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他的气息也开始不均匀,他才放开我的唇,目光缠绵迷离,说:“的确很苦,不过,从今以后,不管什么样的苦,我都会和你一起尝,再也不会让你独自忍受苦痛。”
之前的千般委屈万般苦楚,尽数随着这句话而灰飞烟灭。
我被他拥在怀中,全身因为病痛和亲吻,没有一丝力气,只能紧紧地拽着他的衣服,仿佛溺水的人一般,漂浮于望不到边际的温暖潮水中,沉沉浮浮,一起一落。
我抬眸静静地笑,伸手抚上他的脸颊,从发角,到眉梢,到嘴唇,到……眼泪终于忍不住,一滴一滴的流下,流进嘴里,似苦似甜。
我终究与他无法撇清,不管是因为我的誓言,还是我们身上共同的血脉,抑或是我们对于彼此的情感。
我掌心轻贴上他胸口,金线绣成的飞龙宫缎在掌下一点一点滑过,掌心下感觉到他沉稳的心跳,下一刻已然乱了几分。
“轩,你爱我么?”
这个问题,他问过很多次,每次我都逼而不答,而今天,我却不会一如往日。
我抬眸凝视他,轻轻地说:“爱。”
他急促的问:“真的?”
“真的。”
他双臂陡然收紧,将我更紧地拥在怀中,我轻轻地说:“你爱我么?”
“爱,很爱,非常爱。”胤琅急切地说,仿佛要证明什么一般。
我微微的笑。
何以轩,枉你聪明一世,最终还是糊涂一时。
对于这份爱意从来不敢直视,只能等到生命即将终结,才能最终正视,才能问的出口。
“你爱我什么?”
他定定看我,一字一句说:“以轩,皇宫一直是黑暗的,而你,从来都是最亮的一点。记得那年七月么?大皇子戏弄我,罚我跪在御花园的石头台阶上,我又恨又气又无可奈何,加上烈日炎炎,一下子背过气去,听说他们还笑我‘真不中用!’醒来时已在你的怀里……从那时一路相扶着走过风雨,不是你……我活都难活,更别提今日了……”
“从小时候,到我登基,时至今日,你一直在这里,”他将我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一直在。”
“我最大的梦想,不是做什么一代明君,而是,”他抓着我的手陡然用力,十指丝丝入扣,交缠在一起,“而是,我可以拉着你的手,光明正大的站在帝国的最高处,一起俯视天下的芸芸众生。”
我抬手攀上他的脖颈,恍惚的笑,“其实,你一直以来,都做到了。”
“不,我没有。”他摇头,“我们是君臣,我们是兄弟……我知道,你一向严于律己,不能忍受自己做出这种天理不容的事情,不能忍受自己玷污何家门楣,不能忍受那些轻蔑的眼光,更不能忍受自己会在史书上落一个‘佞臣’名号……我疏忽了,一直疏忽了……”
他依旧浅浅的笑,声音却带上几分哽咽,“我回想我们的一切,才发现,和我在一起,你没有开心过。就连一次一次的欢爱,你也不曾快乐过……因为你不愿意,而我总是强迫你,你把我当作皇帝,就连情事也是在奉命行事……我……”
“可我依然抑制不住对你的爱,你像风一样,一下子就飘走了。明明知道用强的手段你会更恨我,可我害怕,害怕你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消失,我只要以轩永远都陪在我的身边,只要这个愿望能够实现,不管损失什么,不管你会如何的恨我,我都不在乎,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好了!”
我轻轻擦去他眼眶里汹涌而来的泪水,他低声抽噎了几下,笑着说:“现在好了,以轩回来了,以后我们不会再分开,可以好好的……”
晶莹的泪水扑簌簌落下,他的,我的,打湿了我的睡袍。
真的可以不再分开吗?
我仰头问他,“如果,有一天,我会先于你而离去……”
他的手猛然捂住我的嘴,话音陡然落下,他使劲的摇头,“不会的,一定不会的,你说过,你会陪我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心里的刺痛一阵一阵汹涌泛上。
一生一世……
“轩,不要胡思乱想,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你还要回去看看睿宁,看着他长大,看着他行礼戴冠,看着他娶妻生子……”
我如雷击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他点点头,低声说:“我抱过睿宁。黄锦绸缎包裹的小小襁褓,那么小,那么软,可哭声那么洪亮,简直能把长韶宫的屋顶给掀翻。谁哄都不行,连母后抱着,他也只是嘶声力竭的哭。”
我蓦然仰首,泪水仍是夺眶而出,喃喃地说:“真的么……他一点也不乖……”
“不,他很乖,我一抱着就不哭了……睁开小小的眼睛,看着我咯咯直笑。他好小,身体都是软软的……眉目里都是你的影子,尤其眼睛,大大的,亮亮的……笑着朝我挥着小手,拽着我的手指不愿意放开……”
我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盯着他的嘴唇,仿佛,要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睿宁哭闹的模样,从他的话语中推想睿宁的相貌……
“那次,他躺在床上,我逗他玩,却突然有急事,他仍旧不愿意放开我的手指,没想到一下子就被提了起来,小手好有劲……满月了之后,不怎么哭了,越发精神十足。所有人都说,将门虎子,他将来一定是纵马江湖,万里驰骋的豪迈军人……”
眼前隐隐出现那一个婴儿,皱着小脸号啕大哭,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我心口莫名牵动,万般疼惜愧疚,统统涌上心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恨不得立时回到帝都,去轻轻哄那个哭泣不已的小人儿。
“你想见他吗?”
我点头,他颤抖着说,“那就不要再说什么你会先于我离去的话……即便是为了睿宁……”
万千个念头纷涌起伏,浑浑噩噩。
我是遗腹子,即便那个给予我生存机会的男人,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父亲……从小没有父亲的苦楚,我难道感受的还不多么?
孤儿寡母……
冷清的将军府……
其他孩子对着各自父亲欢天喜地的呼喊……
母亲冰冷的眼泪……灯火下黯然独坐的孤寂身影……
母亲从来不关门,为的是,只要一回首,就能看到父亲——会风尘仆仆的从门外走回来……
我很小很小的时候,经常会坐在门槛上,目光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期盼父亲突然出现在面前,将我抱上他的高头大马。
这一切,心酸的一切,即将在睿宁的身上重演?
“你恨过父皇么?”他抹去我眼角的泪水。
我摇摇头,哑着嗓音说:“先帝对我很好……”
“父皇应该承认你的,他自己做错了事情,却不敢承认……”
“他也没有办法,皇宪有云,平民女子不得入宫为妃……当时皇后一族的势力太大,慕皇后又善妒失德,要是硬把娘接进宫里,恐怕早就活不成了……”
他嘴动了动,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来——慕皇后的铁腕整肃后宫,莫说我们,就是现在对于后宫的许多人,仍然都是噩梦一场。
“他默许我姓了何,能让我在何氏荣耀的庇护下成长,就是他能给我最好的东西。长大,拜将,领军,出入朝廷,荣华富贵,位极人臣,虽然比不得皇子的荣耀高贵,终究可以荣华富贵的过完一生……”
猛然间咳嗽两声,我再也说不下去,只能虚软的喘气,他咬了咬嘴唇,说:“你从来都看不到,父皇看你时的那种眼神……宠溺,愧疚,担心,后悔……他对你掏心挖肺的好,你却总是什么也不要……父皇就是去了,依然对你有愧……”
我用手指按住他的嘴唇,“先帝对我好,我难以言表。只可惜,我这一辈子,即便我是皇家后代,却终究是何家的子孙……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
“睿宁……睿……宁……”我恍惚的喊着睿宁的名字,“我为他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他能够睿智,宁静……能够有自己的幸福,不要像他的父亲一样,在感情上,怎一个乱字了得……不要背负太多的东西……”
“你还在记挂那个女人?我要问你,为什么……你给她的信里,说‘倘有来生,还要做结发夫妻,共享一生……’你把下一生都给了她,我怎么办?让我情何以堪?”
我恍惚的笑:“她是女子,嫁给我,我就是她终生的依靠,我的心没有全部在她身上,对她已经是莫大的伤害,至少言语上也要给她安慰……我们是男人,要对家庭有责任……你明白么?”
他盯着我许久,眼泪打转,柔声道:“我……明白了……”
一股血气涌上,猝不及防我开始猛烈咳嗽,血很快将他淡色的袍子染开一片艳丽的红色,我一阵眩晕,浑身冰凉,他的嘴唇一张一合,神色惶然,仿佛说了很多话语,而我却一个字也听不到,周遭一切都染上了灰蒙蒙的颜色,只有那抹血色,分外的狰狞。
恍然感觉到他的的怀抱和体温。
我睁开眼睛,看到他已经脱去了外袍,只着里衣,将我搂在怀中,又拉过被子,仔仔细细的盖好了两人。
他眉心微蹙,却仍然笑着说:“今天说了许多话,想必你也累了,现在我搂着你,咱俩都睡一个好觉,什么话,等你病好了,都说出来。”
我点点头,轻声说:“好。”
十指相交,他侧头吻了吻,暖意从指尖上泛起,继而蔓延全身,他低声道:“至于是谁下的毒,我一定会查清楚,不会让你白白受这么多苦!”
“我信你。”
胤琅用手揽住我的身体,然后轻轻吟唱起来,声音飘缈且模糊。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四周渐渐的安静了下去,烛火也一点一点变淡,他发出低沉但有规律的鼾声,我的神经如同紧绷着的弓弦一样,在模糊的声音里发出一阵一阵清脆的声响,却又慢慢地停了下来。
我微微起身,黑暗里看不清他,只能用手去慢慢的抚摸。
他睡得很熟,是的,很熟,从小到大,只要在我的怀里,他一直如此。
他的嘴唇,他的鼻梁,他的眼睛,他的剑眉,他的脸……无一不是我的眷恋。
我低头,冰凉的嘴唇贴上他的额头,他低低的嘟哝了一声,又往我肩窝里凑了凑。
我猝然转头,不忍再看。
胤琅,你让我如何说出的口?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但下一句呢?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我仍然会用的我生命陪伴你,直到尽头。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
第四十三章
我转了个身,脑中还残留着丝丝睡意,手却发凉,不自觉地去寻找温暖,却感觉到身边空荡荡的,于是一下子睁开眼睛。
身边已经空了,被子全部盖在了我身上,我的睡意顿时散了一大半,用手摸摸他睡过的地方,残留一丝温热。
心里陡然掠过一丝落寞。
想起昨夜的事情……昨夜的种种,竟如梦境,只有枕边遗留的几缕发丝,仿佛证明了那人,曾经的温柔……没有求欢,只有不住的耳鬓厮磨,继而紧紧地拥抱……
在贪恋他给自己的片刻温暖么……是因为知道死期将至,所以才放纵……
又躺了一会儿,我才慢慢的坐起身,身体关节阵阵发疼,万般无奈之下,只能靠在一堆软枕上乏力的喘气。光线从薄纱中透进来,不怎么刺眼,我却异常的难受,只能用手捂住眼睛,静静等待不适的感觉消失。
又多活了一天。
我自嘲的笑。
曾经横刀跃马的大将军,难道只能在床上等死?
我轻轻的咳了几声,倒是没咳出血,移开手,只看到我的指尖隐隐泛白,苍白透明的皮肤下,隐约可见绿色的血管,竟然显现出一股妖艳的粉色。
淡淡的笑了笑。
别扭了多少时候,如今才知道,交心的滋味,竟是如此的让人沉醉,有些莫名的恍惚,回味却甜蜜和酸楚交织。
不管能活几天,只要能陪着他,就是好的。
“吱呀——”紧接着铭昭推门而入,走到床前,试探的问了一声:“将军?”
我点头,说:“你扶我起来吧。”
披衣而起,略略梳洗,便有宫人送了早膳上来,荷叶酥,细腻爽口,粟米羹,清淡香甜,很合我的胃口,只可惜,我现在吃不了多少。
执了箸,我慢慢的咀嚼,铭昭小心翼翼的递上了一碟小菜,笑道:“大将军,您可还觉得合口味?”
我怔了一怔,随即笑道:“尝这味道,倒也合胃口,吃下去也舒服。”
铭昭立即赔笑,说:“皇上知道将军胃气不佳,特意命厨子们做了些清淡东西,嘿嘿,将军若进得香,皇上不知要多高兴……”
我淡淡的笑:“你这小子,现在也是油嘴滑舌了。”
“大将军,小的可不是胡说。我跟了皇上那么多年,从来没见过皇上对哪个人这么上心的,就连皇后娘娘也没有……”铭昭说着捂住了自己的嘴,愣了几下,就势就要抽自己的嘴巴,“大将军恕罪,小的口不择言……”
“无事,”我放下筷子,“我又不是后宫里那些妃嫔们。”
铭昭垂下了眼皮,唯唯诺诺了一声,站在身后,我微微回头,道:“你不是应该跟着皇上么,留在我这里做什么?”
他眨眨眼,“皇上离开时,让小的留下来照顾您。”
“嗯,这话怎么说?”
“皇上说,您的性子直,并不喜欢别人来照顾,小的您还可以接受,所以就让小的留了下来。”他说着抿嘴,“就连您亲近的几位将军来探视,皇上也不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