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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吉的身体向后飘飞而去,再无暇顾及白雕,冰火蚁群像两朵狂云,呼啸着紧随其后。
白雕身上的禁锢解开,自半空落下,我慌忙扑了过去将其抱起。
两道金眉之下,白雕琥珀色的眸子眨了眨。我这才算稍稍安心,重伤而已,保得住性命便是上好官司。
未等说话,忽然耳边风声响起,烈吉红色的身影笼罩于一团黑风之中,再次冲了过来。
抬眼望去,心下一沈,冰火蚁群围绕着烈吉,却被那黑风生生阻在外面,近身不得。
烈吉冷笑着看我:“看来我似乎小窥了你!不过这般把戏,又能奈我何?”
说着,长袖一甩,抚起两道黑风,向着我们卷了过来。
身子一紧,双脚离地而起,竟是被那黑风卷于空中。
我看着对方的一双手,修长,白皙,透着温润的光泽,本是极好看的,却五指蜷曲,形成狰狞的爪状。本在一丈之外,却似已经掐住了喉咙。颈上一紧,胸中一阵憋闷,呼吸不得了!
我下意识地挣扎,但无济于事,只觉得胸中的气被一点一点得挤干,眼前模糊了起来。
这是……第几次在死亡的边缘上挣扎了?唇上微微挤出一丝苦笑,该想的人,该怨的人,之前已经无数次的想过,怨过。
这次……便让我清闲些吧?
回身望向白雕,倒在地上,张开长长的喙,似在哀啼。
……已然,听不见了!
对不起,雕兄!认出你的时候,已然太晚。普兰村中,也算一个故交,却没留下只言片语。
四周开始黑了下来,颈上的痛楚消失不见,身子轻飘飘浮着,感觉在一点一点地弥散。
好……熟悉啊!原来人死的时候可以这般安详,难怪当年的殷非离,可以那么平静地,赴死……
耳边忽然响起铃声。清脆,却不悦耳。
因为……颈上的桎梏,再一次强烈了起来。
眼前一亮,首先看见烈吉的身影,红袍飘飞,手却收了回去。
身子缓缓下降,落于尘埃。
铃声渐进,感觉自身边穿了过去,穿过之时,身子一片畅然。
坐起身,看见一只黑驴,金色的铃铛,哗楞……哗楞……
琉璃井挡在我与烈吉之间,背对着我,向着空中的烈吉鞠躬。
“请您住手吧!”
短短几字,无抑扬顿挫,平静的让人发寒。
烈吉浮在半空,目光如炬盯着琉璃井和驴上的稼轩先生,周身黑风的流转滞了一滞,显然心神极不宁静!
忽然,一声刺耳的长啸,几乎刺穿了人的耳膜。风中之人双手抓住了自己的头发,发癫一般。
“是你!怎么是你?”
我瞪了瞪眼,想来这琉璃井与烈吉甚是熟稔,说话时声音颤抖,透出畏惧之意。
正这时,身后的白雕忽然一声长啼,巨翅张开,待起一阵狂风,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两只铁爪已经将我抓住,继而身体一阵,被提上了半空。
心里一惊,听到烈吉的声音:“休走!”
似是要追,黑风到处,遮天蔽日。但继而又传来一声长啸,让人脑中一阵眩晕,那驴上的稼轩先生忽然冲天而上,闯入黑风之中,身体如一个陀螺般,飞速地旋转,将其挡下。
接下来的事情,已经看不见,白雕展翅摇翎,耳边风声渐起,身体被提着,只觉得大苍山峰峦叠嶂,已经离我越来越远……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已经飞出了山峦,远远的看见旌旗飘扬,南营已经越来越近。
白雕在空中盘旋了几遭,终于下落,我重重地跌在地上,被一群手持枪戈的兵士围住,白雕落在旁边,似已用尽了最后一份力,扑腾几下,不见动静了。
我看着周围的军士,盔甲鲜明,朝气蓬勃,正在发愣的当儿,见一人分人群而入,看我一眼,惊呼道:“这不是……陶元帅?”
我抬头,认出了来人,惨笑道:“如意……你们来了啊!”
说着,身子一歪,便没有了知觉……
醒来之时,已经被放在了床榻上,苏菲与何居锡分坐在床前,身后吉祥如意满身铠甲,严阵以待。
“雕……雕兄……”我张开嘴,发出沙哑的声。
苏菲一把将我按下:“先关心你自己好了!他那边也正调养,死不了的!”
我舒口气,环视了一下四周:“苏菲……谢谢你们了!”
苏菲冷笑一声:“谢我们做什么?庸庸碌碌,又不能帮你办事!总要劳烦陶大将军不辞而别,只身去往大苍山?”
一边何居锡摆摆手:“丫头,少说两句。这不是平安回来了?”
苏菲鼻子一哼:“这也算平安?那怎么才叫不平安?缺胳膊断腿,或者死翘翘?”
何居锡“啧”了一声:“怎么说话?就不盼人家点好?”
苏菲一跳三尺高:“我盼他好?他有没有自己珍重一点?凡事强出头!你有几条命这么挥霍?”
后面半句,苏菲青葱般的手指几乎点到了我的鼻子,俏脸涨得通红,怒目而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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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多久……没有见到苏菲这样发飙的表情了?
细细想来,离开不过三日,却似隔了一辈子那么长……
神志恍惚了一下。
“苏菲……谢谢关心了啊!”
……
对方被说得一头雾水:“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关心你?”
我笑着摆摆手:“随便啦,你便骂吧!能出了气便好!”
何居锡转头看看我俩,忽然笑道:“罢了,罢了,现在不是闲磕牙的时候!把儿女情长收起来!我们应该有很多事情要商榷!”
说实在,那笑容要多诡异有多诡异!“儿女情长”四字,几乎将我雷得飞起来。窘着一张脸刚要解释,却见苏菲一个警告的眼神,生生将腹内的话咽了下去!
正这时,帐外一阵喧闹,莫大寿领着众将闯了进来。
“元帅!几时回来的!大家都急坏了!”
感觉着身下的床铺几乎颤动了起来,我苦笑着望向来人:“莫将军,大家都安好吧?”
冲天的高吼声,让旁边的苏菲下意识捂上了耳朵。
“元帅!你受伤啦?哪个天杀的伤的?”
我缩缩头:“轻声些!我一切安好,放心就是!”
说着,看了看莫大寿身后,苏青羊站着,一身中军官的服饰,却掩不住一身的孤傲。
微微一笑,冲着众将点了点头:“既是都来了,那便在此公布一下,我军与大苍山焱部苗人已经结成联盟,不日将全军进驻大苍山,还望各位将军早些安置一下!”
随后,将这几日与兀突骨联盟的事情做了简单介绍,当然省去了其中焱部的纷乱,却明确指出目前的敌人,正是山中苗族蚩尤部。
言语间,暗自观察了众将的表情,均是一幅不确定的神色,但也没说什么,各自回帐准备去了。
我想了想,留下了莫大寿与苏青羊。帐中空荡了起来,床边指剩下苏菲、何居锡、莫大寿、苏青羊四人。
我环视了一下:“现在四外再无他人,大苍山中的事情,需与众位商榷一二!”
苏菲愣了愣,眼睛瞟了一眼莫大寿两人,不做声色。
我看了一眼莫大寿:“将军,与焱部联盟之事,你如何看?”
莫大寿皱皱眉:“那些苗人神秘的紧!我们为何要与他们联盟?”
我不动声色,转头看向苏青羊:“苏将军以为呢?”
苏青羊皱眉想了想:“苗疆的……那个苗王,可是有了什么动静?”
我点点头,若论军中将领,心思缜密者,怕是首推苏青羊了,若他不从,怕纵使如了凤城,军中也不会宁静。
我想了想:“蚩尤部在大苍山的军马,应是不多!但他们身后,整个苗疆二十万兵马在盯着,若是不能将其阻退,怕是定州再无宁日!”
莫大寿眼睛瞪得老大:“如此,何不向宁次发讯,让他们再调些兵马过来?”
我不打声,眼睛盯着苏青羊看,果然见其面上浮现出不以为然地表情。
我笑着问道:“苏将军,作何打算?”
苏青羊看了看我,脸上露出凝重:“推搪的话我不说了,宁次城那边,我们已经成了一颗弃子,若想活命,唯前进一路可走。自目前为止,你的做法我完全赞同,疆场之上,苏青羊虽死无憾!”
虽然已经作好了准备,但听了这样的话,心中依然发出不自禁的感叹。
连番的求援如泥牛入海,甚至何居锡的援兵在路上也遭到重重阻碍。宁次红花厅那边,摆明了不会对南营作任何的援助,说不定宁华夫人已经察觉出了南营的威胁,欲除之而后快。
如今的南营,腹背受敌。虽苏青羊可能不知道其中内情,但凭着敏锐的直觉,又何尝嗅不出其中的危险?他一个堂堂侯府内侄,别人眼中便是个纨!子弟,加之宁华夫人裙下之臣的身份。也一直是我防范的对象,如今落个被人遗弃的下场,多少有些凄凉。
然而,如今他面对强敌所表现出的缜密和坚决,却使我始料未及。
没有说什么,简单做了些交待,打法二人去了。
苏菲看看两人背影:“你相信他吗?”
我苦笑:“人被逼上绝路,多少会表现出些许豪情的,日后如何不得而知,至少此战,他当尽力了吧?”
何居锡想了想:“凤城一战,南营普通军士,似乎帮不上忙,又何必让他们进山?”
我想了想,面上严峻起来:“一定要……带上他们!”
何居锡愣了一下,随即笑道:“真是个菩萨心肠,但恐怕……没几个人能懂呢!”
说着冲苏菲招招手,“好了好了,你是元帅,我们听令便是!丫头,随我安排去吧,要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呢!”
两人退下,帐子回归宁静,我起身来到帐外。那里来来往往,大批的军卒正在整理着行李,细听之下,不断有抱怨声传来。
我负手站在空旷的操场,远远地看着忙碌的士兵。
目前,大苍山中,最安全的地方,便是凤城。那里有慕容左慈,有兀突骨,有焱部的精壮苗兵,有训练有素的翔龙和瑞麟二营。
进入凤城,才有可能赢得最后的生存,而若是留下,必被蚩尤部所灭。所以,哪怕是一个士兵,也绝不能留在这里。
已经……不能再死人了……
何居锡的话再次浮现:“真是个菩萨心肠,但恐怕……没几个人能懂呢!”
真的,没人能懂吗?至少……苏青羊是明白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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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队准备了两日,第三日天明,兀突骨遣过了向导,定州军拔营起寨,挺进大苍山。
道路不算通畅,区区四千余人,竟拉了数里长。山如钟,人若钟上之一,缓慢地蜿蜒。
日出而发,待上了三竿,才算到了凤城。
兵士皆已疲惫,刚在城外扎了行营,慕容左慈便出现在眼前。一见我,便皱眉道:“怎么气色这般差?受伤了?”
我苦笑,将路上遇见烈吉之事告知。并说明了鹰落的情况。
慕容左慈神色一正:“怎么会这样?鹰落……恢复雕身了?”
我点头:“为救我,似乎受了很重的伤……”
慕容左慈皱眉道:“他现在在哪?”
我一愣,天一亮便忙着行军,倒把这件事情忘记了,忙唤过苏菲询问。
“那只白雕?”苏菲想了想,“那天为它治了伤,当晚便飞走了,怎么没来找你?”
慕容左慈眉头皱得更紧,低头沉思了半晌,忽然抬头看向我:“木然,将那天遇敌之事详细与我说一遍!”
我眨眨眼,不知他在紧张些什么,理了理思绪,开始努力回忆当天之事。
正说到白雕被那光网罩住,我割臂滴血破那束缚咒的时候,慕容左慈忽然一把拉住我:“等一下,你用血去破那束缚咒?”
我挠挠头,有些惭愧:“当初你教过我颇束缚咒的法子,但我没记住,当时情况危急,我便慌了手脚……”
“那么……血可曾粘在他的身上?”
我一愣:“应该……有吧?”
慕容左慈定定地看我良久,忽然一仰头,对天朗声长笑。
我看着对面之人,却不知他究竟发的什么神经。
慕容左慈笑罢,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也算天意!木然,那雕儿沾了你的血,又有什么变化?”
我想了想:“周身发着乳白色的光,然后额上出了个菱形金印……”
我努力回忆着当时情景,忽然,嘴巴张大,却再也合不拢了!
抬头望向慕容左慈:“哥,那个金印……”
慕容左慈笑着点点头:“很熟悉对吗?冰火蚁王的身上,也应该有那相同的印子吧?”
说着,握在我肩上的手便又加重了几分:“木然,白雕已经与你结了契约,是你的召唤兽了!”
我喃喃道:“怎么可能,当时我又没有吟念咒语,怎么就结了契约?”
慕容左慈说道:“白雕的岁数,怕也有千年了,它的灵力早已到了化境,不过能幻化人形,也只是最近的事。化身为人后,一直待在我的身边,握给他起了个鹰落的名字。这样的上古灵兽,本就沾不得血污,若是不甚沾上,前年修行便就毁了!不过,想来……你的血,应该是特殊的吧?机缘巧合之下,血落在他身上,不但它没有被毁,还成了你的守护兽,也算皆大欢喜!”
我皱皱眉:“可是……雕兄为何不告而别?”
慕容左慈皱皱眉:“一则身受重伤,二来……你这个主人……似乎太弱了些。契约达成,他身上的灵力,被你吸得太多,看来它似乎需要调养一些时日了!”
我点点头,心中却没有一丝的兴奋,抬头看像慕容左慈。
“哥……雕兄与我,比之在神首峰上,似乎疏远了许多……如今又如此委屈了他做我的召唤兽,似乎有些不妥!可有……解除契约的法子?”
慕容左慈沉吟道:“血脉相通,怎能说解就解?放心,白雕刚成人形,心智还不成熟,给他些时日,它会想通的!”
我叹口气,悄悄转过身,瞥了慕容左慈一眼。
真的……能够想通吗?总觉得雕兄与我的隔阂,似乎与慕容左慈有关。鹰落看他的眼神,应该……超出了普通的朋友之情了吧?
正这时,忽然听见凤城之内,响起了号角之声,我抬头望去,城头之上,红色旗帜接连摇动。
我转身看向慕容左慈:“哥,凤城……好热闹呢!”
慕容左慈站在身后,忽然叹口气:“这几天都是这样,兀突骨发疯般地练兵,不是我拦着,怕早就跑去与那蚩尤部硬拼了!”
说着摇摇头:“本来挺冷静的一个人,如今也骄躁起来!”
我点点头,忽然想到尼尔玛,应该,还在蚩尤部烈吉手上吧?这也难怪兀突骨抓狂了。
回想当日,那个稼轩先生与琉璃井替我们挡住了烈吉的追杀,也不知那一仗究竟是个怎样的收场?
慕容左慈前跨一步:“木然,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
说着,如一朵云彩,悠然飘飞而去。
回过头,见众将站着,如见神祗一般,皆作目瞪口呆状,不由哑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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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西山,军营中灯火点点。
将身上冗重的铠甲褪去,穿了件袍子,来到镜前。
有多久,没有对镜而观了啊?
曾几何时,虽不曾涂粉,身上却带着一股天然的脂粉香,月上柳梢头的时候,喜欢对着镜子,让云陵将满头的青丝揽于手中,用桃木的梳子,自发根一点一点顺至发梢。然后陶木然对着镜子“咯咯咯”的笑。
“像个女孩子呢!”云陵的手抚上我的背,将下巴枕上我的肩头,鼻子在颈窝处深深一嗅,“却比……世上最美的女子,更美上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