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世流宵 下 ——蓝旗左衽

　　溯澜的魂魄来到了生与死的交界，命运轮回的路口。他听见古老的神只，以威严而神圣的声音，宣告著他的使命。
　　宫千世听见主宰命运的天神告诉溯澜，他将转生於千年之後，引导那被自己所影响而改变的历史走向终点，见证萨律尔的终结。
　　那庄严肃穆的声音告诉溯澜，由於他以凡人的身分窥见了天命，所以转生时，他在此世所拥有最珍贵的东西，在进入命道之後将会流逝。
　　『我最珍贵的东西就只有斛琏。』
　　宫千世看见自己的前世，溯澜，坦然而无畏的对神只开口。
　　『那麽，你在此生用自己生命换来的能力将在转生时消失。』天神如此回应。
　　溯澜超脱的耸耸肩，他一点也不在意，因为，他早已从命轮中看到了千世後的未来。

　　『这次的事件，使命轮运转出异於常轨的未来。』穆肃的声音继续在光影闪耀的空间中回响。『最早的远因得溯往到三百年前，你的祖先勒尔玛。你是受到因果的牵累而引发出这样的未来，在转世之前，你有何心愿？』
　　『有，我希望萨律尔能长存。』
　　『萨律尔的血脉注定断绝。』
　　『我不在乎，我希望萨律尔能够复兴，不管是以何种形式。』
　　神只沉默片刻，神圣的回音再次响起，『可以，但是你在今生窥知了未来，并且留下预言之书。你已干扰了萨律尔千年的历史，因此在来生，直到契机之日前，你无法接近和萨律尔有关的一切事物，你只能扮演被动者的角色。』
　　『那麽要由谁来复兴萨律尔？』
　　『来生的因缘之人，他将受到命定转生者的引导，走入时空之流，改变历史。在历史发展的机率夹缝中，成为萨律尔复兴的因素。』
　　『我明白了...』他知道历史会如何发展，他知道被选中的引导者是谁。
　　『你的预知能力在转生之後，将会以不同的形式转移到引导者的身上，使之能领导有缘的复兴者走向时空之道...』
　　神只的声音逐渐转弱，周围的异常空间也开始扭曲。这是转生之道开启的现象。
　　溯澜闭上眼，任由周遭的玄幻光线将他包围，将他带往另一个来生。
　　他回想著今生的种种，回想著自己在萨律尔的生活，回想著在命道中看到的未来景象。
　　他知道，在他死後，皇室将他追封为萨律尔的王者之师，将占官的地位提高为天子的领导者。爹和娘虽然悲伤，但是却以他为荣，甚至立下了规定：九世之後，胤禅家担任占官者，皆须以他的名字，溯澜之音为名。
　　他也知道他那被命名为夙岚的小弟，比他这哥哥有出息多了，从小就表现不凡，展现出聪颖的天资，成为萨律尔史上最杰出的国师之一。
　　他回想著和斛琏相遇时的场景，想著他们在一起的时光。
　　他不愿忘记自己对斛琏的感情，他不愿忘记斛琏。斛琏的身影充满了他的思绪，在他的脑中盘旋不停。他一遍又一遍的回想著和斛琏在一起的时光，斛琏傲慢的神态，从容放肆的行止，狂妄狡黠的言辞，藉由这样的回想，他觉得自己彷佛和斛琏连系在一起，使他在转生的路途上不再寂寞，不再恐惧。
　　斛琏的一切，深深的烙在他的心灵深处，融合在转世之後的灵魂里。
　　『斛琏...我会去找你的...』意识消失前，溯澜喃喃低语。
　　今生，他独自跑到了山上，发现了斛琏来生，他也要主动出现在斛琏面前，主动接近斛琏，让他们不再分离...
　　溯澜的灵魂踏入转世之道的同时，斛琏的魂魄来到了命运轮回的交界点。
　　斛琏发现自己身处於一个异常的空间之中，他浮在空中，又像是站在地面。四周是流转的光影，璀璨有如液态的琉璃。
　　他也听到了古老的神只对他开口。
　　『你受到因果的牵累而影响了命轮的正常运转。』
　　『然後呢？』
　　『你将转生，以修正偏离正道的命轮。』
　　『我会和溯澜相遇吗？』他只关心这点。
　　『会，不只溯澜，和此次事件相关的关键之人都会转生，你们会在来生相遇。』
　　『这样啊...』他不在意，只要能和溯澜再次相遇，他什麽都不在意。
　　『但是，由於你的意念，而导致了今生的悲剧。因此，在来生你得清还你今生所欠下的债。』
　　『什麽债？』
　　『情债。你对溯澜动了情，却不愿表明心意，间接导致溯澜受诃卢娜的煽动。诃卢娜对你动了情，你却将之践踏於脚底，促使她做出影响千世命运的仪式。你让萨律尔得以保有千年的太平，但是却仅只於千年，千年之後，萨律尔族的血脉将就此断绝。这是窥探天命的代价。你得将此生未了的爱恨纠葛，在来世作个了结，否则业障将无法消除。』
　　『我明白了...』斛琏长叹，『没想到因为我的疏失，竟影响了萨律尔的未来......』
　　『这并非全是你们的错，只是命到运转的结果。因此你们有翻转终结的机会。』神只凛然开口，『溯澜希望萨律尔得以复兴，不管用何种形式。因为，在千年之後，因缘之人将走入时空之道，成为萨律尔的复兴者。你在转生後扮演的角色是引导者，你得引导萨律尔的末世皇储走向历史应定的道路。并且引导千年之後的因缘之人进入时空之道，修正历史。如此，萨律尔才有复兴的可能。你愿意接受这样的未来吗？』
　　『我愿意。』溯澜的心愿便是他的心愿。
　　他愿意帮助溯澜，愿意担任引导因缘之人复兴萨律尔的角色。
　　『你曾在天神庙的後山上以千年妖血起愿，你身为修练千年的妖物，却愿意归顺古老的神只，为此，在转生之前你有诉说心愿的机会。』
　　『我希望能保护溯澜。』
　　『不可能，你在来世扮演的是引导者的角色，在命运的重逢之前，你们并不相识，况且，转生之後，你修练千年的妖力将化为乌有。』
　　『那麽，可以把我的妖力转移到溯澜身上吗？让这股妖气保护他成长，让他在契机之日前能够一路平安。』直到宿世因果解除之後，再由他来保护他。
　　『可以。但是得付出代价。』
　　『什麽代价。』
　　『你在今生所得到最珍贵的东西。』
　　『那是什麽？』他得到最珍贵的东西不就是溯澜吗...
　　『你费尽波折才得到的人心。你所拥有人心人性的将化为乌有，在来生重新取得。愿意吗？』
　　斛琏沉默了片刻，『愿意。』就算没了情感也无妨...
　　他只要能和溯澜再次相遇便足够了。
　　『那麽，步入轮回之道吧...』
　　『慢著，』斛琏突然开口，天神方才的话语，让他想到某件事，『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
　　『请说。』
　　『为什麽三百年前勒尔玛会突然封印我？他疯了吗？』
　　『你到来生自己去问他吧...』
　　『什麽？』勒尔玛也会转生？斛琏发现周围的光影开始转变，赶紧开口，『等一下，还有一件事。』
　　『请长话短说。』
　　『您刚说到在天神庙後方祈愿的事。』斛琏顿了顿，『那个传说是真的？只要堆出最高的石塔，天神便会倾听祈愿者的愿望？』
　　『是的。』
　　『那麽，溯澜叠出了萨律尔有史以来最高的石塔，为什麽他的愿望却没有实现？』照著愿签的内容，他们两应该会彼此心意相通，平平安安的长相厮守，一直到生命尽头才对，为什麽却是以悲剧收尾
　　『因为你。』
　　『什麽？』
　　『你把溯澜叠的塔推倒，偷看了他的愿望。』神只冷竣的低语，『那是扭转悲剧的机会，但却被你一手破坏...』
　　斛琏错愕。
　　又是因为他？
　　啊......看来他比自己想像中来得愚蠢...他太过自负，太过轻举妄为了......
　　他对不起溯澜，他不该推倒那座石塔的......
　　愧疚充满了斛琏的心，就在同时，转生之门开启，将斛琏卷入了轮回。
　　在通往来生的路途上，斛琏脑子里想的全是溯澜，他不愿忘记溯澜，他一遍又一遍的回想著和溯澜在一起的时光，不知不觉，溯澜的举动，溯澜说话的神态，深深的烙在他的心灵深处，融合在转世之後的灵魂里。
　　对不起......溯澜......
　　来生，他不会再那麽自以为是，不会再那麽狂妄自负了......
　　他会完成溯澜的愿望；他会仔细而认真的聆听溯澜的心声，他会在溯澜无助时给予安慰；他会观察溯澜的想法，观察溯澜想追求的目标；他会让溯澜愿意把心交付给他...
　　他也会把自己交付给溯澜。
　　不同的个体，在通过转世时思念的全是对方，今生的形象、记忆，凭著这深刻悠远的思念，交融在彼此的灵魂里，带往来生。

　　宫千世的意识飘回现实，鎏宵将手掌移开他的额，唤起了前世与今生交界点的记忆。在瞬间，溯澜的思想，溯澜的灵魂，短暂的投映在宫千世的身上，两个灵魂相互重叠。
　　宫千世抬头，『你真的是斛琏的转生...』溯澜的记忆流入了他的脑中，他想起了萨律尔的一切，想起了溯澜与神只所定下的约。
　　『是的，而你则是溯澜的转生...』鎏宵垂眸，怅然而感慨的面对自己的觉醒。
　　今日是契机之日。前生的种种恩怨，今生的种种迷离，全被安排在今夜做个了结。
　　诃卢娜的符针是关键。古老的神只刻意让前世的历史以不同的形式在今生重演。他的前世因诃卢娜的符针致死，今生，他则注定从符针下复活。复活的不只是生命，还有过往的记忆。
　　『我有照约定，今生来找你。』宫千世扬了扬嘴角，自嘲的轻笑，『呵，没想到转世之後我们两人的性格会差这麽多...』
　　『转世之後就是新造的人，前生的人格将会被洗去，在今生依照不同的环境、教育重新塑造出新的人格...』但是，宫千世的个性会和斛琏如此相似还有另一个原因。在通过轮回之道时，溯澜的脑子里想的全是斛琏，他忘了自己的个性，忘了自己的一切，却他把斛琏的性格、举止深刻的记印在灵魂里，使得转生之後，宫千世的思维与性格会投射出斛琏的影子。
　　『是吗...』宫千世点点头，『不管你前世如何，我都不在意。因为今生我爱的是鎏宵。我是宫千世，不是溯澜。我爱的不是斛琏，而是你。』
　　『我知道。』鎏宵弯起眼，『我也是。』
　　『这算什麽！！』方纵横的咆哮猛的拉回了两人的注意，只见他的脸上充满了困惑、羞辱、不甘、懊恼，复杂的情绪，呈现在他扭曲的表情中，『我不相信！一定是哪里弄错了！』他低吼，双脚无力的支撑著自己，『这个阴阳怪气的怪胎怎麽可能是斛琏！！我那英姿焕发，不可一世的斛琏怎麽可能变成这样！！』他觉醒後费尽心力想得到的宫千世，竟然是他最轻视，最不屑的溯澜？这、这怎麽可能！！！
　　那麽他的努力算什麽？
　　他转生是为了什麽？
　　『哎呀呀，方先生，或者是诃卢娜小姐。你刚才差点杀了你最爱的斛琏先生呢。』姜逸宸冷笑，语带讥讽的对著那双目无神，几近疯狂的方纵横开口，『就和前世一样，自己得不到的，就想要毁灭？』
　　『我没有！！』方纵横大声反驳，『前生我会对斛琏射出符针是因为我不甘心！我并没有想杀了他！我只是想要报复！只是想在他的身上留下痕迹，让他记得我！』诃卢娜没想到那时的斛琏，妖力几乎耗尽。她临死前射出的针，竟成了送斛琏走上黄泉路的催命符。
　　『那麽今生呢？』姜逸宸淡淡的反问，『你刚才不是抱著杀意，把符针刺入鎏宵的身体里？』
　　『那是因为我不知道他是斛琏！！』他把目光猛地转向一旁的宫千世，『我以为你才是斛琏，你狂傲的神态，还有那强烈的妖气，就和当年的斛琏一样啊......』可是为什麽...为什麽宫千世会是溯澜？
　　『抱歉...』宫千世冷淡的低下头，『我不是斛琏，但我也不是溯澜。我是宫千世。』前生的一切，就像姜逸宸方才所说，虽然所有的记忆历历在目，但是感觉上就像是在看一部记录片一样，看完之後，自己仍是自己，不会变成片中的主角。
　　『不该是这样的！！』方纵横疯狂的摇头，『那麽威武的斛琏，那麽傲世的斛琏，应该转生成你才对啊！！我这麽爱你，为什麽──』
　　『咳，』皓砚轻咳了一声，引起大家的注意，『抱歉，身为局外人的我或许没有插嘴的资格，不过，据我刚才所闻，我个人认为...』他用著质疑的眼光盯著方纵横，『你爱的只是斛琏的妖气，斛琏的外像，你跟本不爱斛琏。』
　　『你说什麽！！』
　　姜逸宸用著玩味而赞赏的眼光看了皓砚一眼，『唷，不错喔，小猪猪，继续说。』
　　皓砚丢给姜逸宸一记白眼，继续开口，『你以为宫千世是斛琏，因为宫千世所表现出来的气质和散发的妖气都和斛琏相似，你只是想要一个又帅又猛又厉害的妖物当你的玩具。你的心态就像是虚荣的小孩，想得到最高级的玩具去向别人炫耀，想要靠这个玩具赢得别人的敬畏。』
　　『你懂个屁！！』方纵横怒喝，『我爱斛琏！为了斛琏，我连父亲和国家都可以背弃！我爱他！我要得到他！！』
　　方纵横疯狂的大吼，向宣示著自己的爱，此时的他，意识几乎被诃卢娜的怨念所操控，诃卢娜的意念，诃卢娜的思绪，压过了方纵横的灵魂，成为身体的主导者。
　　姜逸宸轻叹了声，用哀伤而怜悯的眼神盯著陷入前生怨念的方纵横，缓缓开口，『斛琏和鎏宵转生後，两个人变成截然不同的个性。在今生，他们和你一样，原本都互不相识。但是他们却能重新爱上彼此，不在意对方前生的身份，不在意对方今生的地位，他们所爱上的是彼此的灵魂，他们拥有的是更深层，更纯粹的爱。』瞬间，语气转为冷厉，『相较之下，你的爱，未免太过肤浅，太过低贱......』
　　方纵横愣愕，姜逸宸的话，狠狠的将内心中支持他的信仰给击碎。
　　他颓然的从倚靠的沙发边滑落，失神的跪在地上。
　　『方纵横...』好友丧志萧瑟的模样，令宫千世不忍，他想上前去扶持，但被姜逸宸制止。
　　姜逸宸继续开口，直接对著方纵横体内的前世灵魂对话，『诃卢娜，你的名字来自华严经，是产自雪山上的一种佛香。凡是嗅到这种香的众生，都能发起决定的心意，远离各种染著。...』他慨然长叹了声，『但是你却因命运的摆弄而走上歧路。你一味的把翻身的期望寄托在斛琏身上，遭到拒绝後你的心开始扭曲，你对斛琏的执著太深，直到今世，仍然脱离不了执念的纠缠。』
　　方纵横低头不语。
　　『你在今世有著辉煌的成就，但却因为前世的执著，使得你在觉醒之後，无法保持清明，反而被前世的意识所控制，一步一步重蹈千年之前的覆彻。』姜逸宸停顿了一会儿，以严肃的语调开口，『但你还有一次选择的机会，你愿意放弃前世无谓的执著，让这牵扯千年的宿怨就此了结吗？』
　　方纵横迟疑了许久，缓缓的顿了下头。『...我累了...我不知道该追求什麽了......』
　　『你还有方晁。你是方纵横，你有你自己的人生。』宫千世柔声开口。
　　『说的也是...』方纵横轻笑了声，『差点忘了我是谁......』
　　他是方纵横，他不是诃卢娜。他对宫千世并没有任何爱情，会那麽执著，会有那些举动，全是出於诃卢娜的意念...
　　他已重生，他不应受前世的连累。
　　姜逸宸勾起嘴角，以温柔的声音，对著方纵横轻语，『那麽，你将忘却前世的种种，以方纵横的身份，渡过此生...』
　　说完，他将手搭在方纵横的头上，闭上眼，低诵著异国的咒语，那是种早已失传的少数民族语言，宫千世、方纵横和鎏宵都听过那样的语言，圆转轻盈的语调，有如安眠曲，将前世的恩怨，前世的记忆，悠悠的抽离，带向长眠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