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窗外,静静地听着。
"我背叛他不止一次,他也知道......可是他从来都不说,自欺欺人的家伙......"以暖的眼中留下一行淡淡的血泪,左眼的脓血洇得更大了。小丫头慌道:"公子,你可不能再哭了!再哭的话,眼睛......可就真的保不住了!"
以暖苦笑:"我现在已经是看不见了的,没有关系了。小环,你快走吧,随便找个什么差事,总比守着我这个废人强。我也没有几日了,你不必......"
小环哭道:"公子别这么说,公子别这么说......"
以暖摸摸左眼上的破布,道:"死多容易......一口气没有一个人就过去了......我也不是存心要赖在这里,厚着脸皮不去死......可是我舍不得死啊,他还在呢,我舍不得......"
小环坐在床架边,暗自抹眼泪。
我缓缓地,推开了门。
小环吓了一跳,站起来,觉得我是个什么人物,便跪下磕头道:"大人,别赶公子走......公子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大人, 求您行行好吧......"
以暖惨白着脸,紧紧抓住被子,咬着下唇。估计是来赶他的人太多了。
我越过小丫头,走到以暖面前。以暖愣了愣,嘴唇忽然开始颤抖:"你......你......"
我捏捏他的下巴:"我什么?"
以暖木木地摇摇头,伸出手,轻轻地触了触我的脸,苍白的脸上,眼泪潸然而下。
"走吧。"我抱起他,轻轻地说。
第 63 章
以暖身上净是伤。不用问我也知道哪儿来的。我娘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其实在我娘眼里,人命和草芥可能差不了多少。我安置了以暖,嘉奖了那个小丫头,找太医院的人来看了看,处理了皮外伤。眼睛是保不住了,两个都是。左眼已经腐烂,而且贯穿了左边脸颊直插左眼的是一道鞭痕,下手相当的狠,都有些见了骨。处理伤口的时候以暖疼得全身颤抖,冷汗直流。先清除了脓血,敷了药,缓一缓伤情。往下的,还是叫爹来看一看,怎么处理左眼,否则一旦腐毒进入颅腔,恐怕是回天乏术了。
收拾停当,以暖昏睡了过去。太医回去熬药,我看着躺在床上的以暖,叹了口气。
自始至终,他没吭一声。倔强得可怜。我给他掖了掖被角,看着他平静的睡相。刚刚的表情太过扭曲,现在脸上还有浅浅的纹路。
都是不肯示弱的人。
看着以暖嘴角动了动,不知道在说什么。神色突然有些凄惶,被子底下的手不安地捶着床。我把他的手拿出来,攥住,轻轻地拍了拍,"没事了,睡觉吧。"
没事了,睡觉吧。
等我踏出房门,正撞见娘扭着手指,神色不安地站在门外。许是我抱着以暖进屋让他看见了。娘垂着睫,黑黑浓密得犹如蝴蝶的翅膀。
"总之......我的儿子好好的,怎么都好说。但是我的儿子要是没有了,跟我说什么都白搭!"娘鼓着腮,直直地看着我。我搂着娘,拍拍他的背,用哄小玩意儿的招式哄他:"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娘别犯傻了......"
娘抱着我,手抓着我的肩膀,死劲往里扣,疼得我龇牙咧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看着他把你推下去--你不知道我当时......"
我不知道要怎么和人表示亲近。以前和丫头在一起的时候顺其自然,并没有刻意强求,现在反而不知道要怎样才好。娘似乎有股天生的体香,幽幽然,让人安心。娘的发很美,很长,奢华地垂在地上,摸上去比上等的云丝还要柔滑。
"娘,以前我那样对你,完全不理解您的苦心,您有没有恨过我?"
娘一顿,把脸埋在我肩上:"怎么会恨?就是很难过,很伤心罢了。不管怎样,你的喜乐安康,比什么都重要......"
"所以啊......您是我娘,我是您的儿子,娘......"
娘闷闷地抽泣了一声,狠狠拧了我一下。
爹在我身后忙着。我们平时没什么话说,但是他是真关心我,我知道。爹的金针独步江湖,我自认是比不上的。施了一背的金针,不知道这时候我看上去像不像刺猬。
"疼么。"
"不疼。"
"好。"
爹看了看,我身体里的毒没有解,怕是也不能解。我身陷沼泽,本应是瘴气攻心,哪想到正好和我体内原有的灼光制衡了起来,而且虽然身体溃烂,所幸内功还在,也算是"破而后立"了吧。总之,我现在是急不得,气不得,必须保持心脉平稳,否则一旦相生相克的两毒失衡,我怕是必死无疑。
爹看着我,半晌,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
我们之间的话还是很少。爹从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情,我的谅解也没那么廉价。可我们是父子。淡淡地相处着,也就如此了。
说到底,我们都不想让娘伤心,仅此而已。
二月中旬,兰陵军准备撤军。当初和昭乾予悯的协议便是驻军不过两个月。大楚大部分私盐的盐号在我手中,若是这部分有所浮动,昭乾予悯的日子恐怕更不好过了。坊间传他是女奴之子,血统交杂,并不纯良,本就不服他。现在他登基不到两年,国内不稳,没那个心思管外边的事。
现在大凛大楚都是新皇即位,与我,是个好时机。
娘在宫里忙来忙去,一些用得着的都带走。我看着好笑,"娘您喜欢什么,回家儿子叫人去弄便是,这大包小包的,不麻烦么?"
娘没工夫理我,精心挑选了几匹布料,还有不少柳国专产的调味品。柳国的菜精致,娘跟宫中的大厨学了不少,颇有些心得。
兰陵军拔营,向西行进。
这次回到萧瀚山庄,又是另外一翻景象了吧。一心想着,山河如何,江山如何,真正该想的的,却是家中如何。
"玄土飞扬,泗水汤汤,切歌切唱,吾还故乡!玄土飞扬,不怅不惘,立枪相望,吾还故乡!"
军队雄浑的声音在一望无际的平川上震荡开来,远远近近,天野苍茫,吾要还乡!我身披镜波,骑在马上,看着几万儿郎提枪纵马,豪情万丈。
兰陵王,你要的是什么?
兰陵王,你想的是什么?
兰陵王,你得到的,又是什么?
三世僵尸,迎头撞上。看来他是做好了准备,料定我撤军一定会路径域丘,于是领兵突袭。我一挥战刀,全力一吼:"阻我还乡者,杀之!"
几万人疯了一般向前冲去,一篇兵器相撞尖利刺耳的嘈杂。不过又是血肉横飞的场面,每天都在这样死人。我承认我卑鄙,我无耻。听老人说死在还乡路上的人将永远徘徊着不肯离去,因为不甘,因为不舍,因为那苦苦等待的望眼欲穿。
我利用了这样悲壮的豪情。
三世僵尸向我冲来。很抱歉,原来之所以不杀你,是因为你有用。现在杀你,是因为你没用了。
早就知道这是一个局,完美的天衣无缝的局。这几年我开始利用凤凰门的时候,师父并未阻止。我不择手段地插嵌到各国的商业往来中,控制了夫余的冶铁和柳国的盐,还有大凛尤其大楚的私家盐号米号。后来我接管萧瀚山庄,势力更加扩大。昭乾予悯比歌舒威宁早登基,心心念念都是怎么除掉我。凌静又,三世僵尸,以暖,柳可语,柳可言,一些武林门派,都被昭乾予悯利用,或者是骗了。可是,这世上的事谁又说得准?以至于到后来歌舒威远稀里糊涂地插了一脚,七拐八拐,绕了一个奇怪的圈,回到了原点,回到了萧瀚山庄。
阴谋太多了,阴谋太大了,就没有阴谋了。因为设局的人,控制不了,可能自己都糊涂了。
当初第一眼见到三世僵尸的时候,那是一个清俊非凡的人。为了复仇,杀了那个为了当驸马爷而杀妻灭子的爹,把整个脸都毁掉了。
他说,我长得像他。我担心自己下不了手。
我说,你可会后悔?
他惨笑,以后不知道。也许后悔之前,我就已经不在了。
剑划过三世僵尸的脖子的时候,我看到了他怒睁着的不甘心的眼。我轻轻道:"晋素,晋东文早就被车裂了。"
然后,他倒了下去。
爹在另一条路上,直过梁国劫杀凌静又。
最初,和三世僵尸串通好了夺取军权的,正是凌静又。
可怜的人,他看似和谁都有瓜葛,投靠了很多人。可是到最后,谁也不能救他。
第 64 章
我策马赶到的时候,正看见烈烈红焰。
漫天的火焰,摧枯拉朽,野蛮地烧进人心里眼里,烧尽了最后的决绝。
蝴蝶状的的飞焰四散飞溅,像是迎风而起的一群火蝶,飘摇而上,漫天飞舞。凌静又立于这诡异的火光之中,剑光闪烁,血沫横飞。
他的招式很怪。像是一种舞蹈,刚则刚,柔则柔,剑身上也弥漫了那金红的火焰,如燃如炽。被那火光扫过的士兵皆像被灼伤一般烙下红疮斑,然后蝴蝶状的红斑在瞬间爬满全身。肉皮焦糊,惨不忍睹。爹的功夫虽然有所退步,但是还能勉强应付他。凌静又招招狠戾,剑剑要取爹的性命。我立马崖上,只看得矮崖底下平原之上,火光弥漫,人影憧憧。
凌静又手上的那把剑我认识。迫夜。夜夜永心,逐逐相迫。我一蹬马鞍,飞身掠到近前,一剑格开凌静又刺向我爹的一剑。凌静又一看是我,愣了一下,随即挥剑劈来。我们斗在一起,剑身相撞,火星四溅。
回剑式,回这怨债,纠纠缠缠,无终无了;荡剑式,天涯一隅,不相知,却相遇;颤剑式,情之一字,亦毒亦梦,最是无解;夺剑式,为何不醒,为何不悔,心之所向,焉能?焉在?今,焉改?
衣襟翻飞,秋月流觞,哪见今夕何夕;轻步翩跹,如蝶随风,不知何所何向;剑光凛冽,缓道昔年,言笑晏晏,胡不知?胡不解?胡不归?
迫夜煞气突然迸发,我手中的剑四分五裂。凌静又的脸颊上渐渐爬上了一块蝴蝶斑纹,摇曳生姿,妖冶诡异。
我认得,这便是蝴蝶蛊,以自身作蛊培育妖蝶,激发功力大增,但到妖蝶破茧,便是自身殒命之时。
"还不放弃么。"我说。赤手空拳,自然不能和迫夜相搏,静又缓缓睁眼,瞳仁透着焰焰红光,无语,迫夜却直直地指着我的喉。
终是......
迫夜凌空刺来,剑吟呼啸--突然白光一挑,迫夜振振有声,静又惊得睁大双眼--飞扇已然出袖。
飞扇一旦出袖,便不能后悔。静又,你可曾后悔过?
漫天蝴蝶,妖娆美丽,但,蝴蝶终不能舞火--化为灰烬,粉身碎骨,却是为了那一瞬之间的梦幻,原本遥不可及的温暖,也在所不惜。
眼中心里,再无旁杂。
"我知即使如此,也断不是你的对手。只是没想到,竟然会败得如此惨。"静又揩揩嘴角的血迹,缓缓站起。
把命搭上,就是为了要杀我?
静又带的兵基本被爹肃清。整个平原,我和静又身边除了尸体,突然成了无际旷野。
回萧瀚山庄的路上,一路无言。爹骑着马在我身边,除了风卷旌幡,马蹄咄咄,便没了任何声息。
娘的人这时候早已把萧瀚山庄清理干净了吧。洗砚阁我虽然接管,却无甚作为,娘让洗砚阁发挥了它最大的作用。
大军开到萧瀚山庄已是月到中天。整个萧瀚山庄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重檐歇山映着浓重的夜幕。
我从未想过,还能回来。从未。
远远看见娘举着火把,站在那高高的台阶上等着我和爹。看见我们平安归来,娘笑得温柔满足。风起,撩起娘的长发衣襟,月白的细绒披肩衬得娘高贵华美,如少司命般,持着剑,迎接着胜利。
静又在囚车里,看了看萧瀚山庄,笑了一下。
"你这混蛋,总是这么幸运。"他有点嘲讽地说。爹引大军前去驻地,我一把把凌静又扯出来,抓着他的领子拖着,对娘说:"娘,我有些事情必须了了,所以......"
娘看了看我,看了看静又,点了点头。
我薅着他,一路打马冲进山庄,冲到翠竹居前勒马一跃,掠进屋中。
我拽着他的领子一拳打过去,声音里透着怒不可遏的颤抖:"凌静又,你一直以为我是什么?嗯?"他挣扎着,一脚要踢开我。我扳着他的脚,沉声道:"你究竟想做什么?嗯?给我下蛊?串通三世僵尸夺权?借柳王之手干掉我?把我娘吊在街上任人亵玩?乱刀砍死,砍死柳可语?"我掐着他的脖子,渐渐觉得自己又快要失掉神智。
为什么。好像,我们在一起就没有理智。
静又一听柳可语这三个字,突然也怒了一般一拳打来,我们疯了一样在黑暗中厮打起来。我扯碎他的衣襟,在他唇上乱咬,他也咬回来,口中渐渐都是血腥味儿,不清楚到底是谁的。我们像两只发了疯的动物,忘了所谓的礼义,忘了所谓的廉耻。我拼命搓揉着他,我知道我发怒了,他也发怒了。我们滚在一起,头发缠缠绕绕,纠结在一起,理不清了。
"为什么这么折磨我?为什么这么逼我?"我低喘着,攥着静又的双手,"说!为什么!"
静又说不出话来。他在瑟缩着,他很冷。他纠缠着我汲取温暖,饮鸩止渴。
我蛮横地进去的时候,静又哭了。我说,你疼不疼?疼不疼?疼不疼?我告诉你疼是什么感觉,你知道么?
静又大叫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只是疯狂地按照野兽的本能去做。不加以遏制......
静又,你难道不知道么。我们,全错了。
静又说,雷焕,救救我们吧。我们已经没有办法了。知道什么是"菜籽"吗?就是那些达官显贵认为嘉摩族的人肉可以使人长生不老,于是专门捉怀孕的孕妇回去养着,等到正好八个月了就活活剖开肚子拿出婴孩炖汤,就是"菜籽"......你见过没有,有些被拿出来都会哭了的......或者生生割下童子的睾丸泡酒......我们没有做错什么......
救救我们吧......
嘉摩族的长老是个很精明的老家伙。我开门见山:"我是受人之托。你们信得过我么?"
长老低头一想,笑道:"也没有其他的法子了。横竖都是死,死得痛快也不错。"
我点点头:"很好,你很配合。不过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最好只有你我知道。泄漏出去,谁也救不了你们。"
长老点点头:"多谢兰陵王。这权当是最后的希望吧......"
"权佑十七年三月十一,兰陵王命嘉摩首领扶乩,得大凶,无一统天下之命数。王大怒,问之无解,遂起杀意。逐悉数族人于窄谷之中,埋之。时人皆谓之残暴。"
--《大国书·兰陵王传》
十一楼的办事可靠,率领嘉摩人从地道逃走。我保得了嘉摩人一时,可保不了一世。索性丢了这个名称,重新过活,再不搞那些乱七八糟长生不老的东西。反正我嗜杀成性的名声也在外了,不怕多这么一条。我都已经安排好,嘉摩人分批遣散,化装成商队前往天方。之后的事情,各安天命吧。
回到山庄,发现静又已经走了。最近他一直很安静,总是静静地作画,静静地看书习字,静静地发呆。我没有限制过他的行动,我不知道他还能去哪里。功夫被我废掉了,他现在,手无缚鸡之力。
可他还是走了。
所以当我站在法华寺外的时候,突然特别想流泪。
寺院钟声悠扬宏大,佛祖悲悯慈爱。僧人整齐的诵经声传了出来,谨然有序。
静又,你在这里,安静么?幸福么?
纠缠了一世,终于,摆脱了么?
这许多年的纠缠,结果不过是,繁华落尽。
完结章
大军顺利撤回萧瀚山庄。不得不说,爹不愧为当年的天降传奇,练军指挥一丝不苟,有条不紊。兰陵军现在在驻地休养生息,毕竟打了大半年仗,很有损失。现在萧瀚山庄连着随和柳的大片领地都是兰陵王的势力范围。也算不错了。
我突然厌倦了。打来打去的日子。
或者说,我一开始的目的就不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