濒云速度极快,转眼间已飞了百来里,沿途皆是死寂一片,彷佛除了他与怀中的婴孩之外,再无其他生命存在。濒云一边提高警觉,注意四周,一边算了算方位,赫然发现,这个方向正好通往龙姬所在的湖泊。
若是有龙姬相助,不论为祸者是何方神圣,都不足为惧,或许还来得及将村民救回也说不定。
好不容易找到的住持的转世,怎能眼睁睁看著他再次遭逢横祸,死於非命?
濒云下定决心,更是加快速度,一心只想赶快找到祸首,救回少年。想不到忽然间,一记雷击劈来,濒云猝不及防下,只来得及护住怀里的孩子,当下被劈得往旁斜飞了出去,重重撞在一棵大树上。
还来不及睁开眼睛,又是几记雷击劈来,濒云出自本能地唤来风墙护住周身,竟只能堪堪挡住头两次雷击,第三次,风墙被硬生生劈开,当场消散无踪,濒云连忙往旁边一滚,闪躲间,眼角瞥见,那横空划过的雷,竟是那麽眼熟的紫。
那......不是席天的紫雷吗?
26
「席天!」半信半疑间,濒云大喝一声,想不到原本接连劈来、毫不给人喘息空间的紫雷,竟真的顿了一顿,濒云觑著空隙,飞身跃上高空,正要唤来风暴护身,眼见空中又出现电光,情急之下,只好出手反击。
拜托,可千万别是你啊,席天......濒云一咬牙,催动妖力,霎时间,无数道银白雷电夹带著狂风直扑而下,席卷濒云脚下方圆百里之地。高耸通天的龙卷风无情地侵袭已然失去生气的森林,数不尽的断枝残叶被龙卷风卷上高空,其中却不见任何活物的身影。濒云暗暗心惊,他都已经使出六成功力,若是席天当真在此,定会被他迫得不得不现身,然而对方却迟迟没有动静,好似这番惊天动地的攻击,对他来说根本不痛不痒!
忽然间,怀里的婴孩呜咽一声,风暴内平地乍起一道雷柱,迸发出激越电光。濒云心知不妙,搂著婴孩急急往後撤,却及不上紫雷石火之速;迅速拢起的风墙转眼间便被电光冲散,濒云护紧婴孩,背过身,闭上眼,仍能感受到电光将视野染成一片死白。
若是死在这种地方,那麽住持、村民,还有席天的下落,该要怎麽办?思及此,濒云拼著被紫雷劈得魂消魄散的危险,止住後撤的步伐,一边运起浑身妖力抵御紫雷,一边回过头,想要用毕生修为,发出雷电与之抗衡。
然而,电光刚起,便被无声无息地吞噬。随即映入眼帘的,是无边无际、蒙天盖地的黑暗。
糟了。
濒云只来得及将婴孩抛下,伸出去的手便已连同身体其他部份,一块儿被黑暗吞没。感觉身体被团团包围仅只是一瞬之间的事,接下来便失去五感,被侵入,被分解,被吸收。
就像是在做梦一般,昨夜与席天的厮缠、巧遇住持转世的少年、几百年来的飘零流转、在湖中眼睁睁看著住持的尸体漂走,还有每夜蜷曲在住持膝边聆听住持的诵经声......明明已经失去视觉,漫长的一生却在眼前快速闪过;明明已经失去听觉,浪花拍打湖岸的汩汩声却不绝於耳。
湖,是龙姬的湖。浪,是龙姬的泪。
莫哭啊,龙姬......我不就在这儿吗,龙姬......
潮水声渐退,取而代之的,是女子凄厉的哭声。
「我不会让你走的!我不会让他们带你走的!」
走?谁要走?谁要带我走?
沈重的身躯瘫在冰冷的泥地上,动弹不得。
「谁都不能把你带走......我的郎啊,你要永远待在我身边......」
嚎泣过後沙哑的喃喃声,有如诅咒。身体好像融了,化了,和泥土掺在一起,一起腐朽。
好,龙姬,我不会走,我们两个,永远在一起。
「大胆龙女,竟敢斩杀冥吏,扰乱轮回,奉天帝之命,将你拘拿到案,回天庭受审!」
叮叮当当的铁鍊声响起,下一刻,始终守在身旁、不离不弃的女子,发出尖锐的惨叫。
「不--!放开我,放开我!」
铁鍊的声音,拖曳的声音,抓耙地面的声音,还有女子哭号的声音。所有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渐行渐远。
发生了什麽事?不是说好了,要永远在一起吗?为什麽要离开?为什麽要丢下我?龙姬,龙姬,龙姬!
不管再怎麽呼唤,那巧笑倩兮的女子,终究没再回来过。软烂如泥的肉体已不堪驱使,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困在那里,咒骂上天,咒骂命运,咒骂违背誓言的龙姬,咒骂无力回天的自己。
直到有一天,身体忽然轻了。飘浮在半空中,往下看,那副烂得只剩下骨架的东西是什麽?是他腐朽殆尽的身体!那把破烂生锈的东西是什麽?是他生前饮尽无数敌人鲜血的刀!
他一个回身,卷起地上的刀。他想起了捆走龙姬的铁鍊,用这把刀来砍,正好。
龙姬,龙姬,你在哪里?快出来吧!让我砍断你的铁鍊,让我报复你的负心!让我打破天地法则,让我斩尽世间真理!
龙姬,龙姬,龙姬......
濒云飘浮在黑暗中,脑海里只剩下一个意念:
龙姬,龙姬,龙姬......
不!
模模糊糊中,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那个声音穿过遥远的距离,犹如一道闪电,照亮濒云浑沌的意识:
濒云!
那是--濒云蓦地睁开眼。是席天!
睁眼的瞬间,黑暗散去。一股大力拉扯,硬生生将濒云扯落地面。婴孩的啼哭声近在咫尺,雷电在天空中交错。金色的光芒一闪而过,濒云转过头,看见五彩斑斓的龙鳞在漆黑的天空下舞动。
「......龙姬?」濒云难以置信地瞪著眼前的光景。
金色的锁链被拉到极限,几乎快要断掉。龙姬扬著头,飞舞於湖面上,狂乱地扭动细长的身躯。下一刻,即使捂住耳朵也无法阻绝的悲鸣声,响彻天地。
「不--!为什麽,为什麽会变成这样--」
濒云抱著头,几乎无法抵抗龙姬的悲鸣。狂风大作,乌云盘旋聚拢,金色的雷电不时在云层之上窜动,隆隆作响。
「竟然变成了这样的怪物......喔喔喔,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龙姬哭喊著,湖水化作巨浪,凶猛地吞噬岸边的土地。濒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仰头望去,盘据在附近天空一角,与龙姬遥遥对峙的,正是适才将濒云活生生吞下肚的妖雾,同时也是龙姬日夜思念、不惜违逆天条也要保护的情郎。
只是那人已非单纯的人魂,而是亡灵的执念与众多被吞噬的生灵的怨气所形成的妖物。且那妖物一心一意想要的是--
「龙姬,快回去!快回湖底去!」濒云顾不得摇摇欲坠的身子,拚了命大喊:「它的目标,是你的项圈!」
龙姬的项圈,天上神佛用来禁锢神兽的项圈。若是被斩断了,龙姬的下场会是--
龙姬闻言,凄楚一笑:
「事到如今,我又有何惧?」
然後转向那团妖雾,柔声道:
「郎啊,有什麽怨,有什麽恨,尽管向我诉说吧。我俩造的业,当在今日了结。」
27
「龙姬!」濒云想要冲过去,却一个踉跄,狠狠跌在地上。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双腿也无力支撑身体的重量,适才遭妖雾袭击之後,现在的濒云,竟是连分毫气力也没有了。
眨眼间,头顶上的妖雾已然发出嘶喘般的咆哮,笔直地朝龙姬冲过去。龙姬仰首端立湖心,鬃毛迎风飘扬,沉静的眼眸中写满的,是濒云全然不想看到的,赴死的觉悟。
这个时候,说什麽都已经没用,也阻止不了了。濒云只能浑身瘫软地趴伏在地上,眼睁睁看著妖雾一步步、一步步逼近龙姬。至於龙姬,她只是深深、深深地凝视著那团黑雾,彷佛正在遥想当初情郎的样貌。
「郎啊......」龙姬喃喃著,任凭妖雾将她包围,金色的项圈在黑色的雾气中,闪闪发亮。
倏地,妖雾扭曲扰动,化为一个巨大无比的人形。嘴巴缓缓张开,口中有如阿鼻地狱,数不尽的人头在其中载浮载沉。这些惨死在妖雾手下的亡灵们,一个个睁大没有瞳孔的眼眸,仰天发出无声的惨叫。
那些亡灵当中,是否也有住持?是否......也有席天?濒云想起席天那一声呼唤,及时助他逃离妖雾的吞噬,而他,却来不及拯救席天......思及此,濒云眼眶一片热辣,喉头哽咽,无法言语。
精芒闪现。妖雾的手中,握著一把刀。妖雾一挥动那刀,刀锋便嗡嗡作响,乍听之下,竟像是妖雾口中那些亡灵们撕心裂肺的呐喊。濒云一听见那悲鸣声,便感到胸口翻腾不定,气血上涌,赶紧捂住耳朵,强守灵台一点清明。
就在来自地狱的悲鸣声中,濒云看到了。
那一瞬间,龙姬笑了。
下一刻,绷得死紧的锁链,发出铿的一声,断成两截。
「嘎啊啊啊啊--」长年以来的悲愿终於得以实现,妖雾张开血盆大口,发出既似欢欣又似悲愤的嘶吼。妖雾口里的亡灵们伸出了手和脚,在无法挣脱的阿鼻地狱里,狂乱地手舞足蹈。
天上的雷,鸣响得愈发激烈。
金色的雷光下,没了锁链束缚的龙姬,高高地扬起她那修长的颈项,在天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龙姬笑著,眼里却含著晶莹的泪。
「郎啊,害你变成这种怪物的,是我;害这麽多生灵葬身於此刀之下的,也是我。」
龙姬轻柔地将头依在妖雾的肩上,身躯接著一圈一圈地环了上去,妖雾想要挣动,却被龙姬缠了个结结实实,逃脱无门。
这是龙女的拥抱,也是龙女所能倾诉的,最深情的爱意。
「所以,就让我带你走吧。从今而後,我俩再也不用分开--」
龙姬拥著思念了千百年的情郎,缓缓阖上眼。天顶上,酝酿了许久的雷,终於落下。
当濒云猛然醒悟,那雷是什麽时,雷已劈在龙姬身上,劈在困守於龙姬的怀抱中,无处可逃的妖雾身上。大火燃起的瞬间,妖雾发出凄厉的哀号,万般挣扎也逃不开龙姬的拥抱。
金色的雷。那是,天罚--
霎时间,熊熊火焰在濒云眼前炸开,迸射出绚烂的火花。
然後,什麽都没剩下。
持续了千百年的执念,持续了千百年的爱恋,只消一道天雷,便烟消云散,化为乌有。
火光消散後,濒云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一旁,一直躺在泥泞里的婴孩,咳嗽般发出一声短促的哭喊。濒云强撑著疲弱的身子,循声将婴孩抱回来,喘了几口气,才有力气直起身躯,遥望湖面。
天色已暗,这是一个无月的夜晚。馀波荡漾的湖面上,不知何时,已星星点点布满萤火。数不清的萤火在夜空中飞舞,白色的,蓝色的,橙色的,红色的,各形各色的萤火幽幽飘荡在与夜空融为一色的湖面上,形成一幅世间不该出现的美景。
只有濒云知道,那是魂魄。是残缺不全的魂魄。
被妖雾吞噬的生灵们,虽然在妖雾魂飞魄散之後获得解放,灵魂却再也恢复不了原来的完整。
飘浮在那里的,仅仅只是灵魂的碎屑。
而龙姬,连点残渣都没留下。
濒云怔怔地向前踏了一步,伸出手,却不知道还有什麽可挽救的。残缺的灵魂,不是沦为山巅水涧间的魍魉魑魅,便是堕入畜生道,投胎为最低等的蝼蚁蜉蝣。
而他,只能徒然站在这里,眼睁睁看著他所追寻的,他所重视的,全都在一夕之间,弃他而去。时间彷佛回到住持死去的那一刻,世界如此宽广,生命如此丰饶,他却是孤身一人,如此渺小,如此寂寞。
伸出的手,再也不会得到任何回应。
意识到这一点,濒云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缓缓将手收回来。定睛一瞧,不知是什麽东西小小的、亮亮的,依附在掌心中央,微弱却坚定地散发温暖的光芒。
这是--濒云睁大眼,乾涩的眼眶随即为泪水所滋润。
「......席天?」濒云曲起手指,爱怜地将那微小的光芒护在掌心。「你这......傻孩子......」
明明魂魄都已经破碎不堪了,却还是这麽一心一意地,想要待在我身边吗?真是......太傻了......
濒云闭上眼,泪水再也不听使唤,滑落脸颊。
蓦地,一只小小的手,搭上濒云的手腕。
濒云睁开被泪水刺痛的双眼,望向怀中的婴孩。只见婴孩笑得一脸天真无邪,嘴里咿咿噢噢地,听起来竟像是在叫「狗狗」。
「是啊,是席天喔。」濒云强颜欢笑,逗弄怀里的婴孩,「是救了你一命的席天,你要记得他喔。」
婴孩不知有没有听懂,只是自顾自地伸长了手,去摸濒云掌中席天的魂魄。婴孩指尖触上席天魂魄的瞬间,许多微小的芒尘犹如流星般纷纷飞来,融进席天的魂魄里,原本萤火般微渺的魂魄,竟开始散发出天上星辰般耀眼的光辉。
「这是--」濒云屏住气,抬头望去,那些飞舞於湖面之上的灵魂碎屑,也同席天那般,逐渐明亮,逐渐完整!就好像夜里燃起了无数盏灯火,又好像天上的星星落到了地上,一时间,明灿灿的光照亮了湖面,也照亮了濒云的脸庞。
濒云收回视线,望向怀中睁著一双无辜大眼的孩子,内心五味杂陈。
没想到,席天无意中捡回来的孩子,最後竟救了被妖雾吞噬而破碎的灵魂。这是怎样一种缘份,竟叫世事巧妙如斯?然而,若命运果真有其安排,又怎忍心让濒云心头挂念的人们,与他死别若此?
这时,乌云散了,天空撒下一道柔和的光。只见诸多灵魂彷佛受到指引,幽幽飞进那道光所照耀之处,缓缓升上光的源头。其中,一个色泽特别美丽的灵魂,吸引了濒云的视线。濒云知道那是谁的灵魂,也知道那灵魂此刻正锲而不舍地追著另一个灵魂,一前一後地走上光的阶梯。
正如同他一生一世的追寻一般,他所追寻的那个人,已花了不知多少个生生世世,追寻另一个人。这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旅程,一个注定不会有结果的想望。明知如此,濒云却也无法那麽乾脆地放弃。想必他所追寻的那个人,也是同样的心情吧?
濒云抬起手,柔声对依附在掌心的魂魄说:
「傻孩子,你也该走了。去吧。」
手一挥,席天的魂魄飞了开,却又巴巴地飘了回来。再挥手,席天依旧不死心,恋恋不舍地依在濒云衣袖上,不肯离去。
「席天,你......」濒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正想再劝,脱口而出的却是:「--我会去找你的!」
话一出口,连濒云自己都愣住了。为什麽要这麽说?为什麽要许下这种承诺?他要追寻的,应该是--
但是,不正应该如此吗?痴心依恋著自己的席天,以及一辈子都在追寻某个人的自己......是的,不正应该如此吗?
「......我会去找你的。」就像是要确认自己的心意一般,濒云又重复了一次。在泪水滴落的瞬间,濒云知道自己的确想这麽做,想要去寻找席天,就像他以前寻找住持的转世一样。「所以,你去吧,不管你投生到哪里,我都会找到你的......」
终於,席天的魂魄缓缓离开濒云的衣袖,飞往光芒渐歇的天空。濒云仰起沾满泪痕的脸颊,目送席天远去。
这一去,恐怕又是千百年。
但是席天曾经苦苦找他找了三百年,他就算花上十倍百倍的时间,又算得了什麽呢?
於是,濒云再度踏上追寻的旅程。也许没有尽头,结果却再也不会是注定。
28
雨水自叶尖滴落,发出清脆的声响。
濒云从悠长的梦中醒来,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雨後清澈如洗的天空。微风拂面,空气中弥漫著泥土与青草的香气,以及属於梦境的馀韵。
做了一个令人怀念的梦。总觉得掌心上似乎还乘载著谁的灵魂,温暖而细致,坚定而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