛死人。
他以为常留瑟断不会有机会知道这个秘密,更关键的是,他以为常留瑟不
会有这个心计与机会在此时此地用上这件东西!
至此,他全然丧失了方才的笃定与得意,不自觉地咬着下唇寻思。
怎么会如此巧合,常留瑟怎么会算计得如此精准?
不可能,除非常留瑟是能掐会算的神棍,不然怎么会特意将药汁收藏起来,
守株待兔等着自己来到这里痛饮?
虽然石林这个地方确实是常留瑟所选的,但是就在自己随时都有可能否决
掉他的选择的时候,常留瑟又如何能够孤注一掷,仅仅将这一小瓶药汁收藏在
这石林之中!
所以,最好的解释就是骗局。
好一个无色味,好一个运功时才能觉察,借着这瓶药汁的特点,常留瑟精心
设计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威胁!
这样想着,尸陀林主不由得恍然大悟,心头顿时又升腾起了一股浓浓的残
忍。
常留瑟,不能再留。
「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突然爱好饮酒了。」
季子桑那毒蛇一般的目光,在常留瑟身上缠绕了一圈。
他一字一句分解道:「这种瓷瓶的式样虽然古怪,但是在尸陀体内却尚不难
找。因为同一批烧造出来的其他器皿,有时候也会拿了来盛放珍惜的酒肴。于
是你便借着喝酒的借口上只只地收集这种瓶子,装了清水暗藏在各个地方!只
等着时机成熟,便拿出来恐吓我。」
说完这些,他便眯起眼睛去看常留瑟的反应。
他原以为自己至少能够看见哪怕一瞬间的茫然,然而他错了。
常留瑟非但没有茫然,反而一派轻松地摇头道:「我就知道你会不相信,毕
竟相信不相信是你的自由。横竖我的命在你手里,而你的命也需要由你自己来
负责。你现在不如直接来试一试,拿我练练武功,结果大不了是我死--或看
我们一起。」
说这句话的时候,常留瑟一直目不转睛地逼视着季子桑,目光中没有半点
的胆怯或是忐忑,而隐藏在唇角眉间的笑意,甚至更像是在主动挑衅,引诱季子
桑向他动手。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天性多疑的季子桑反而再度犹豫起来。
要不要立刻就杀了常留瑟,能不能动这个手?
相不相信自己中了毒,敢不敢运功尝试一次?
其实不会武功的人也能够杀人,然而直芷有了武功的人,却很难能够在杀
人时不显露出来。这就好像同样一朵牡丹,叫小儿来涂,与叫丹青圣手来,即使
那圣手换了左手,在意境与布局上却还是能够见到很大的差别。
季子桑不怕杀不了常留瑟,只怕自己在动手的时候下意识地催动了内息。
他突然感到自己陷入了一个僵局,他没有勇气验证自己是不是真的没有服
下那种药汁!两年的功力对他来说确实算不了什么,关键是自己忍不忍得住那
化功的剧痛。他曾亲眼见到过内功薄弱的教徒,被那小小的一口药汁逼得爆体
而亡,连一个全尸都不曾留下。
度人思已,季子桑不得不对这种自己配制的毒药,进行一番全新的解读。
其实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化解的。
自己内功深厚,当然比那寻常武夫更为耐受,如果现在就找个清静的地方
吐纳收心,忍住疼痛一点点将毒汁排出体外,倒还有一线生机。而如果功行之
下并无异状,便立刻就能知道是常留瑟在骗人。
这样想着,季子桑心中终于略略舒缓了一些,却又很快发现了问题。
这个办法,并不适合现在进行。
因为排毒过程之中,自己会处于入定状态,外界稍有一些风吹草动分了心
神,便极可能会产生无法预估的后果。
而眼前的这个常留瑟,绝对不会放过自己的任何一个破绽。
季子桑的嘴角抽搐了几下,突然想笑。笑自己怎么就忘记了常留瑟精于算
计的天性。
这只从不吃亏的小狐狸,「敢于这般落魄、奄奄一息地蛰伏起来,便定然是已
经打好了满盘的主意,自信能够置死地而后生,也就是说此时此刻的常留瑟,也
一定还留着什么能够扭转乾坤的手段!
是什么?
季子桑眼中波光转动,陡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垂丝君!
尸陀林中的守备在西时三刻进行轮换,届时当值的队长将带着二十余人
的巡夜队伍从洞口开始交接。依次巡查完毕各个哨口至少需要花去半个时辰,
对于尸陀林的教徒来说,却仅仅只是一个漫漫长夜的枯燥开始。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种枯燥,无论是退岗的、或是当值的人,丝毫没有注意到,
在队伍的末尾,已经悄悄地黏上了一枚神秘的影子。
影子没有脚步声,它似乎是漂浮在半空之中。默默地跟着巡逻的人,经过
沿途上每一个哨口。偶尔也会停顿一下,随即又悄无声息地跟上。
这其实是一个人,却更像一缕魂。
因为所有遇上他的人.首先都只能看见自己脚边多出了一团黑色的,并不是
自己的影子.紧接着,就在这个人反应过来之前,空中忽然一道凌厉的剑气滑
过,就只见昏黄火把下腾起一阵轻轻薄薄的血雾,像染了色的扬花一般飞散。
人,毫无痛楚地倒下了。
虽然黑影是刀刀见血,却比传说中的杀人不见血更加狠毒。
因为他快、推、狠,每一刀都会割透一个人的喉管,每一掌都会扭断一个人
的脖颈,他叫他们死,沉默的、迅速的.就好像他就是阎王或者判官,是黄泉路
的主宰。
很快,巡逻队身后便是一片死寂,所幸他们已经枯燥得不曾想过要回头看
一眼。
回头,即是死亡。
约莫一刻钟之后,队伍在长长的甬道中转弯向北前行,黑影则乘机拐进了
尸陀林主专属的洞穴中。
季子桑从来不让别人擅自靠近自己的住处,他的鼻子与蛇的舌头同样灵敏。
一旦在屋子里发现了其他人的物品或是气息,他便会勃然大怒.所以季子桑的
洞穴里从来不设灯具,更不会有人胆敢擅闯。所有的一切都埋藏在泥沼一般的
黑暗里,叫人忍不住心生寒意,而不由自主地提心吊胆起来。
黑影在黑暗中停下脚步,估摸着大致的方位。他显然是为了寻找什么东西
而来,面对着黑暗,并没有丝毫的迟疑。立刻从怀中掏出一枚鹅蛋大小的夜明
珠,将它高举过了头顶。
原本漆黑一片的洞穴内顿时溢满了鱼鳞一样白色的毫光。而呼应着这种
毫光,在尸陀林主那华丽奢侈的血红色大床上,慢慢出现了青绿色的狭长亮光。
是太凤惊蓝。
黑影迅速走上前去,将宝剑提起。剑身上妖异的华彩立刻照亮了他的面庞。
正是从四名壮汉手中失踪了的垂丝君。
他穿着夜行的黑衣,平日里随意披散的长发被紧紧地束在脑后。半睨着的
细长眸子露着一点精光,是深沉、是算计、是掌握。
数日以前,同样是在这座佛头山中,那个绝望的男人似乎只是一个幻象,而
现在,所有的曾经看到过这个幻象的人,最终都逃不脱同一个命运。
死亡。
将手中的短刃换成了太凤惊蓝,男人同时取下挂在腰间的火镰,点燃了一
团棉纱,待到那最初的一星火头慢慢长到拳头大小,便直接丢在了季子桑富丽
堂皇的大床上。
幔子与被褥皆是上等的蚕丝,遇火就着,立时升腾起一种别样的焦糊,金红
色狰狞的光芒。
相信很快,馀下来的守卫们就能够觉察到这里的火情。而其他地方的惨状
也能让他们着实手忙脚乱一阵子。而此刻,他只想要尽快找到常留瑟,然后一
同全身而退,离开这场由他二人共同谋划的戏文。
戏文的序幕,是从他赶来佛头山外兴师问罪的当天晚上开始。
其实那场混战结束之后,垂丝君也就醒了。睁开眼睛见到的第一个景象,
便是常留瑟坐在不远处,安静地包扎着伤口。
地上放着一盆不见热气的水,已被染成淡淡的红色。边上散乱着一堆浸了
血的布巾与棉纱,伤口从常留瑟的锁骨下方贯穿而过,流了不少血,空气中隐
约含有苦涩的药味,与海洋的咸腥。
常留瑟独自上药的动作颇为笨拙,他时不时地跌落药瓶棉纱等小件物品,
就连药也抹不均匀,倒有一大半浪费到了地板上。
若不是屋子里还躺着垂丝君这号人物,他本就应该好好地找个医官来帮他
包扎。然而此时此刻,常留瑟不仅须要自己上药,甚至还必须亲自将掉落的东
西一件件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