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住手。这个时候还能这麽冷静的人,只有那位老奶奶了,她气定神闲得下命令,仿佛那句扭转乾
坤的话不过是再给我来杯茶,她从沙发上站起,老谋深算的目光注视著我,放下枪,苏进,没人要杀
你。
我依言垂下枪口,前辈高人一诺千金,我信了。
一松懈下来,辛铭恩立刻冲上,用力一折我的手腕,枪掉到了他的手上,我也隆重得听到自己的手腕
脱臼的响声。
你第三次把枪对著我,就是敌人。辛铭恩说。
我疼得额头上冒汗,那些还未复原的鞭伤又隐隐作起痛来,再度向他露出一枚笑容:那还得请老大
你记住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话出口後,我才想起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古训,恨自己为何做不了承受胯下之辱的韩信。
老奶奶那似男子的声音如天音般响起:阿恩,苏进这小子交给你了。是敌是友,你们自己定论。
这位太祖级别的女士一退场,虾兵蟹将们也立刻迅速得、秩序井然得散个无影无踪。我不由得心生敬
佩,这份训练有素,已可跟军队抗衡,红狼的精锐怕还没有这个水准。
有苏晶的消息吗?现任的老大在老奶奶走了以後,脸色仍然铁青,不过话语终於没有那麽咄咄逼人
。
我将手腕接回,按著那红肿疼痛之处,苦笑著道:你既然早知我不过去打探苏晶的事情,干嘛要这
麽大动干戈严阵以待?
停了停,我轻叹:你始终不信我。
我没有不信你,苏进,相反,是你不信我。辛铭恩把枪抛回给我,叫下人煮消夜。
我默然,继而笑道:不该怪我。你外婆太厉害,她刚才绝对是想杀我。
辛铭恩目光闪烁,默认了我的判断。
你的来历让她有点吃不消。尽管如此,他还是要为自己的亲人辩护。
这麽严重,看来我真该考虑重新定制个身份出来,最好祖宗八代都身家清白。
辛家的厨子大姐出来问辛少爷需要什麽点心,辛铭恩看向我:要什麽,说。
给我压惊?
不,是回报。辛铭恩轻笑,难得你还肯邀我去看电影。
我大笑:不是好主意吗?想必你也跟我一样,十几年没进过电影院了吧。
厨子大姐进厨房熬粥之後,我对面露倦色的辛铭恩道:两个问题。那夥人是谁?你外婆为什麽突然
放过我?
第一个问题,我不知道。第二个问题,除非外婆告诉我。辛铭恩的回答等同於废话。
对了,苏进,阿婆告诉我,俄罗斯的M帮已经有杀手入境了,你最好小心些。
一匹马的血债,我叹了口气,怎麽那麽多状况。
明天,我请假。想去趟医院。
辛铭恩瞪著我,直把我瞪得莫名其妙,他缓缓得道:苏进,你会不会太娇气了点?手腕脱臼还要上
医院?你觉得有必要的话,叫私人医生来就行了。
我不禁气结:我是去探望病人!
辛铭恩知道失言,一摊手表示道歉,他走上楼,下来的时候手里拿著药箱,上点药吧。
我看著他从药箱里取出药用纱布,大惊失色:你不是还要我缠纱布吧?有这麽夸张吗?
少废话,过来。辛铭恩拿著纱布的姿势让我不寒而栗,我勉强一笑走过去道:涂点消肿止痛的药
膏就好。
还能拿枪吧?
应该没问题。拿枪当然是没问题,只不过准头如何暂时还不晓得。
这个场面在半年前,我便是有再可怕的想象力也没办法超越极限得想象出来,这再次证明了,世事难
料......
厨子大姐端了粥出来,笑容可掬得道歉说因为担心我们久等的关系,熬的时间不长,可能还不够烂,
辛铭恩笑著回答没事,而我却已经迫不及待得盛上了一碗。
粥的腾腾热气,多少能够掩饰我的表情──
尽管疗伤是很正常的事情,但被别人撞见,老实说,我觉得很难堪。
天晓得为什麽。
等回到了房间,脱下衣服我看到自己身上那青青紫紫的痕迹,不由浮起一丝苦笑,洛翔还真是没有手
下留情,打得还真是狠。
不过,我的手指关节也在生疼,可见他也不会好受。
我叹了口气,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第十章、
第二天一早,我离开辛家前往医院,临出门前怕辛家老少追查,凡能撞见的仆佣包括管家厨师花匠门
人统统叮嘱了一遍,言明我的去向後才放心离开。
上次来去匆匆,周全国在哪家医院犹不清楚,我先跑了趟工地向工友问明,等赶到医院的时候,恰好
值其开放探视。
在充斥著汗酸与消毒水夹杂味道的廉价病房,我在十几个几乎并排的担架似病床上找到了满脸胡渣憔
悴不堪的周全国。
他正有气无力得躺著,头上缠著绷带,看来是并无大碍。
我叫了他一声,周全国没有回应,我提高嗓门,这回是嚷了一声:周大哥!
周全国缓慢而迟钝得把目光上移向我,然後他的情绪猛然间如煮沸的开水一般溅射出来──包括他的
唾沫星子:阿进?!阿进!你这个混小子!你跑哪去了?
他的音域至少比我宽了三倍,我被吓了一跳,在他身边坐下,手按上他的肩:怎麽搞成这样?听说
心眉失踪了?
周全国咧嘴一笑,从床上腾得坐起,两只手往我双臂一阵拍打,满意了方道:什麽失踪啊,心眉
是回家去了!不过她临走前叮嘱我不要跟工友们说,你是咱们兄弟,不瞒你!
心眉回家?我大感意外,还以为她也跟苏晶一般不知所踪,但看周全国的神气,哪象撒谎──若有
人能用这麽热情坦率的眼神跟这种大大咧咧的态度骗人,倒真是一绝。我又问:心眉回家,你怎麽不跟
著去?
周全国的脸立马拉长,他自怨自艾得叹了口气,万般委屈:唉,别提了,阿进哪,我若你有你这个
条件,当然就跟著去啦──
......那你的伤是怎麽回事?打架?我皱起了眉头,总觉得心眉的离开不是那麽简单,她留给我的
印象可以用深不可测来形容,只不过基於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情结,我们互不过问底细,更何况那女子
对我还有救命之恩?
说到这个,周全国不好意思得抓了抓他头上的鸟巢,笑道:点大小事,到他们嘴里都能变大!辘
。那天放了工,刚好就撞见上次工头派去学校捣乱的几个混混,我气不过,又跟他们打了一场呗。我说阿
进,你可别小看我,打起架来我的拳头也是厉害的,硬是把那几个家夥都给揍跑了,把他们老大揍趴下了
!
听著周全国那爽朗的笑声,我在心里嘀咕回去还得再郑重警告工头一番才行,说不定还要拿出辛铭恩
的名号才能镇住他。
告别了周全国,我的一颗悬著的心终於落地。我本担心万一他俩竟是因我之故而遭难,那我还真是万
死难辞其咎。
只不过......不知道是什麽原因,我对心眉的离去始终耿耿於怀,真有周全国所说的那麽简单吗?
虽然起疑,但摆在我面前最重要的事情还是苏晶的下落。我认定从洛翔身上是再也问不出什麽了,那
人已认为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叛徒。尽管洛翔不应该会对苏晶下手,可是红狼中其他的高层干部呢?
我在脑海中一一过滤这些人的名单,然後将他们那环肥燕瘦的脸统统扫进垃圾桶──这些人没有洛翔
的指令,想必没有轻举妄动的胆量。蓦然间,我想起一个人来,那人原在红狼也忝列高层,只是他在我
背叛红狼之时,难以站边,而自动退出了组织,也许他可以帮得到我。
那人名叫林缪,原来是个做小本生意的商人,被对手陷害进了牢几乎丢掉性命,父母也在对手纵火烧
屋的时候不及逃出而惨死,他通过红狼狱中的暗桩找上了当时刚刚回国的洛翔和我,最後是我出面非法
合法手段双重出击算帮他报了仇──这也是为何他难以抉择而情愿退出红狼的原因。
我想,虽然林缪退出了组织,但他毕竟不比我,他应该还跟组织内的一些人保持联系才对。
林缪在本埠干的是五金业的小生意,我决定去撞撞运气,看看有没有什麽可用的线索。
按照电话簿上给我的地址,我从新城跑到老城──新老城的界限非常分明,一过横江桥,那庞大的高
楼大厦几乎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毫无规划整齐可言的矮而老的民居、传统的商铺等等,还有横七竖八
七扭八拐大小不一长度各异宛若迷宫的街、巷、道、路。老城还分东、西两区,东区多是本地人,而西区
,差不多就是世界各地或逃亡、或偷渡、或......的移民们的乐园,西区内最著名的就是当地的红灯区
,当然是比较等而下之的那种,它的特点是差不多你能想到的淫乐都包括在里面啦。
这里可以说红狼、黑鹰以及各山头林立约五、六个黑帮的发源地,事实上,本地黑帮几乎是不成
气候的,现今最大的两个带黑字的集团,其创始人全是外地移民,都曾乖乖得在贫民区待过那麽一段时间
。
在此地出没的,基本都是组织里最基层的成员,无论红狼黑鹰,当是没有认识我的理儿。事实证
明,我在出门的时候,特地将辛铭恩赐给我的那套名贵行头扔到了一边是正确的──因为跟洛翔的那场打
斗,西装已经有些损伤,我著实不敢再穿了,尝够了没钱的可怕,没必要顺带连欠债的痛苦一道下咽。在
东区这个喧闹与褴褛同在的地段,胡乱套件衬衫加牛仔没那麽显眼,当我走进林缪的店时,他正在低头看
报,把我当了上门的顾客,不冷不热得道:买什麽?
我有趣得看著这个刚过而立却已双!斑白的男人,笑著踢了踢门口的装铁钉的箱子,骂道:你那什
麽服务态度,跩啊!
林缪弹跳而起,双眼瞪得若凸眼金鱼,大惊道:进......进哥!
我笑道:什麽进哥,早不是了,别乱叫好不好。
林缪一笑道:习惯了,都改不过来。叫您一声大哥也是应该的。
我走进柜台内,对这个比我矮了个头的男人道:林缪,我有事请你帮忙。你能不能帮我打听打听苏
晶的下落?
晶小姐?林缪吃惊道,她怎麽了?
不见了。我凝视著林缪的眼睛,他显然很惊讶。
是......仇家干的?
我一笑:我不知道。
林缪迟疑的态度可以理解,他所谓的仇家,自然包括我跟他过去的老东家红狼了。
你跟他们如果还有联系的话,就帮我打听一下。我拍了拍他的肩,口气并不强硬,我知道退出组织
的人对组织内部的事务通常忌讳,因此不打算勉强。
不过林缪倒是满口应承下来,他说他跟从前的手下还有些联系,打听一下没什麽问题。
我见他那麽爽快得答应,谢了一声正要离去,林缪留住了我──进哥,兄弟难得小聚,不如去喝两
盅?
看看表,已经是中午了,我不忍拂林缪好意,含笑答应。林缪大喜,迅速锁了店门,拉著我东折西弯
,来到一个人声鼎沸的小摊档。
天气酷热难当,店内又挤满了人,天花板上的吊扇无精打采得让我晕眩,我坚持坐在店家摆在阳伞下
的座位,林缪觉得不好意思,连声说著这破地方,没什麽好招待。
好吃就行。我笑道,还真是饿了,看这人满为患的热闹,估计这家店的味道不会差到哪里去。
和林缪有一搭没一搭得聊著各自的新生,边吃著唯有在老城才能吃到的口味偏重的小炒,林缪的
日子过得算不错,娶了老婆,明年开春就要当爸爸了,说到这里,他笑得象捡了几千万美金。
饭吃完,林缪递给我一根烟,殷勤得奉上火,他自己也点了根道:进哥,兄弟有句话想问你,
你......你当初为什麽要......离开红狼;?
他用的是很中性的词离开,我笑了,反问他:你觉得我不适合做老大?
林缪有些尴尬,不,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进哥对翔哥──他没有说下去,但我明白他的意思,当
年的苏进是洛翔手下的第一大忠臣。
话到这里,就已经没有意思了,我站起身来告辞,林缪似有些茫然得随我起来,将吸尽的烟头顺手往
後一仍──而我也在此时骤然发难,就著伸懒腰的动作双手猛然往前一抓一扭,左手臂已然牢牢压住林缪
的脖子,空余的右手握著枪顶在他的脑门,而他本人自然是成了我的盾牌。
林缪的手下反应也不慢,本来热闹非凡的档子立刻肃静下来,成群结队吃吃喝喝的小夥子们哗啦一
声後大多手上都多了把手枪,自然我是这火力网的中心点了。
擒贼先擒王,唉,诗圣的《前出塞》真是句句经典啊。
进哥。林缪脸上的肌肉不住得抽动,叫了一声。
我略略笑了笑,道:这个称呼,倒是不必了。林缪,你当演员,很不够格。
从林缪对苏晶的失踪表示一无所知的惊讶之时,我便知道了这个人心怀鬼胎,依常理、照逻辑,他都
没有可能收不到一点风声,偏要装个彻底无知,实在自讨没趣。
进哥......回到翔哥身边吧......林缪还算平静,语出惊人,不为自己讨饶,倒是求我回归。
林缪,你既然一开始就选择走开,干嘛到现在才来趟这浑水?我示意那帮小夥子们放下枪,他们尽
管并非乌合之众,但跟老奶奶的精锐比起来天壤之别,看得出不少人还是第一次玩枪,枪口抖个不停。
他们此时显出一派紧张与茫然,定定得看著被我当了人质的林缪。
林缪苦笑道:进哥,翔哥放你一次,为什麽你竟然要加入黑鹰;?你是帮著外人来要兄弟们的命麽
?
这是我的事情。林缪,你这麽做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洛翔下的命令。我依然面带微笑,但只有我
自己知道,当我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心里有多紧张──是哪个答案?
林缪沈默了片刻,开口下令手下收回枪。
我的声音不由冷了下来:回答我,林缪。我不杀你,但不保证会不会把一粒子弹送进你老婆的肚子
里。
进哥......林缪面露痛苦之色,我林缪就算死了下地狱,也不敢忘记你的恩德啊!
衣服後背已经被汗水浸透,我压抑住杀人的冲动,冷冷得道:用你老婆和你那小崽子的命发誓。
林缪咬著牙,猛然一声嘶吼:翔哥要我们斩草除根,对进哥你下了必杀令!他突然哽咽起来,声调
急转直下进哥,求你,去跟翔哥道个歉吧,回到他身边吧,我不信翔哥真的要杀进哥......我刚刚没有
别的意思,就是希望进哥你回去......
我放开林缪,有些眩晕。
林缪红了眼眶,我看见他眼里飘动著的光,明白他的确没有害我之心,他只是希望能够在我被干掉之
前逼迫我去见洛翔──天真的人,重情义的人。
想说什麽,但喉咙好像被东西卡住了,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清理好嗓子,对林缪道:谢谢你林缪,我
会解决好的。倒是你,老婆大肚子了,做事规矩点好。
林缪动了动嘴唇,没说话。
我朝他以及他的一干手下笑了笑,转身离开。
老城一行,没有收获......
第十一章
异国的冬天,鹅毛大雪飞扬。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雪,莫名的兴奋冲淡了些许惆怅与不安,我伸手去接飘落的雪片,他在我身边大笑
──
一看就知道你是个没出门的孩子。明明比我小了两岁,却是一副当哥的神态,他固执得自己半推半
拉那硕大的行李箱,直到上电梯,就是不让我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