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胡同————晓渠

作者:晓渠  录入:01-23

几天后,下了小雪,屋檐上浅浅一层白,雪卿竟夜未眠,心事重重,起床时头重脚轻,庞姨见他失魂落魄,也没说格外吃惊,她以为六爷这几天没来,昭哥儿有点慌了吧!
刚洗过脸,换了衣服,三郎慌忙跑了进来,带进的风霜之气,让雪卿顿时清醒不少。三郎惊喘不定,在他跟前说:"不好了,荆哥儿昨夜跑了,爷在大发雷霆,跪一地的人在挨骂呢!都说从没见爷发这么大的脾气!"
雪卿心里翻了个儿,爷发脾气的时候,他也怵得很:"不是锁着吗?他怎么跑的?"
"有人接应,偷了钥匙,趁夜深人静,从侧门跑的,老天也帮忙,下半夜才下雪,不然怎么也留下些痕迹!"
一上午风平浪静,雪卿看了三五页书,写了几个字,用过午饭以后,实在盯不住,回床上躺下睡了会儿。迷迷糊糊地,被人推醒,嘈嘈地嚷:"起来吧,昭哥儿,爷找您去!快点儿吧!叫得急着呢!"
雪卿来不及添衣服,随便裹了件外袍就出去,给冷风一激,头不要命地疼起来。三郎说的跪了一地的人显然已经都撤了,屋里只剩梁红地一人,搭着腿喝茶呢,看不出上午还生那么大的气。
"爷,你找我?"
梁红地抬头,看出雪卿午睡刚醒,语气平静地问:"昨晚没睡好,大白天补觉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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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红地抬头,看出雪卿午睡刚醒,语气平静地问:"昨晚没睡好,大白天补觉呢吧?"
"昨晚风大,吵得慌,睡得不安稳。"
红地嘴角一扯,冷冷地笑了:"行啊,长本事了,说瞎话都不眨眼睛!"
随着他话语落地,屋子里静得让人心惊肉跳。雪卿没敢回嘴,暗自估摸着,这事儿八成是给爷知道了,也不能干赖帐,只好琢磨着该怎么办。素来爷对自己严格,无非因为他偶尔不听话,倒没真跟他生过什么大气,因此纵使怕爷发火,雪卿以为爷一时之气,骂两句就能混过去,不料爷说话的口气,却让他感觉事情怕要不简单。
"你是不是觉得我以大欺小,压迫陶荆,看不过眼儿,要替他出头?"红地儿喝茶说着话,似乎并不怎么上心。
雪卿一听这话,终于真觉着害怕了:"爷这里是哪里话?雪卿不敢!"
"不敢?我养你这么多年,要是还摸不清你的脾气,我也不用在这胡同里混了!"红地儿侧目,瞅了瞅坐在身边儿的人,看起来还挺镇定:"你表面上柔顺听话,看上去象个随和的,心里头,主意却比谁都正!你倒说说,我怎么对不起陶荆,让你忘恩负义地,胳膊肘往外拐?"
"爷,"雪卿抬眼看着红地儿,显得踌躇犹豫,他知道红地儿的秉性,他气的恐怕是自己没听他的话,"雪卿以后不敢了,荆哥儿也怪可怜,爷您就当没养过他......"
"啪"地一声脆响,红地儿手里的茶杯被摔在地上,粉身碎骨,再看他脸色,青白不定,气得七窍生烟:"你才出来混几天,就敢爬我头上,自作主张?就你那双眼能看出什么好人坏人?还敢教训我,跟我讲道理,这‘秋海堂'还不是你当家呢!再说,我平日怎么教你的?你轻信于人不说,信的还是陶荆那两面三刀的畜生!"
"到墙边给我跪着去!"红地儿也不掩饰心中火冒三丈,他下定主意,今天要是不给这小子点教训,日后如何能放心把‘秋海堂'这么大的院子,把自己和裴爷的后半辈子都交给他?
他眼瞅着雪卿乖乖面对墙跪下,走过去对他说:"你当你神不知鬼不觉放了他走,我找不出证据制你?你可知道谁跟我泄的秘?是陶荆自己!他昨晚才跑出去,今中午就找人把信儿送来,故意跟我说是你放的他!他领你的情吗?他怕你不挨罚,不遭罪呢!我亲手挑选,亲手带出来的,却给一个陶荆糊弄得跟个傻子一样,我梁红地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雪卿心似霜打,顿时悔不当初。原来,陶荆真是装的,他处心积虑几个月了,就是想利用自己逃出去,无奈他怕着防着,还是给陶荆套进去了,难怪爷生气,陶荆既然敢耍自己,外头就早找好了靠山,恐怕一时半会儿是找不到他人。按他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的性子,日后有他们好受的!想到这里,也知道爷绝对不会轻饶,心里更加没底,正寻思着, 身后一凉,却是裤子被爷一把扯掉了。
裴玉亭在后院看书,天气凉得快,于是嘱咐下头赶紧生个火盆上来。正说着,看见庞姨神色焦急地来了。他琢磨着可能是雪卿又惹了红地儿不高兴,每次他有麻烦,庞姨总是要来找自己当和事佬。玉亭和庞姨是十分相熟了,庞姨还是十几岁大姑娘那会儿就开始伺候他,后来的红地儿,现在的雪卿,都是她一手带的,就跟自己家人般,从不怠慢。
"裴爷,这回真不好了,"没见庞姨这么担忧过,"您快去救救昭哥儿吧!"
裴玉亭没太往心里去,这么多年,雪卿没少挨罚,罚到最后,他们都跟着皮实了,任由红地儿去,反正他也就是吓唬吓唬雪卿,并没真对他怎么样,实在跪得时间长了,饿得受不了,裴玉亭才会去训训红地儿。
"怎么了?"玉亭放下手里的书,安抚庞姨,"雪卿又闯祸啦?"
"前头有人传,说爷收到消息,是昭哥儿放走的荆哥儿!不知道是哪个杂碎,净在昭哥儿背后下绊子呢!爷象是信了这话!"
裴玉亭皱了皱眉,他刚刚听说陶荆逃走的事,本来心想着等红地儿气过头了再去问问的:"红地儿心里有数,你不用急,他不会拿雪卿怎样......"
还没等他说完,庞姨几乎带着哭腔地打断他:"家法都拿出来了, 裴爷,您快点儿去吧,不然昭哥儿真要吃大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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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凉的茶水泼上身后,那层薄薄的丝皮刹那缩了,紧紧贴在雪卿的皮肤上,他的心提在嗓子眼儿,连求饶的话都塞在喉咙里,半个字也说不出来。板子带着风砸上身的感觉,就象给火刀子划了一下,疼先是尖锐无比,让心里没着没底的雪卿冷不防地惨叫出声,身体"通"地撞上面前的墙,接着臀上火烧火燎,疼又不敢动,心里跟猫抓一样,简直要疯了。
"知道疼了?这才刚开始,我说的话,你一句一句,都给我听好了!" 红地这会儿正在气头上,简直恨不得将雪卿拆散吃了,扬手又是一板子,狠狠地,一点手劲儿都不留,抽在肉上让人听之毛骨悚然,红地儿竭嘶底里地高声训斥:"你最好牢牢把这疼给我记在心里,以后你那慈悲心肠作祟的时候,就想想今晚上的疼!这辈子你都别忘了!我让你滥好心!"
一板子接一板子,红地儿眼睛*了一样,顾不得平日里疼惜爱护的,打得红了眼。他越想就越气,为了雪卿最终没听自己的话,给自己丢了脸,当年怎么就选错了人,以后如何靠得住?红地边打边骂,到最后也跟疯了般,说不清气的到底是雪卿,还是自己。
裴爷跟着庞姨赶到的时候,红地儿的院子紧关着门,门口围了些杂役,都奇怪里头怎么了,凑一处瞎踅摸张望。三郎焦急地等在那里,见裴爷来,一时急得结巴:"在,在里头呢!不让进!裴爷,赶,赶快想法子吧!"
"都围着看什么?花银子请你们来看戏,不用干活了是不是?"庞姨泼辣地赶了那些人走。
裴爷面色凝重,上前拍了拍门:"里面谁在?给我把门打开!"
守门的是宋大戚,"秋海堂"从小官,小唱,到相公,起居奖罚都归他管,虽然红地责他守门,但外头是裴玉亭,他不敢不开。见裴玉亭大步走进来,后面跟着三郎和庞姨,他只得随后把门上了锁,依旧在门口守着,没敢跟上来。他知道,这是主子间的事儿,还是少管为妙。
卧室的门也关着,裴玉亭一推,没动,从里头栓了:"红地儿,是我,你先开门再说!"
"你们谁也别管,我今天就砸死他,以后也不用操心了!"
庞姨听见里头传出板子抽上肉的声音,腿就软了,忙央求裴玉亭道:"裴爷,可不能等了!昭哥儿怎么都没声儿呢?"
裴玉亭跟着心惊肉跳的,"秋海堂"规矩严,这些年多少人挨过打,可红地儿没亲自动手过,听他说话,也是决绝不顾的,雪卿就算做错了事,也用不着这么下了狠手地打吧?
"红地儿,你住手吧!打两下教训教训就行了,难不成还真想要他的命?"
"这么多年都是给你惯的!早打早就长记性了!"
裴玉亭见红地不开门,也不停手,实在等不及,侧身示意三郎撞门。三郎早就急不可耐,撤了两步直撞过去。门一开,裴玉亭几乎冲到红地身边,一抬手捉住他手里的板子,语气里带着怒:"行了吧!打死他又能怎么着?就能解你心头之气了?"
雪卿早就跪不住,歪在墙角里,臀上青紫黑蓝,肿得有几指高。三郎扑过去,架着他的身子,轻轻翻过来,把他嘴里咬着的帕子拿出来,上面沾着血,也分不出是咬破了嘴流的,还是吐的。雪卿这会儿似乎也不怎么认得出人,眼睛半睁半闭地,大冷天的,浑身都给汗打透了,抱在怀里,冷冰冰地没个生气儿。
"还等什么?抱昭哥儿回去啊!"庞姨一看这惨状,眼泪登时就淌下来,好歹是她这些年一把把带大的,如今给打成这样,心疼得受不了,这当下儿的,难免要埋怨爷怎么舍得下这狠手,但也不忘嘱咐:"从侧门走,别给人看到!"
三郎也不去找扔在一边的裤子,将自己外褂脱下,草草将雪卿包裹了,打横抱起,逃难似地,一路朝着雪卿住的院子跑了。庞姨跟着,一路帮忙遮掩,不准人靠近。回到院子,嘱咐曹嬷嬷赶快烧水,又遣人去找大夫,顿时忙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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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了两声"昭哥儿"都没回应,三郎褪下遮着雪卿身体的外褂,臀上肿得厉害,青蓝紫黑的,不知有没有伤到骨头。这时见庞姨匆匆端了水进来,连忙接过去,将搭在盆边的巾帕放进水里投湿了,递给庞姨。他知道臀上粘的是怕破皮,得用热手巾敷着慢慢揭。
未几,大夫进屋。钟先生见这惨状,心中不禁叹息,红地儿大抵是气得凶,还真没留情面,好在没伤骨头。忙活到天傍黑,吩咐三郎去找裴爷帮忙,最好的消肿止痛药,是宫里的,裴爷手头没有,也找得出关系弄些来救急。
雪卿时而醒着,身后疼得火烧火燎;时而睡过去,疼得轻了,格外觉得舒坦。模模糊糊的,总有人在自己耳边说话,却又听不真切。应该是裴爷吧?雪卿晕乎乎地想,睁不开眼,梦里摸索着,象是回到"家",坐在乌黑的屋顶,等待天黑下来,或许会有花开放......
被灌了几天的药汤,加上裴爷给的膏药,虽然还不能下地,外伤一天天见好,只剩这咳嗽,却似更加厉害,胸口跟抽着的风箱似的,咳起来喘不过气,有时候憋得差点儿厥过去。钟先生说给冷风激了身,按方吃药,过段时间就能好,裴爷一直陪着他......半个多月过去,爷没露面。
毕荣似乎也消失了。
入了夜,晚饭吃的药又不顶事,雪卿蜷着身子,压抑地用被子捂着嘴咳,不想惊扰院子里的人。不一会儿,外头有响动,三郎披着袄,掀帘子走进来,将烛台放在床头小几上。
"我去给您再煎碗药,钟先生说半夜要是醒了,就再喝一次压压咳。"
看着雪卿痛快地把药喝了,三郎将被子给他盖严实,外头可冷了,滴水成冰的。这几日雪卿落落寡欢,话越来越少,三郎都看在眼里,又不知如何是好,躺在雪卿被子外头,抱住了他。他似乎有点明白,只有六爷有本事逗昭哥开心。
"明儿个,我去王府给六爷传个口信儿吧!"c
雪卿没说话,将脸埋在三郎的怀里。外头起风了。
梁红地来看他已经是月余后的事,雪卿好得差不离,不仅能下地,也不咳嗽了,本来想是时候去给红地儿请安,却不想红地儿先来了。院子里的人都打发出去,还叫三郎在院门外守着,不准人来打扰。雪卿便明了,爷这是有要紧的事跟自己摊派,不禁心下紧张。
红地儿坐在雪卿身边,打量着,这一场折腾,更是清减不少。他是有些后悔,当时怎么下那般重手,怎么也是自己带大教导这么多年,而且雪卿事事也算恭顺,倒是中了陶荆的挑拨离间。没办法,他压了陶荆那么多年,当初明知他毒了玖哥也隐忍着不告发,不想,却给他这么跑了!
"我今天来,跟你交个底,你也十六了,有些事总想等你大一大再说,如今不应再拖。"红地儿眼有落寞,面带沧桑,与平常判若两人,雪卿不敢打断他,只得仔细听下去,渐渐地,脸色也跟着肃正起来。
"我知道,你跟裴爷更亲近,他总是说我太绝情,凡事不知忍让......,你和裴爷,心地都好,若不在这勾栏画院里谋生,不算坏事。但这胡同里,你对人仁慈,就是跟自己过不去,这里不讲究‘知恩图报';你忍让他,他便当你是好欺负的;见着你好,没人打心里真恭喜你!"这话雪卿如今却是领悟了,没人真心见你好,笑里都藏着刀呢!
"裴爷和状元的往事,道听途说的,估计也不用我跟你费唇舌,"红地儿说到这儿,眼睛盯上雪卿的黝黑的瞳仁,咬了咬内唇,狠了心肠地说:"但你可能不知道,我就是当年状元的儿子。"
雪卿一口气屏住,心里头顿时不知转了多少弯,难怪裴爷与他......多年来很多疑问,都因这一句话迎刃而解。
"抄家以后,我和弟弟妹妹都小,和一些家奴充军边关。裴爷受了王爷的恩惠,没遭牵连,他花了身上所有的钱,院子也卖了,就是想把我们三个救出来,可没人敢帮他,连王爷也不帮。弟弟妹妹路上就都病死了,我在穷乡僻壤的地方过了几个月牲口一样的日子。那时‘秋海堂'叫‘悦君堂',主人早就想裴爷回去,他见风波过了,抢先一步,花钱雇人偷偷换了个孩子,把我弄回京城,要挟裴爷重新出来做相公。"
裴爷为人,雪卿甚是了解,他对爷如若己出,既然爷是状元唯一的骨血,他就是拼了命,也会去护着。难怪已经赎了身,脱离了这醉生梦死的相公堂子,裴爷又怎会心甘情愿的回来,为了爷的自由......雪卿想,也为了断去王爷的痴念吧!
"裴爷将我秘密养着,想一旦跟哪个攀上关系,就可以把户籍定下来,换个身份。他那时候年纪也不小,给底下的小官儿欺负得......个个都是陶荆一样的卑贱嘴脸。我开始不知情,还琢磨他怎么半个月也不回家里一次......"
就算爷不再说下去,雪卿也明白爷为什么也会入这行,哪怕自己,又如何能坐视不管?为了救自己,失了自由自尊的人。再说,以爷的性子,不可能吞得下这口气,从那生杀争夺的日子过来,如今治陶荆自然是驾轻就熟。
"我还要那清白家世做什么?难不成将来还能象我爹那样考科举中状元的?" 红地收起情不自禁的苦笑,"我当初收了你,不光是为了我自己铺后路,我若活不长,裴爷就得你养着,不是给口饭吃就够,你得象孝敬爹娘一样孝敬他!可这件事以后,我发现你是未必靠得住了。"
"爷!"雪卿"扑通"地跪了,"雪卿将来一定孝敬您和裴爷......"
却不想被红地儿打断了:"你心是好的,我知道你会真心待我们。但你这柔和的性子在这胡同里能活多久?我若把这‘秋海堂'交给你,恐怕是不出一年半载,咱爷仨儿都得喝西北风去!雪卿,我这辈子奢侈惯了,平常清贫的日子过不来!你要是能狠下这心,做这胡同里独一无二的红牌,就做出点儿样子给我看,否则,我便卖了这院子,和裴爷去乡下养老去!"说着从怀里掏出张纸,铺在雪卿面前,是他当年签的卖身契,又伸手拿来烛台,"你看好了,今日我便烧了这张卖身契,恢复你的自由身,就算不在这里做,六爷也会保你一生荣华富贵。你若要留下,以后就不能心慈面软,象裴爷当年那样,给人欺负个孙子样!是去是留,你自己拿主意!"

推书 20234-01-23 :加油,管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