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目穷.上卷
序 只在初识乃结怨,千目才眺望星君
他坐在天峰上看了千年,千百年来,人世变迁,沧海桑田,不过一目而过,也不知是看得太多,还是看得太久,偶尔,他会略觉厌倦。
当他合上双目,一睡百年,醒来,看到峰下的平川上,神人们的战争。
他有些恍然,直到一名英武非凡的男子驾著腾了天火的战车来到面前,自称黄帝轩辕。他也没想什麽,便加入了。
天峰下的平川,不知何时被赋予了名字,叫逐鹿。
他的双目,自生便异,可看千里之远,即便法力微弱,与同伍的苍颉、风後、神皇、力牧根本不能比拟,但仍受轩辕帝君看重。
耳边响著以夔作皮的隆隆鼓震,眼看著双方神人各施其能,战在一团,可惜他法力甚至不及场上一名天卒,只能站在後方,距远而望。对方那面目狰狞的蚩尤兽君口吐黑雾,纵是神人在其中亦难辨方向,以他目力,本可指引,但此时他在遥遥阵外,鞭长莫及。
正是危急之际,乃见天上七玄星辰闪亮,芒影降落,现出一名青年。他身上有万千星芒笼罩,手示北方,导引迷途。而後,自然是轩辕军大胜。
他对胜利没有多少印象,只是迷糊地记得,那在黑暗中出现的星芒,以及青年脸上傲气的笑意。
又过了几场大战,蚩尤兽君终是败北,至於下场,他却无意去知,反正那个时候,他已辞别轩辕帝君,回天峰去了。
便是如此,他又睡了几百年。
再是睁开眼时,不禁皱眉,神人们,又再开战。
而这次先遇到他的,是一个名叫纣的凡人。受到邀请,便又加入了。
他遇到了跟他有一般的异人,能听千里之外的声音,故自命为“顺风耳”,为了好是区别,纣便唤他作“千里眼”。一目千里,原也不错。
参入这场战争的都是些年轻,却法力高强的神人,与上古轩辕的那场争斗相比,却又要复杂许多,兵法、战略、法宝、变化,层出不穷,他自然是看得目不暇接。
然天命所归,纣还是败了。
一卷封神榜,将他这个本来散离三界外的异人封上天庭,位列仙班。
天庭不比凡间消遥,要当值,要承禀。
於是,他在天阶上又坐了几千年。
他不过是一名异仙,没有什麽无上的法力,只有目视千里的异能,天上的众仙自恃甚高,总是不屑与他这种下等兵将为伍,又总得防备他那双千里目,唯恐一个不甚犯了差错教他到天帝耳边吹风,故此,他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天阶上,与千万年前一般,看尽凡世众生。
不知是哪年哪月哪日,平静的下界多了一抹光亮,本是想趁天帝正烦了下界妖龙作乱之事无暇召他,稍微打个瞌睡,可那光芒,却熟悉得让他忍不住再开法眼,眺去千里张望。
渭水边,光芒聚处,是一名青年。
他看来不过弱冠,只是一身瑕光未及敛收,这不该是属於凡世的亮光,只有天上星辰,才可有这样的亮度。
他记得这名青年,曾在轩辕的车驾前为其引道,到天庭後又偶尔见过几面,听顺风耳说,他名开阳,乃是天上武曲星君。
难怪,他能笑得如此傲气。
可是,他为何在下界?他知道贪狼星君受天命下界擒拿叛逆妖龙,但渭水,与妖龙所在的南蛮之地所距十万八千里路,若说襄助,却又不像了。
他看著青年敛去光华,化成凡人模样,钻入市镇,开心地东钻西窜。
不禁皱眉,武曲星君,该不是……趁贪狼星君不在,私下凡间游玩吧?
光洁如镜的天阶,映出这位天目神将的脸,不知是否因为千万年不曾笑过,嘴角向上翘起的弧度,无论怎麽看,都……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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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仇他记下了!!
青年一拳砸在青石桌上,即便是在天河久经锤炼,天域内最坚硬的青花岗,亦耐不住他这一记猛击,瞬是裂成几块哗啦倒地。
青年有些愕然,他显然没料到自己一怒之下的後果。地上碎成块块的青石曾经是他最喜欢的桌子,因获天河水浸过千年,仙果仙桃放在上面总是水灵灵的可爱。
英气的脸庞更加扭曲地带上了戾气,把这桌子被毁的帐直接记到那个好事多嘴的小人头上。
平日在天上安分守己,难得管得最严的天枢到下界办差,他便趁机溜到渭水附近,不过是想亲身体会那万户楼台临渭水,五陵花柳满秦川的景色。总在天上眺瞰,模糊一团,怎比亲临凡间,切身体会的快活?
嘴角尚残留了烩麻食的香酥,喉咙还有白醪的绵甜醇厚,可还没回过味儿来,天兵天将就把他给揪了回来。
天殿上,帝君似笑还怒的神情,还有站在他身边那个又高又瘦,脸色像僵尸一般苍白灰败的千里眼,不用多作猜想,便知是被这小人给捅了後背。
只能狠狠地剐了他一眼,便被天帝下令禁足三百年。
三百年?!他可不像天璇星君那般,可以几千几万年地待在殿内喝一壶凉掉的清茶,下一盘总是下不完的残棋。若是三百年不出殿堂,他只怕就要闷死。
偏偏,帝君令下,忤逆不得。
这三百年,够他受的了。
想起那个连一分表情都没有的小人,居然全然无视他的存在,青年怒气更涨,身上星芒仿佛化出熊熊烈焰。
只听他咆哮声震:“千里眼!!你给我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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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阶之上,肥胖矮小的顺风耳那双可闻千里的耳朵忽然动了动,低头与那发呆般的千里眼道:“千里眼老兄,你最近,可有得罪过哪位神仙吗?”
高瘦的神将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漠然地摇头。
顺风耳疑惑地挖了挖耳朵,自言自语道:“莫非是我听错了?……奇怪……”
可视千里的神目流过一丝异色,唇线明明是平的,却在嘴角处邈起诡异的弧度,灰白脸皮上的纹路也显得匪夷所思。
“也许并未听错。”
顺风耳有点毛骨悚然地抖了抖胖墩墩的身体,忍不住道:“千里眼老兄,你还是别笑的好……”
第一章 百年马监难收心,岂容小人得清闲
三百年,不过弹指之间。
天庭一切如常,然人间已是朝代更迭,争端不断。
受封禁的星君,也从他的星殿出来了。呼吸了一口自在的气息,他看向天殿的方向,俊美的嘴角,浮出一道诡诈的笑容。
然後,千里眼平静的日子,开始不好过了。
且不说一大早出门险些掉进突然出现的池塘,驾云前往天殿时突然成群飞过的仙鹤让他狼狈地沾了一身的羽毛,还有殿上奏本时暗地遭下绊的脚,千里眼确信,他得罪了武曲星君。
是故,当他在回到自家宅院,看到屋顶瓦棱皆被焚成灰烬,只剩下光秃秃的墙壁时,他并无半分诧异,只如平常那般,推门,入内。
反正,天庭风和日丽,也不会有寒霜冷雨。
气得跳脚的人反而是那位耐不住性子的武曲星君。无论他下了什麽暗坎,那个瘦高个总是面无表情地坦然受之,即使被冒失的天龙喷了一身的雨水,被风婆扎不稳的风袋吹个几千里远,他居然还是不急不怒,也不听他在天殿上向帝君告状。
反而是帝座上那位,已经开始有些警示的暗语,让他莫要太过份了。
就像拳头打在棉花上,棉花不受力,再大的力气也是白费,久而久之,武曲星君也厌烦了,想那小人许也是怕了自己不敢作声,他不屑这等人物,便不再花心思捉弄理会。瞅了个机会,又偷溜下凡间。
大千世界,繁华如锦,他这一去,自然是乐不思蜀。
难得一次他兴了仁念,救下一名被卖入苦窑的女子,才把她救出火坑,未及听得道歉之言,头顶雷动云涌,天兵神将,便又来了。
天殿上,帝君似笑非笑,旁众仙家神臣也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唯有那千里眼似棵杨树笔直地站在那儿,显得更加单薄。
“朕记得,武曲星君这三百年的禁足好像方过不久,难道是嫌这区区三百年太过短暂,想多待个千年之期?”
本来还用那双锐利的眼睛使劲削著那薄瘦的男人,闻天帝之言武曲星君猛地回神,连忙摆手道:“自然不是!”
“那是何故?”
灵动的墨黑眸子咕噜一转,嘻嘻笑道:“禀陛下,只为老君日里叨念那炼丹炉破损一角,便打算到中荒寻呲铁之泻为老君补炉。”
“哦?老君,可有此事?”
白须神人出列点头,应曰:“确有此事。”又朝武曲星君拱手谢礼,“劳星君费心,丹炉已修补可用,不必劳烦了。”中荒之地有天兽呲铁,形如牛,有巨角,皮毛漆黑,以铁为食,其排泄物之物硬胜精刚。只是再刚再硬,他也不会拿这种天兽排泄物贴补丹炉吧?
天帝看著老君哭笑不得的神情,便明了几分,呵呵笑道:“既然武曲星君一番好意,朕自会酌情。”
年轻的脸刚露出松气模样,却又听天帝道:“且责你至天河放马一百年,小惩大戒,以此为鉴!”
“陛下!!”
天帝袍袖一挥:“即日至御马监应受差遣。”
在众仙家窃窃细笑的眼神中,武曲星君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瞪著那个仍旧全无表情的告密者,若非攥紧了拳头,只怕便要冲过去一顿好打。
旁众仙家也知武曲星君面相虽俊,但性燥如火,如今看他脸色难看黑如灶君,均是匆匆离开,免得他火气一来祸及无辜。
反而是那千里眼,施然转身,迈步出殿,路过几乎冒火的武曲星君,竟亦是不管不顾,无视而过。
才前了五步,就听粗重的脚步声急赶身後,方回头,衣襟便被揪住,狂猛的力度将他薄瘦的身躯凌空提起,砸在殿前盘龙柱上。
脑後震荡的痛楚让他双目发黑,即使有不少神人对他在天帝耳边说长道短之行极为不满,但至少不会明目张胆向他施暴,这暴烈的一甩,千百年来,竟是第一遭。
好不容易定下神来,便对上那双清冽、却仿佛燃了烈火的黑眸。
随後卷来的,是拆骨入腹的怒意:“我哪里得罪你了?!”
明明他偏瘦的身板比这弱冠模样的青年尚要高上半头,却被轻而易举地拎起,足见二者之间力量何等悬殊。
武曲星君如此倨傲个性,能得众仙敬服,力量自然不俗,岂是他这种法力低微的异仙可媲?
但即便如此,僵硬的脸皮上仍未露出半分惊恐,更未吐出求饶示弱之言,只淡淡回道:“星君言重。末将不过尽己之职,据实上禀。”
“你──”
揪住对方衣领的手腕越是收紧,乃至现出青筋。
武曲星君气得不轻。
然这天殿之前,他便再是生气,也奈何不得这千里眼。
僵持数刻,终於将松开桎梏,放了高瘦的男人。
本以为他会细细计较,却不料那千里眼只是稍稍整冠,理了衣襟,转身便下殿去了。
武曲星君亦是一愣,半响才回过味来,啐了一句:“走著瞧!”
之後百年,武曲星君倒也是乖乖到天河放牧,骑了神骏的天马遨游天际,好不自在。自然,也少不了时时下绊捉弄那叫人讨厌的千里眼。
这千里眼虽能视千里之外,但法力却弱比稚鸡,连下界修炼的散仙也比他强上百倍,要让他难堪出丑,简直易如反掌。
在天河放马觉得闷了,便牵了马群到千里眼宅府附近转悠。天马乃是牲畜,哪里管你是宅是野,一轮践踏,往往是遍地残骸,把宅府弄个乱七八糟。
他倒是不怕那小人到帝君面前告状,反正他不擅放牧,偶尔走错方向或是闯了别处也是情有可原,怪不得他。反而是那群天马渐渐轻车熟路,一放出马房便自个儿往千里眼的住所奔去。
每次来时,是干净齐整的宅院,走时,是乱坟葬岗的荒地,他来去自在,潇洒得很,却不知千里眼苦无法力,无法像其他仙人般挥袖施法便能恢复如初,只得费时费力辛苦收拾。
为此,耽误了功夫,当值时难免疏漏,一个不慎,便出了茬子。
某日星君又遣大群天马前来,却见之前被弄得一团糟的地方仍未整理,跟他去时一模一样,不禁愣了,难道那小人已怕了这三不五时的骚扰,搬到别处去了?
找不到对头,武曲星君便没了兴致,只好牵转马头领马群回天河去了。
回去想了又想,渐渐得意,那小人想必是知道厉害,往後大概也不敢再在帝君面前参他一本了!没了那双总在天顶窥视的眼睛,日後来往凡间,自是方便许多。
眨眼百年,武曲星君跟那群陪了他百年的马匹依依惜别,转身便又偷溜下凡去了。这次他找到了百年前曾救助过的女子家人,那名女子早已作古,但她的子女儿孙却是富足一方,过得相当不错,更在家堂中奉有长明灯,以敬祭苍天慈悲神人。
善因善果,自然是武曲星君乐见之事,心情大好之下,忍不住化成一名游方道士,打算点拨一下这家人,好让他们富达十代,成人之美。岂料才被迎入花厅,正要开口,天空又响雷鸣,神人天兵从天而降,云幡一收,便又将他给揪回天上去了。
这次在殿前见不著那个高瘦的身影,武曲星君反而愣住了。难道这次不是那小人告的状?
天帝见他心不在焉,笑问道:“武曲星君,你在找什麽?”
青年连忙回神摇头:“没什麽!陛下恕罪!”
“你也知道请恕啊?看来这一百年的马是白养了。”帝君显得有些无奈,罚是要罚,但再困他几百年,让他在老君的炼丹炉前扇上几百年的火又能如何?回头他还是得往下界跑。
看他一副不思悔改的模样,天帝冷道:“既然你如此喜欢凡间,不若朕便让你直接入轮回道吧!”帝君瞄了瞄一旁难得上来一转的阎罗殿主,“可有适合武曲星君的位置?”
阎罗殿主一身金线绣纹黑袍,横须粗眉不怒而威,只见他不慌不忙,摸出一卷生死策,翻了几页,用略是沙哑低沈的声音禀告:“人世轮回早定,不能轻易动摇,如今唯有畜生道尚有空余。”
藐了一眼满头冒汗的武曲星君,天帝又问阎君:“是何种畜生?”
“猪。”
“……”帝君瞟了一眼武曲星君,清俊的脸上尚存了些稚嫩的婴儿肥,便点头道,“还行。”
武曲星君再也忍不住了,连忙讨饶:“陛下饶了我吧!”
“哼。”天帝亦非当真要将他遣落轮回,不过是想挫其锋芒,免得往後越是嚣张。
见那武曲星君不敢造次,乖乖垂手站立殿上,目的达到,帝君也不再问难,吩咐道:“既然武曲星君此番已有所悟,便暂时免罚记下。但若有下次,便直接丢入轮回中!!可听清楚了?”
第二章 大闹府宅遭言讽,路遇摇光赠墨草
武曲星君沮丧地出了天殿。
此番虽未受帝君严惩,但却得了个更厉害的制约,想要下界,只怕更难实现了。方才在殿上没见著那千里眼,不过想也知道,除了那小人,天上众仙谁敢悄悄戳他後脊梁?!登时怒起心头,转头便往千里眼府宅奔去。
被天马肆虐一番又荒废多时的宅院,此时草比人都高了。在门口处,果然看见那高个子却瘦得跟块板儿似的男人蹲在地上,仔细地拔著乱草。
身後传来急速的脚步声,千里眼转头,看到怒气冲冲的武曲星君,那张英俊的脸一如既往的黑如灶君。
千里眼站直身,看著快要冒火的星君,依旧是一派冷然:“请问星君到末将宅邸,有何要事?”
年轻的星君磨了磨牙,从牙逢挤出话来:“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你了?!天下之大,天域之阔,难道就没有其他可视之物?!偏偏要盯死了我?”
千里眼微是一愣,不语。
是了,天上地下何其广阔,每日须看之事多不胜数,可偏偏,眼睛总是追逐著那颗泛著倨傲光芒的星辰,一举一动,不愿错过。
如此,是否太过怪异了?
见他沈默不语,武曲星君便即认定对方因畏罪不敢反驳,想起适才险些被天帝下判畜生道,变成一头肥头大耳,混吃骗喝待宰的猪,他更是怒不可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