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臭猫妖倒也有几分胆色,单独赴了约。他们打了个昏天暗地日月无光,三天三夜都分不出胜负,最後席天因为体力耗尽而不支倒下,说起来也不算输,那只臭猫妖却四处宣扬,说他打败了大妖席天,使得席天大为光火,後来又陆陆续续向那只臭猫妖下了三十五次战帖,十次战败,十次胜利,还有十五次不分胜负;结果不知怎的,世间众妖竟认定那只臭猫妖的实力远远胜过席天,结果更是对那只臭猫妖心悦诚服。
有没有搞错啊!席天发出第一百零一次怒吼。
想他大妖席天为了修道,已经上百年没开过杀戒,即使馋得要命依旧坚守正统,只靠吸收日月精华、打坐冥想来增进修为,不像旁的低等妖怪恣意杀生,一个不小心便要堕入魔道。原本妖怪修行不是成仙便是入魔,但席天一心向往位列仙班的风光,对魔道自然是不屑一顾的。
可是、可是被宿敌踩在脚下狠狠嘲笑的耻辱,正血淋淋地剐著席天高人一等的自尊心,眼看著他成妖以来好不容易累积的名声就要被那只臭猫妖摧毁殆尽,席天却无计可施,只好满心郁闷地四处閒逛,途经一座矮丘,竟在半空中闻到了新鲜的、生嫩的、美味的食物香气。
灵敏的鼻子告诉他,那是个上等的猎物,不仅肥美可口,而且蕴含与生俱来的灵气,说不准还是个天人托生的种,吃下去怕不增个百年修为!
苏的一声,席天注意到自己的口水都快淌下来了,连忙把口水吸回去。
不成不成,他可是潜心修道的大妖,怎能打人类婴儿的主意?
但是......对了,有许多不老实的妖怪在这附近晃荡,若是这麽滋补的婴儿叫他们那群坏胚子给吃下肚,恐怕会引起大祸,身为大妖,席天当然有责任防患於未然啦!
一旦给自己找著了正当理由,席天便不再犹豫,当下飞身前往香气来源,稳稳地降落在一片被野林子团团包围的狭小草地上。
草地中央,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孤伶伶地躺在那儿,既不吵也不闹,圆圆的大眼睛滴溜滴溜地转,两只小手在空中挥啊挥,似乎对周遭这个世界抱持著大而无畏的好奇心。
席天往婴儿走了几步,愈走愈是心猿意马,他的本能叫嚣著,要他一口吞了这个百年难得一见的上好补品,可身为大妖的自尊在另一端死命拉扯著蠢蠢欲动的本能,两造僵持不下,叫席天好生挣扎。
婴儿当然不懂席天内心的天人交战,更不懂自己已身陷生死存亡的危机当中,竟然对著席天咯咯笑了起来。婴儿本就长得圆润可爱,笑起来更是讨喜,一张小嘴淌著口涎,啊啊地讨人抱。席天一手捏住鼻子,另一手连著襁褓将婴儿拎起,一人一妖隔著一条手臂的距离对望。
正所谓初生之犊不畏虎,只见婴儿挥舞著肥滋滋的小手,作势想扑进席天怀里。即使捏住鼻子也挡不住的诱人香气不断挑战席天忍耐的界限,席天忍不住吞了口唾沫,用爪子勾著婴儿,缓缓将他送到嘴边。
「啊、嘛......」婴儿好生欢喜,两只手掌贴上席天的面颊,席天感觉婴儿的手暖暖的、软软的,不知怎的,想将婴儿一口生吞下肚的欲望竟忽然消失得一乾二净。
「我、我在干什麽啊!」席天赶紧将婴儿拿得远远的,往地上猛吐口水。「呸呸呸,这种东西怎麽能吃,吃下去了还要升仙吗我!」
婴儿全然不知自己已经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犹好奇地望著席天,一迳地呵呵笑。席天恶狠狠地瞪著婴儿,龇牙咧嘴地:
「你就知道笑!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好吃、会有多少妖怪抢著把你生吞活剥?你还笑得出来!你爹娘哩?是他们把你丢在这里的吧?天底下哪有这麽不负责任的父母亲啊!叫我找到了我一定好好教训他们一顿!」
就算是母狗,也会护著自己生的狗仔,怎麽人类的父母就这麽没血没泪?席天一边大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一边将婴儿抱在怀里,准备四处转转,看能不能找著婴儿的父母亲。
就在席天转身要离开时,异变陡生。一道冰冷的杀气自後方传来,饶是打架经验丰富的席天也仅能堪堪避过。连对手的样子都还没看清,席天已本能地唤出雷电,五道紫雷凌空而降,两道护住席天後背,三道则直取隐在暗处的敌手。电光激越,破除了对方的攻势,席天五指成爪,正想飞身上前回敬一番,怀里的婴儿却哭闹了起来。
「哭什麽哭啊你!现在可不是哭的时候!」
若是席天懂得一点育儿的道理,便该明白厉声斥责只会造成反效果。果然,婴儿哭得更大声了,扰得席天气势一衰,听觉敏锐的耳朵更是阵阵发疼。对方见有机可趁,杀气高涨,眼看著第二波攻势即将展开,席天连忙招来更多雷电护身,婴儿的哭声却愈发凄厉起来,想是被雷电给吓到了。
「你......唉,好好好,算我怕了你了,行不行?」
席天一咬牙,当下做出他这辈子最不齿的行为:转身,逃走。
4
花街一角,骚动喧哗。
本来嘛,花街这种地方,没有一刻是不吵吵嚷嚷人声鼎沸的,更何况这里可是位於人界边缘的三不管地带「丰都」,不论是仙佛凡人还是妖魔都可自由进出,日夜时辰对此处没有意义,繁荣共存则是定居於此的全体居民一致的共识。
因此,当那骚动逐渐演变成冲突时,不仅吸引更多群众围观,也惊动了丰都居民推举出来的新一任共主。
温香缭绕,软玉在怀。云纹红绫层层叠叠,乌黑发丝流淌其中,腰带松松系就,襟口微微敞开,月白色里衣衬著象牙色肌理,搁在丝绸软垫上的双足未著寸履。负责通报丰都上下大小事务的麻雀精振翅飞入红棂窗口时,正好见到丰都的共主左手揽著花街第一名妓不盈一握的纤腰,脑袋舒舒服服地枕在对街小倌院头牌的大腿上,右手不忘捧著个水烟袋,正有一口没一口地吞云吐雾著。
「濒云大人,濒云大人!」麻雀精鼓鼓翅膀,停落在共主濒云懒懒伸出的一根食指上。
「怎麽著?」濒云眯起眼,喷出一口烟,烟雾化作一个圈圈,飘啊飘的,恰好圈住麻雀精小小的身躯,然後消散不见。
「是、是席天大人......」
濒云无力地向後一仰,「又来下战帖喔?都已经打了几百回了......」
依偎在濒云怀里的名妓珠雨闻言,掩嘴吃吃笑了起来。小倌院头牌清风则以指尖轻轻梳理濒云的长发,聊表安慰。
「不是的,濒云大人,席天大人他、他带了个人类婴儿回来啊!」
「喔?」濒云颇感兴味地挑了挑眉,又喷了口烟,这回烟雾形成一只小狗,张嘴作势汪汪叫了几声後,边跑边消失在空气里。「怎麽,他要破戒了?」
「这个嘛,依小的看,那婴儿是挺美味的不错,不过席天大人似乎无意吃他,还为此跟旁的妖怪发生冲突......」
「啧啧,那只笨狗,走到哪里都能惹是生非。」濒云摇了摇头,语气听来无奈,眼里却含著笑意。「好了,带路吧,让我出去瞧瞧那只笨狗又惹出什麽麻烦来了。」
麻雀精领命,率先飞了出去。同厮混了半天的两位美人告别後,濒云打著赤足,踏著慢悠悠的步伐,打窗口跃上屋顶,以猫儿一贯优雅的姿态,沿著屋脊缓步而行。
天气很好,蔚蓝晴空飘著丝丝浮云,凉风拂面,撩起濒云披在身後的长发。约莫百步外之处,乌云却反常地笼罩一方天空,紫色电光四处流窜,不时往地面劈下几道雷电,看来打得正激烈。
「濒云大人,就在那儿!」大妖席天的紫雷赫赫有名,麻雀精生怕被波及,不敢再往前飞,只好一个劲儿地在濒云头上盘旋。
「我看见啦。」濒云吸了口烟,懒洋洋地跃下屋顶,看见一片人山人海。原来全丰都大半的妖怪都跑来看热闹,怕死如麻雀精的,隔著几条街远远观望,有几分胆色的则就近聚集起来,打赌的打赌,下注的下注,气氛好不热络。
濒云混进群众里,给自己找了个好位置,看清目前战况。
只见宽敞的街道上,两只妖怪缠斗方酣。银发银眼又一身白衣的席天化作一道迅捷的流影,飞快地对著一名粗壮汉子出拳,紫雷不时趁隙劈向那名汉子,此人却视雷电如无物,一双粗臂挡在身前,硬生生吃下席天每一记重击。
濒云识得那名汉子,他乃是附近酒楼的老板,平日做生意挺勤奋的,看不出有这麽好的身手,竟能与席天打得难分难舍。不知席天哪里开罪了他,居然闹成了这副局面?
濒云在人群中望见酒楼的老板娘,於是凑了过去。
「大姐,这是怎麽回事?」
老板娘见是濒云,脸上堆起了笑,眼角一颗笑痣妩媚动人。
「我正想著您怎麽还没到,不知是青楼哪一位头牌绊住了您呢。」
「大姐别笑话我了。这两人怎麽会打起来呢?」
「还不就是为了这孩子吗?」老板娘拍了拍一直抱在怀里的婴孩。
「这孩子是--」濒云浑身一震。老板娘怀里抱著的是个不折不扣的人类婴孩,这婴孩不知是什麽来历,寻常妖怪可能没发觉,濒云却看得见,那婴孩周身笼罩著一道耀眼的白光,若不是前世累积了许多福报,便是天人降世。
天人降世......
濒云眉心一紧,很快又松开了。
「这可是席天带来的那名人类婴孩?」
「哟,您耳朵真灵。席天大人他啊,不知打哪儿抱来这孩子,说什麽孩子肚子饿了,往我怀里一塞,叫我给孩子喂奶呢!」老板娘娇笑著,彷佛事不关己,倒是濒云苦笑起来。
这席天啊,说他是笨狗还真没冤枉他,难不成他以为只要是母的就有奶水可喂吗?也难怪酒楼老板要动怒了。
「大姐,孩子借我抱一下。」
濒云自老板娘怀里接过婴孩,细细打量。这孩子天庭饱满,地格方圆,是多福多彗之相,然而纵使他真是天人转世,却非濒云数百年来寻寻觅觅的那个人,这点濒云在乍见到他躺在老板娘怀里安睡的瞬间便知晓了。
历经悠长的岁月洗礼,早年强烈的思念已变得淡泊而绵长,要在茫茫人海中寻觅一抹幽魂,谈何容易,濒云是早已失望惯了的,此刻抱著婴孩,感受他的体温与重量,却还是难掩心里一股淡淡的失落。
5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雷电破空而来,濒云袖子一挥,轻松化解过去。
「臭猫,不要动我的孩子!」原来是席天放著对手不管,隔空朝著濒云叫骂起来。
「咦?这是你的孩子?」濒云望了望婴孩又望了望席天,「你们父子俩长得不大像耶。」
「谁说他是我的孩子了!」席天跳脚。
「你自己说的啊。」濒云一脸无辜。
「我说他是我的孩子是指他是我带来的,但是你说他是我的孩子是指他是我生的,所以我说的我的孩子和你说的我的孩子......啊,可恶,我搞混了啦!」
「所以我说的你的孩子是指他是你带来的,你说的我的孩子是指他是你生的。」濒云好心提点。
「对对对,所以他是我生的......哎哟,不对啦!」席天抱著混乱的脑袋瓜,急得在原地猛打转。
趁著席天思绪混乱的空档,濒云向酒楼老板道:
「老板,事情经过我已向尊夫人问清楚了。席天这厮行为卤莽,但是没有恶意,还请您看在我的面子上,今日的事就此算了吧。」
酒楼老板本就是沈默寡言的人,此刻捏著拳头,不发一语,濒云瞧不出他的意向,只能苦笑。倒是老板娘款款摆摆走来,依在老板身旁,笑靥如花:
「既然濒云大人都这麽说了,这事就算了吧。当家的,你说是吗?」
老板沈默片刻,终於点了点头,放下拳头。
说动了这厢,那厢又有意见了。席天一听不打了,立刻将适才困扰他的绕口令般的问题扔到一边,大声嚷嚷:
「等一下,怎麽可以说算就算,我还要打!」一边说著一边挽起衣袖,「来来来,我们再打过!」
这只笨狗,怎麽成天就只知道打架啊?濒云无奈地摇摇头,道:
「那你儿子怎麽办?」
「他不是我儿子!」席天气冲冲地回嘴。
「不是你儿子?那你是打哪儿找来这麽可爱的孩子?骗的?不对,你没那麽聪明。那麽是抢来的罗?」
「谁要抢人类的小孩啊!」席天气得七窍生烟,直想把濒云那张能言善道的嘴撕烂。「本大爷吃素,抢他来做啥?是捡来的啦!」
「捡来的?」这个答案出乎濒云意料之外。
「是啊,不知是谁把他丢在山里,我刚好路过,把他捡了起来,然後,唔,就、就顺便带回来啦。」说到後半段,席天明显支支吾吾起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没说实话。濒云看在眼里,没有戳破,仅是淡淡一笑:
「是吗?这麽说来,咱们可得找出这孩子的父母,将孩子还回去才行,你说是吧?」
「哼,那是当然,还用得著你说吗?来,孩子给我,我这就带他找爹娘去。」席天伸手抱过孩子,转身便往丰都城门去了。
但他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濒云说的,是「咱们」。
出了丰都,席天飞也似地奔往捡到孩子的小山丘。孩子倒也胆大,历经这麽一番折腾还能呼呼大睡,叫席天松了好大一口气,毕竟他大妖席天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小孩子哭。
来到丘上,只见野林默然矗立,偶有一丝风穿过林间,却吹不散弥漫林中的沈滞气氛。席天前前後後把这座小小的山丘绕了好几遍,别说人类了,连先前对他暗施偷袭的敌手都已不知所踪。
「啐,搞什麽啊!」席天老大不高兴地往地面啐了一口唾沫。他本以为在附近绕绕,自能找到孩子的父母,又以为早先没头没脑攻击他的家伙还潜伏在这里,没想到两边都落了空。一天当中先是被怀中娃儿逼得临阵脱逃,接著跟酒楼老板打到一半便被那只臭猫打断,现在连主动挑衅他的家伙都不知去向了,委实令人不爽。
「啊--可恶可恶可恶!臭猫都是你害的!」席天怒从中来,索幸将错全推到濒云身上,对著天空大吼大叫。
吼完後,席天正觉得心情舒畅不少,远方蓦然传来一股凛冽杀气,正高速朝他逼近。
「来了吗?」席天一个回身,摆好架势,嘴角噙著一抹好战的笑。「这次要不把你打得哭爹喊娘,本大爷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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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间冷风飕飕,寒气直扑席天面门,黑影自林间窜出的瞬间高高跃起,一道冷光当头劈下,席天当即唤来雷电挡架,对方知道紫雷厉害,竟硬生生在空中变换角度向後躲开,看那姿态不是人类也不像妖怪,更不似任何活物,乍看之下犹如一团黑雾,在空中任凭己意飘来移去。
「这是什麽鬼东西啊?」席天愕然。这时他才猛然发现,二度袭击他的敌人身上没有任何气味,若不是对方浑身散发出凛凛杀气,席天根本无从察觉其存在。
不过思考向来不是席天的强项,不管有什麽不对劲的地方,总之先把敌人撂倒了再说。
於是席天一手抱著婴孩,一手屈指成爪,挟带著奔腾雷光,袭向对手。黑雾搅动,雾里彷佛开天辟地之前的浑沌,正缓缓酝酿些什麽;待得席天冲至对手面前,赫然看见雾里冒出一条黑雾形成的臂膀,手里握著一把奇形怪状的刀,那刀锋芒锐利,刀缘透著一股阴冷,席天望著那刀,竟被那刀散发出来的压迫感震慑住,耳边好似响起了来自炼狱凄凉悲冷的厉鬼哭嚎。
快逃!
席天的本能如此警告著,席天本人也无意违逆,然而他冲势过猛,已来不及停下。
眼看著那刀就要劈向席天脑门,一股力量拖曳著席天後领,硬是将他拽离黑雾的攻击范围。
「你还真是会惹麻烦啊,笨狗。」懒洋洋的声音在席天头上响起。
席天大惊失色,「臭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