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
六月莲叶无穷碧。
男人撑着把伞遮阳,竟然比女人还好看。
龙女气馁地看着佘青。
“阴魂不散。”
“许仕林已经十岁啦。”佘青淡淡一笑。“再有十年,你就可以离开他回紫竹林了。”
龙女冷哼一声。“我师弟呢?”
“你放心,他好得很。——你夫君若是真心替你去拿龙筋,当能遇见。”
这边碧莲拉着仕林奔逃,后面隐约有人声,不知道是不是那巨汉追赶。两人毕竟年纪尚小,体力不支,跑得气喘吁吁之下,碧莲下意识拖着许仕林地闪入了小巷中的一扇未上锁的小门。
然后许仕林呆呆地抬头看着人家后院中晒得桃红柳绿的一天亵衣,碧莲则彻底傻在那里。
她下意识中拖着许仕林跑回了琴楼。
步声又起,碧莲往外一张,见钱王正无精打采地追过来。
两个小孩进退无路,只好向着楼上而去。
下午时分,正是窑姐儿起床梳洗之时节。
一个老妈子抱着大盆衣服走过来。
碧莲无奈之下,顺手一推,带仕林躲入一个暗门。
许仕林疑惑看她,碧莲摊摊手,表示自己只是碰巧——难道要解释说自己原本就是这里的主人转生么?
两人顺着暗道向前走,地势向上倾斜,碧莲装模作样摸索一番,推开另一端的暗门,带着仕林出来。
此地正是琴楼贵宾方可入内的暖阁门外。
善财童子虽为老板,却仍是一派风流嫖客模样,朱衣华带,衫领半解,躺在竹席上摇着扇子避暑。
坐在边上吃着冰镇莲子羹的正是替佘青来拿这个月分红银子的佘雪晴。
他不畏热,数层白缎衣衫交叠,额上无半点汗迹。
“宽限一月啦。”善财懒懒地抱怨。“我一直想把旁边那栋楼买下来,养小倌。你们老需索无度的,叫我哪里存得下钱来发展?”
“小倌?”佘雪晴讶异,“你不是最憎此事么?怎会有这个念头?”
“我又不是要自己去开门迎客!我是运财司财的金童好不好?现今这门生意可比养□要好做得多。”
“啧啧。”佘雪晴叹道,“单兄何时开始出语如此粗俗了?”
善财化名单思才,运营琴楼。
忽然两人齐齐一僵,闭嘴看住门外。
少男少女的身影透过琴楼中白日不熄的灯火明显投射在绵纸门格上。
少女拼命拉着少年向下走去,几次按下少年转向门内看的好奇头颅。
然后自己却趁着少年不注意,往房内比了个愤怒的手势。
——琴楼是高雅的秦楼楚馆,烟花柳巷,妓寨娼寮!
怎可以养小倌那么粗俗??
幸好碧莲知道自己五感敏锐于常人,她听见的那两位大爷的谈话,许仕林在秘道之中未必听得见。不然这为人师表同时又男盗女娼之事,可就不好解释了。
两小下楼之后,善财衣冠不整就冲出去,站在楼顶对着楼下狂打手势。
刹那姑娘们纷纷忽然犯困,打着呵欠回房,正收拾大堂的仆佣们也忽然奔走相避。
碧莲带着许仕林一路从三楼楼顶沿着楼梯跑下了一楼,光明正大却不被人撞见地从琴楼正门逃了出去。
许仕林一路被她拉得跌跌撞撞,乱七八糟,心中有百般疑问却不知道如何出口。
正要发问,碧莲却定住了身子,说不出话来。
许仕林转身。
巨人似的钱江王,正站在两小身前。
第六章 祭女•妓女(1)
“莫害怕。”
巨人虽然高大如一座山岳遮住阳光,却摆出他所能直到最为柔和的语声。
许仕林和李碧莲前无进路,僵在当地,欲要转身逃回琴楼之中,却也不敢妄动。
钱王伸手,将许仕林如提小鸡一样提到了空中。
他腰间的玄色腰带,经过五年,却整洁柔软,含着淡淡的光泽,一如崭新。
钱浙伸手一扯,腰带便到了他手中。
李碧莲已经趁机退入了琴楼,抬头向着三楼叫。
“还不出来救人?”
鸨母正傻乎乎地过来,“小丫头你在这儿咋咋呼呼些啥?想自卖还是咋的啊?”
楼阁上两道光芒一闪,琴楼大门无风自掩。
李碧莲跳到楼梯上,打量了下同那鸨母差不多高,抬手啪地就是一个清脆的耳光。
“钱王爷不在冲天庙受祭,却来这烟花地作甚?”
佘雪晴忽然出现,原本想趁钱浙不注意间劈手夺下龙筋,谁知钱浙反应极快,反手使力。
当下情势古怪。钱王左手拎着许仕林,右手持着腰带一端;佘雪晴左手持着腰带另一端,右手扶在许仕林腰上,隐含卫护之意。
小巷尽头,善财挥着折扇,正无可无不可地扣好自己半敞的朱红色纱衣领口,靠在青石砖上打着呵欠,以表守住通路之职。
“仕林,莫怕,闭上眼睛。”佘雪晴冷然下令。
许仕林一如五年前一般,乖乖闭上了双眸。
就在他的面颊旁边,不到一拳的距离,便是佘雪晴与钱浙出全力争抢的那条腰带——两人都得之后快,且都不欲毁损此物,真气流转之间极尽巧妙,却又凶险无比。许仕林就算是个凡夫俗子柔弱少年,也能感觉到那扑面而来令人气血激荡的雄浑劲道。
许仕林闭住眼睛的同时,薄唇却微启,默念着些什么。
佘雪晴忽然加力,以不顾龙筋存毁的疯狂劲道,迫使钱王放手。
钱浙闷哼一声,冷汗留下额头。他勉力分神护住龙筋完好,再与佘雪晴争斗抢夺,已是强弩之末。
佘雪晴就轻轻松松和许仕林说起话来。“仕林,你在背什么?”
“回禀先生,仕林在诵诗。”少年闭着双眼,从容回答。
“什么诗?”
“回先生,《葛生》。”
“诵出声来——”
“是。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许仕林顿了顿。
“诵下去。”佘雪晴轻笑。
“是。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那边厢善财终于系好了衣带,以掌击扇脊,赞叹了一声。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当此一时,诵此一诗,仕林好文采!”
许仕林仍是闭着眼睛,乖乖答道,“谢单先生夸奖。”
“怎么,还听不懂么?”佘雪晴冷冷提醒钱浙。“予美亡此,谁与独处?你就把龙女一人抛于街市么?就不怕杭州城中,妖孽横生?”
钱浙浑身一抖,握住龙筋的手缓缓松开。
“我说姐夫,”善财童子垂眸望地,一副无赖神色。“你真已尽力,拿不到手,并不是你的错。这不是最好的结果?”
钱浙犹疑半晌,终于放开许仕林,一闪而去。
佘雪晴送了口气,伸手嘉许地摸了摸许仕林的头发。眼前少年约略到佘雪晴的肩头那么高,比五年前长大了几乎一半,眉目容貌也更透出几分白素贞的风采。佘雪晴每日见他,本不自觉,一朝仔细端详,才发现光阴若箭。
“可以睁开眼了。”他柔声吩咐。
许仕林睁开眼睛,见着佘雪晴,面上有欢喜神色,恭顺向着老师一礼。
“既然你遇见了,有些事情,便不得不说与你听了。”佘雪晴瞥了一眼站得不远不近,似乎事不关己,但又好像做好准备随时来插嘴的善财。
“仕林,你是仙胎下凡。”佘雪晴沉沉开口。
冲天庙会。
佘青打伞,陪着龙女缓缓行于街市。
“这五年过得可好?”
“托福。我们并非新知,更非旧友,何必说得好似你很关心我一般?”
佘青一笑。“当年我亲手把你交给他,当然是旧友。如今我看到你心事纷扰,又如何不是新知?”
“哦,我有什么心事?”龙女虽然失去真力,但高傲气性一丝未堕。
“你恨他口口声声爱你,却并不真心为你夺取龙筋。是爱,更是私。”
“人皆有私,他并未骗我,我为何要恨他?”
“不恨,那便是爱了?”
“离爱离恨,方是清净。——论妖术邪法,我不如你,但我在紫竹林修行多年,明心见性,断绝三毒,却早不为区区□所苦。”
“痴儿,你都还未苦过,又何言解脱?”青蛇一声轻笑,一手揽住龙女,掌指贴紧她咽喉。
有路人啧啧称赞。
“好一对璧人啊!”
——佘青与龙女的形貌,比起钱浙的富商巨人形态,要相衬得多。
龙女听此议论,唯有苦笑。
佘青劲力一吐,就能叫她魂飞魄散,彻底断绝轮回。
“很快了。”佘青站在她面前,唇齿吹出幽幽气息,却毫无淫邪之感。“还有十年,一切就会开始。钱浙超脱于三界规法之外,却脱不出对你的痴恋。善财身负沉重使命忍人所不能忍,却对你终有一丝萦怀。小美人儿,你就是这分不知情不知爱的冰雪模样,才最惹那些聪明人的相思呵。”
佘青絮絮说话。
龙女被他话意所惊。
却听钱浙一声狂吼。
龙王祭上,那位扮作龙女的少女正在水边,忽见滔天一浪感应钱王怒意而来,生生将那女孩子卷入了海中!
一片骚动。
敖临安懵然回头。
佘青持伞,一脸无辜微笑。
敖临安忽然明白过来发生什么,转身拔脚向着江岸奔去。
“又弄死一个。”佘青软软讥讽。“钱王怒意,真是天地可鉴。”
钱王气得浑身发抖,却来不及与佘青发作,直追住龙女而去。
江边大群民众被吓得跪拜下来,频频叩首,并无人敢下水援救。涛卷浪急,那祭女早无踪影,就算救援,也没了生机。
真正的龙女以手掩面,哭了出来。
“龙王祭可是通天的,祭女被浪卷走,且还是出自受祭者本人的意志。”佘青慢悠悠地赶上来。
取活人性命祭祀,本在数千年前为邪神所行。
尔后天庭将此设为不可饶恕之重罪,严加禁绝。
钱浙无心之失,却刚好应了此罪。他再有如何身份,如何地位,也已经无法再将此事抹杀过去。
“我看,不如从长计议。”佘青嫣然一笑。“在下曾通幽冥,要不要为二位设法,看如何取回那祭女之魂?”
“碧莲,下来。”小巷中,佘雪晴解释了一句,不知道如何继续,只好选择叫人。
李碧莲从二楼探下脑袋。“我和迤逦姐姐下棋呢。”
许仕林也跟着抬头,忽然开口。“碧莲妹妹,你下来吧。我想问你一件事。”
碧莲讶然,“呃,仕林哥哥,你……你竟然如此冷静,一点也不觉奇怪?”
许仕林仍是安安静静,乖乖巧巧的样子。“碧莲妹妹,我只是想知道,五年前那个碧莲妹妹,是不是已经一缕香魂,归于幽冥了?”
他声线有一丝抖。
佘雪晴退了半步,靠住墙,看了善财一眼。
善财童子也是一片震惊之色。
许仕林生在如此奇异妖邪的书院之中,五年前的变故也好,五年来的日常也罢,众人并不认为许仕林是一无所知迟钝至此的一张白纸。
但人类的十岁孩子,究竟对着世界的理解力到什么程度,众人并不能确定。
李碧莲贪玩,带许仕林逃课去玩并不是一次两次。每次众人都会遣小鬼小妖沿途保护。
今次更是由佘青亲自尾随;佘雪晴去完琴楼,亦预备稍后齐到左近将小家伙找回来,顺便看看这龙王祭上会否有什么变故。
变故还未有——当然,佘青有那个能力,随手将“没有变故”变成“天大的变故”。
但眼前最大的变故,却是要如何向许仕林解释这些敬而远之的鬼神之事。
“仕……仕林。”碧莲结结巴巴,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知道了。”许仕林闭上眼,“你下棋吧。不用下来了。”
不言不语,不闹不动的许仕林心中,究竟承载着如何的疑惑?
佘雪晴忽然抖了一抖。
那种神情,太似当年白素贞的至美柔情。
“仕林,你听我说。你是仙人下世,要到二十岁时才会知晓前世因果。而我们……是在你身边保护你的人。”
许仕林点了点头。
“书院也好——妓,妓院也罢,都是这世间的人情世故。现今是宋朝天下,格局腐坏,人心贪佚,你……你要好好念书,振作世情,将来一展长才。”佘雪晴几度向善财求援,善财假装没看到地整理自己衣裳上一条怎么系也系不妥的带子。“自然了,你身边也常常会有歹人或是妖魔鬼怪想要打你的主意,你千万要保重小心,不可再随便逃课了。”
“仕林知道了。仕林错了,请先生责罚。”许仕林声音清澈到无一丝杂质。
“责,责罚?……责罚就,就免了。”佘雪晴被迫得口吃起来。“我们回去罢。”
许仕林却摇了摇头。
“……怎么了?”佘雪晴皱眉,“才说过要小心恭顺,又不听话起来?”
“刚才那个大汉。”许仕林静静看着佘雪晴,“他身边那个女子,会出事。”
“你说什么?”
善财童子忽然踉跄了一下,声音都变。“你先前无端吟那首葛生,就是因为你有此预感?”
许仕林点头。“仕林不知道是何时开始,但是仕林感觉到的事,未曾不发生过。”
葛生,乃是说,夫君去征战杀戮,留下妻子一个人独处的故事。
先前许仕林以此诗点醒钱浙,要他莫忘记龙女被一个人留在街市之中,无人保护。
“两位先生,可以陪仕林去龙王祭看看么?”
许仕林仍是一口清澈少年的童音。
善财当先转身,向着冲天庙的方向一闪而逝。
钱江潮平。
忽深忽浅,人群恐惧,有人奔走呼喝,有人失望散去。
载浮载沉。
“一起瞒下此事,如何?”佘青挑眉诱惑。
幽冥地狱,他来去最熟。
“……然后呢?”
不必问。
佘青所求,乃是助力。
然后自然是归他所用,加入他的阵营,成为青蛇号召天下的一部。
死心塌地,助他修炼到天地不容,然后去救白素贞。
漫天神佛都知青蛇心意。
但谁能奈她何?
收一白蛇,已经让紫竹林主人不空绢索观音,必须要以闭关不出作为代价。
而心比白蛇更狠,计谋比白蛇更刁钻的青蛇?
谁都不愿意招惹。
龙女忽然一脸负气之色。
她向来清高骄傲,此刻亦无分毫改变的打算。
“钱浙,不过是祭女性命而已,你大不了就上呈天庭,说明原委,最多受罚蜕鳞做人,从头修行罢了,有什么可怕的?”
“我……”
“龙也好,人也罢,都是无明众生,有漏皆苦。”龙女苦苦劝说。“做人性命短暂,说不定,你更能在朝露蜉蝣生中,得以开悟呢?”
佘青噗哧一笑,“敖姑娘,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一心求佛,除了涅磐什么也不牵挂么?”
“就算做不到,难道不应努力争取?”
“问题是,在你眼中天经地义的那个目标,对他来说,一文不值;而你毫无珍惜留恋的有漏此世,才是他心心念念所求啊!”
“……那些东西,盛者必衰,都是无常!怎么就不明白呢?”龙女跺脚,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也好。钱浙,你不想受天庭责罚,倒也不难。反正我龙筋没有,龙女却有一名。”
佘青忽然大惊。
“敖临安!你要做什么?”
“青蛇,这世上的人都怕你,都被你玩弄,但我会令你明白,蛇永远都是在地上爬的蛇——唯有飞龙,才能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