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人————小擦

作者:小擦  录入:01-22

我瞠目结舌地望着这个人,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一毫曾经熟悉的影子。这个曾经笑嘻嘻地跳我家的围墙的人,曾经为我不眠不休彻夜画像的人,这个曾经不辞辛苦背着我站在漫天雪花中看雪的人,这个曾经说我像雪一样纯洁的人,此时的他,眼底没有了从前的温柔和宠溺,他冷静的表情使得他看上去像一个真正的职业医生,而不是什么任性而热情的美术系大学生。
他好像没有看见我这个人的存在似的,拿着资料与我擦肩而过。
"钱寒思!"我怒视着他,忍不住喊了一声。c
"有事吗??"他低下头毫无表情得看着我,我顿时语塞。
是啊,我应该说什么??我叫住他又有什么用呢?可是,若是这么不言不语地离去,也许,这一辈子都不会在见面吧??
"请问......你知道文仲扬医生在哪吗?"我支支吾吾地看着自己的膝盖,"我是来向他道别的,我明天......就要回北京了。"
"是吗?"他终于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仲扬很快就来,你在这里等他好了。"
"可是......可是......你不跟我说一声再见吗?"我鼓起勇气仰视着他,心里的愤恨越涨越满。
"你觉得我们会有机会再次相见吗?"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聪明如你,其实也应该知道我们的交往只是暂时的。"
"你!"我瞪着他,好像第一次看清楚这个人一样。我当然知道这一点,早就知道,然而,亲耳听见他说出来,却是另一番椎心的疼痛。
"你当然知道,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来陪一个残废做一些无意义的事情,也没有义务护理一些生活不能自理的人,这些都在其它医生以及护士的业务范围内,与我这个心理医生并无多大的关系。如果你觉得自己有必要咨询心理方面的问题,那么就跟我预约时间吧。"他冰冷的微笑带着嘲弄的意味,微挑的眼眸射出刺人的光来。
我愣愣地看着他,很快从震惊中清醒过来:"钱寒思,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屑地一撇嘴,双臂打横一抱:"我只是说实话而已,你心里不也是这么想的吗?我只是把你心里想的东西说出来而已,又有什么不可以?你有父母疼你,还有仲扬这样尽心尽职的医生想方设法治疗你的腿,我这样一个帮不上什么忙的人对你又有什么用途可言??"
我豁然开朗:原来搞了半天,他是对我和仲扬太过亲密耿耿于怀啊。一念之间,郁闷的胸口不由顺畅起来。
"寒思,仲扬他本来就是个尽心尽职的医生,你和他这么多年的好朋友,难道不比我更了解他吗?"我尽量使得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和一些。
"是吗?看来你比我更了解他啊。"他连声冷笑,"连我和他是好朋友你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看来他对你简直是知无不言言不不尽。"
一股怒气蹭蹭地蹿上心头,我实在不明白那个善解人意的寒思怎么会变得像一个醋劲十足的女人一般不近人情,我怒不可遏,一拳重重砸在轮椅的扶手上:"你简直是无理取闹!我真是看错了你!"
他耸一耸肩膀,微微挑了下嘴角:"对不起,我是来拿东西的,为了你我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我的病人还等着我,失陪。"他看也不看我,直向门外走去。
"钱寒思!!"我不顾一切地伸手去抓他的衣角,却怎么也够不着。他越走越远,我的手指也离他越来越远,"寒思!!"我失控地大叫,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到了腿上,似乎有什么力量牵引着我一样,我本能地站了起来,站立不稳地扑了过去,死死揪住他的衣服,紧接着,在裂帛的声音中,他的衣服被我撕下一角,我紧紧抓着那白色的布片跌倒在地上,放声哭了起来。
一双有力的手臂把我从地上扶了起来,温柔地抱住我,他毛衣上特有的雪花般的香气轻轻地钻入我的鼻子,泪眼婆娑中我看到寒思狡颉而淘气的笑容像阳光一样灿烂:"涛至,你终于站起来了。"
我不敢相信地看着他,看着他这一刻又恢复到了从前的温柔,从前的狡猾,从前的宽容,恢复到了从前那个陪我看雪的寒思。转过头去,才发现仲扬靠在门框上,淡笑着看着我俩。
"所以说我不是什么江湖骗子,既然我说过在九个疗程后让你勉强脱离轮椅,就一定能做到。"他施施然地走进来,坐到办公桌上。
"其实你早就有站起来的能力,只是不够努力开发不出来而已。"他说,"我的药物虽然可以帮助你激发体内的潜能,但是,没有你的意志做动力,这些药的功用是没有办法百分之百发挥出来的。你对自己站不起来这个现象死抱着不放,这样又怎可能做到接受外界强大的援助,来调动自己强大的免疫系统呢?"他不紧不慢地继续,"所以我没有办法,只好利用你对寒思的感情,请他扮演了一个始乱终弃的负心汉角色,来激发你的能量,希望你不要见怪。"他笑着看了一眼寒思。
我瞪大眼睛看了仲扬半响,憋了半天才愤愤地憋出一句:"什么叫始乱终弃啊?我跟他......我跟他......"再转过脸去看看笑得很不好意思的某人,他眼中的宠溺毕露无疑,还有--浓浓的--爱恋。
我赶忙转过头去,逃开他滚烫的眼神。再看仲扬,也已经转过身去,两只手插在口袋里,看着窗外的风景。
"等等,仲扬,我有几个问题。"我急急地问道,"这么说来所有的事情都是你们安排好的?"
"这个,你去问他好了。"仲扬回过头朝寒思努努嘴,"我只负责执行任务,不负责善后事宜。"不等我反应过来,他就快步走出了办公室。
"涛至。"寒思扶着我坐回到椅子上,"我知道你的问题多得不知道从何问起,但不管你问什么,我都会老老实实地告诉你,这次我绝对不会再骗你,相信我。"他的眼神恢复到了从前的诚恳和澄澈,狡颉的笑也渐渐隐去了。
"我......我......"第一次面对这样认真的他我反而有些害羞起来,"其实,我只想知道关于云溪的事。"
他微微一愣,轻松的表情变得沉重起来,我们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四目相对之中我听见两个人的心跳很有节奏地交融在一起。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忽然握住我的手,"去过之后,我会把全部的真相都告诉你。"

我们俩人坐上寒思的车,离开医院,直向上海的郊外驶去。
也不知道车开了多久,我们离市区越来越远,不知不觉中进入了无边的绿荫中,那郁郁葱葱的绿色中我依稀可以辨出零星分布在其中的别墅小楼,空气中流动着花的香味。
我们的车在一幢乳色的小楼前停了下来,寒思推着我的轮椅走到门口,摁下了门铃。
一个清秀的女孩出现在我们面前,看见寒思,她很有礼貌地笑了一下:"寒思哥。"
"我来看看你们。"寒思点了点头,"这位是我的朋友,鲁涛至。呃--你妈妈他们都好吗??"
"都很好,进来坐吧。"女孩侧身把我们让了进去,"他们都不在家,你们要去云溪那里吗?"
"好。"他搂着我的肩膀,"我们自己去就行了。"
我们来到二楼的一扇门口,寒思低头看了我一眼,又看一眼那扇紧闭着的门,表情异常复杂。他的眼神很怪,与从前完全不一样。还没等我开口问为什么,他已经推开了那扇门,在我的眼前,顿时出现一个异常纯净的世界。
这是一个男孩的房间,乳色的墙壁和天花板,米色的床罩,洁白的窗帘随风轻轻起舞,空气中荡漾着若有似无的香气,透着一股安静恬淡的气氛。
我睁大眼睛望着这个色彩单纯到几近单调的房间,这个空无一人的房间。我努力寻找着云溪的身影,然而,目及之处,却是墙上挂着的几幅画。
那些都是纯粹的写实,有静物,有风景,有花草,还有人像。工具无一例外用的是铅笔和炭笔,黑白灰三色把物体的质感刻画得淋漓尽致,笔法细腻而严谨,看得出作画的人必然是个安静而沉稳的人。
"这些,都是云溪的作品。"寒思走上前去,轻轻抚摸着画的边框,"我自己也有几张他的作品,都是他亲手送给我的。"
"他也喜欢用铅笔。"我仔细看着离我最近的一张画,"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巧的事。"
"这不是什么巧合。"他转身凝视着我,"他和你不一样。"
"什么意思??"c
"你没有注意到这个房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这个......"我迟疑地打量着四周,"如果硬要说的话,就是这个房间的颜色太干净太单纯了,简直不太像一个男生住的地方。"
"这就是了。"他望着窗外,"对于云溪而言,色彩根本就是多余的东西。"
"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涛至,你应该听说过色盲这个概念吧?那是一种先天性的遗传性疾病,有很多人都有这种病。"
我当然听说过,那是一种无药可医的病,虽然没有肉体上的痛苦,却也一样的可怕。
"色盲分很多种,有红色盲,绿色盲,还有红绿色盲等等。这是按照病人无法辨认的颜色类型来划分的,比如说患红色盲的病人,就无法辨认红色,患绿色盲,则无法辨认绿色,而红绿色盲的患者,红绿二色对他来说,根本毫无意义。"
"那么云溪......"
"患色盲的几率很小,而同时患上红色盲和绿色盲的概率更小,可是一旦患上,则是巨大的痛苦,可这还并非最残酷,最让人无法接受的,是任何颜色都无法辨认,整个世界在一个人的眼里只有黑白一片,玫瑰的嫣红,芳草的碧绿,天空的蔚蓝,枫叶的金黄对他来说,都是毫无概念毫无意义的东西。这就是发生概率最小的全色盲。"他不厌其烦地娓娓道来,好像在给我上课。
"云溪就是一个全色盲患者,也是我邻居家的孩子。"他的眼中再次泛起我所习惯的那种痛楚,"他从小就生活在一个没有色彩的世界中,对于他而言,生活中的一切只能通过黑白灰,还有勉强可以分辨出来的明暗反映到他的眼睛里。而更为残忍的是,这样一个受到命运捉弄的男孩,却不可抑制地爱上了绘画,你想,对于一个爱好绘画的人来说,不能辨认颜色是多么......"他的手指紧紧抓住窗帘,无法再说下去。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寒思,又转头看着墙上的画。云溪看似纯净的笔触之间透着一股浓浓的哀愁。
"我和他从小就在一起玩,因为看不见颜色的缘故,他从小就很沉默,内向,还有点轻度的自闭。他不爱说话,只喜欢在纸上不停地画,他画各种各样的东西,只用铅笔和炭笔,画完以后,如果觉得满意,就会留下来送给我或者挂在墙上。
"尽管性格比较压抑,但云溪一直以来就是个很善良的人,从来不愿意伤害别人,而且,当看到别人不开心的时候,他还会反过来安慰他们。
"我上了高中以后,因为学习不太理想,心情总是很郁闷,这个时候我就会来找云溪,把心里的不开心都告诉他,而他,总会静静地坐在我身边,一边画画,一边听我倾诉。等我说完了,他也画完了,这个时候,他就会对我笑一下,把刚完成的画送给我。
"也许是因为云溪的事触动了我,报考大学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填了医科大学,像云溪这样的人世界上有很多,我想,如果能尽自己的力帮助这些人,也是件很好的事。
"在大学里,我认识了仲扬,一个和我一样同样有这种想法的人,但他跟我并不完全相同,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传统医学在他心目中好像已经走到了末路,他不停地寻找新的方法来作为自己事业的起步,他不停搜索一些新的东西和想法来奠定自己理论的基础,正好在这个时候,他接触到了中国民间流传很久的平衡医学,便好像遇到了突破口一样,从这一点上开始了起步......"
"等等,"我打断了寒思的滔滔不绝,"我想知道关于云溪的事情。"
"哦。"他歉意地笑了笑,"我忘了你并不是来听我讲解医学知识的。好吧,那我从头说起。"
"因为我的缘故,仲扬和云溪有机会能够认识。对于仲扬而言,云溪无疑是个很好的试验对象--当然,这种试验是没有恶意的。仲扬千方百计想让云溪从黑白世界中走出来,然而对于色盲这种先天性疾病来说,谈何容易。但是仲扬从来没有气馁过,而云溪也特别信任他。
"这个时候,仲扬的努力终于有了一些突破,根据平衡医学的原理,用适当的少量药物来激发人体体内巨大的潜能,从而使得人体自身来治愈某些疾病,而这些疾病,往往是药物无法克服的。仲扬发现了这一点,非常高兴,我也为他兴奋。
"可惜的是,云溪却没有能够同我们一起分享这份喜悦,就在我们俩毕业前的一个月,他......他在街上遇到了车祸。"
寒思眼中升起无法抑制的悲哀:"你没有忘记吧,云溪是全色盲,他是分不清红绿灯的,所以在过马路的时候,他闯了红灯,被迎面而来的汽车撞到了。"
寒思的声音消散在午后宁静的空气中,他不再出声,闭上眼睛靠在窗口,好像睡着了一样。
我的眼睛仍然盯着墙上的画,从一张移到另一张,最后,定格在几张肖像上。猛然间,几张熟悉的面容撞入我的眼帘,那是一张二人像,上面两张脸,帅气,英挺,带着我熟悉的笑容--寒思,仲扬!
"那是云溪专门为我和仲扬画的写真,为了这张画他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那是他为我和仲扬画的第一张肖像,也是最后一张。画完它的第二天,云溪就出了事。"我看不见寒思的表情,只觉得他的伤感像水一样弥漫过整个空间。
画上的仲扬和寒思静静着对我微笑着,云溪的画风与我似乎很相似,又好像完全不同,较之于我,他并不十分在意光影明暗等细节的处理,尽量大而化之,他所竭力刻画的,是物体的内蕴,尤其是在这幅二人像中,他竟能如此准确地捕捉到寒思和仲扬内质的东西,尤其是仲扬,那种看似淡漠实际上却十分专注的凝视,那种微觉冰冷却异常耀眼的微笑,还有,那眸底不易觉察的温柔--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在云溪的笔下,在仲扬的眸中,毫无掩饰地流露出来。
"云溪......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我出神地看着画,喃喃自语。
"对于仲扬来说,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治好云溪,尽管他从来不说,但我知道那对他来说,是最不能触及的伤口。"
"我可以看看云溪的照片吗?"我小心翼翼地问他。
他似乎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云溪是个有轻度自闭症的人,他从来不愿意拍照,所以......"
"是吗?"我很失望。
"但是云溪,是个很出色的男生呢......"寒思望着窗外,好像陷入回忆中,"他很瘦,脸色总是有点苍白,看上去不太健康的样子,他很少笑,但是笑起来会有两个酒窝,非常可爱,他虽然很少说话,但是他说话的声音很好听......
"他是那么信任我,信任仲扬,他知道自己的得是什么病,也知道这种并按照现代医学是没有治愈的可能的,但他就是一如既往地相信我们,他相信仲扬承诺的一切,却没有亲眼看到承诺变成现实。
"刚刚看见认识你的时候,我很自然而然地把你和云溪联系起来,尤其是你们画画的风格,简直同出一辙,可是我很快发现你们的区别:云溪虽然看不到彩色的世界,但是他心里的世界是五彩缤纷的,而你,却人为地把自己禁锢在黑白世界中,看不到希望,看不到真正美丽的东西。

推书 20234-01-23 :无关邂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