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出指尖,想感觉一下,在那片皱褶后掩藏着什么,还没触及对方皮肤,却忽被另一只手抓住,拖了过去。他连忙撑住桌面。
「你没睡着......?唉,你拽我干什么?」
「过来。」洛塞提的眉头已然松开,却仍低低地敛着,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
阿卡路尔警觉起来。
「别告诉我你要我坐到你腿上。我可不是女人,更不是小孩了。」
洛塞提不语,两手并用将他扯到身前,按进椅中那块分膝为他腾出的位置。
见坐下去是硬梆梆的,阿卡路尔便懒得再挣。背后穿来对方的体温,以及缓慢有力的跳动节奏,那是生命独有的旋律,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安心。
洛塞提握着他的手,那双手很大也很厚实,与自己相当。指尖抚过掌心,摸到一层薄茧。这是一双经常拿剑的手,反观自己,因为极少掌剑,并且即使掌剑也会佩带手套,掌心光滑无暇。
单单这样看过去,究竟哪双手的主人才有着几百年的过去?还有那不可见的,成百上千年的未来......
脸孔埋进身前人的颈间,贪婪嗅取那曾经让他若饥若渴的美丽气息,现在依然如是,只不过换了一种心境,却发现,美丽的事物通常带毒。
也许并非有意要毒害谁,但他靠近了,就不由自主地被这种毒侵了心,蚀了灵魂......
他闷闷地问:「你这么年轻,为什么会是由你担任部族首领?」如果不是你,该有多好。
阿卡路尔愣了愣,朗声笑道:「因为我干的坏事最多吧。」
「我说真的。」
「是真的。」
阿卡路尔确实不以为意,再一深想,又叹了口气。
「这要看个人怎么理解。因为那些对我对族人而言都是乐趣,但对别人就不一定了。尤其是天神。」
洛塞提眼光一颤,眉头复又纠结。
天神......么?
「做首领快乐吗?」
「无所谓快不快乐,不过要担当责任保护全族有很大压力。」
不知是想到什么,阿卡路尔淡淡笑了起来,「但也很有成就感和满足感。」
成就,满足......对于已经率领魔界大军百年有余的洛塞提来说,这种字眼当然不算陌生,但又觉得,自己的感觉与对方的,似乎并不完全是一回事。
心口莫名飘上一股子酸意,他问:「你那么喜欢你的民族吗?」
「当然。族中每个人都跟我一样,不止喜欢,更是骄傲,因为我们的民族是得天独厚,独一无二的。」
即使不去看他的脸,洛塞提也完全能想象出,随着这一席话而浮现在他眼睛里的飞扬神采。
这样的他曾是自己最欣赏的,然而现在,却只令那股酸意犹如被发了酵,流出浓浓的腥涩味道。
「如果......」洛塞提斟酌着,自觉不该问不想问,却又忍不住,「如果要你在我和你的民族中做选择......」
阿卡路尔一怔,眉眼敛下,看着那两双好象天生就在一起般紧握的手。
「我两个都要。」坚定,无疑。
对此答案早有预料,洛塞提心底叹息,再问:「如果两者只能选一?」
叹息的人,轮到阿卡路尔。
他并不驽钝,又怎会听不出每一句问话中的不对劲?只是对方不明说,他也不便擅提。
因为不喜凡事猜疑,更不想破坏这种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信任,这双手是被他留住的,又怎能由他来推开?
同样的事,做过一次还不够吗?
「洛塞提。你非要逼我选择,那我只能这样告诉你。」
心一横,他决绝道:「我的灵魂归你,但我的生命属于路维尔莱。没有了你,我是个空壳;而没有了路维尔莱,我就什么都不是。」
腥涩的味道幡然加深,洛塞提难忍低吼:「怎会什么都不是?你不还是你吗?!」
「但我将永远失去路维尔莱赋予我的名字,阿卡路尔(月铸之剑)。试问,那样的我还算是我吗?」
「你就不能为我忘记那个你?」
「洛塞提。」又一次叫他的名字,这代表着态度的无比严肃与认真。
「要我忘记我的名字,就像要你忘记你来自哪里一样,不能,更不可以。因为那是我们的根。」
几句话狠狠扼住了洛塞提的心,绷紧的身子逐渐软下,涩楚却在升级,梗塞了呼吸。
「这么说,我还是改变不了你......」
就连话语都溢出浓烈的酸痛,一路顺延,淌进了另一个人的胸口。
阿卡路尔深吸一口气,反掌握住了包在手外的手,紧紧地。
「你已经改变我了。」他说,「因为我的血液里,已经刻上了你的名字。到我死后,我的骨灰会带着你的名字一齐融进大地。」
轻轻一笑,身子更深地倚进对方胸前。隔着衣料摩擦着的彼此的皮肤,渐渐汇成相似的温度,一个在予,一个在求。
他眯起眼,笑着说:「想象一下吧。那一片大地蓄满的,都是『洛塞提』这几个字。它们将深入泥土,永不消逝。」
洛塞提呆怔了,深邃的眼神变得遥远,飞越时间空间,去往了那未知的苍茫大地。
一地的名。
一地的爱......么?
不觉微笑,十指穿进对方指间,然后收臂,揽紧。
无论何时、何地,绝不放手。
不放,因为不想失去,那满地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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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如梭,转眼即逝。
十天后,埃兰黑骑穿出秘径现身于乌尔边境,高举着黑龙旗,踏破邻界小镇,如入无人之地,来势汹汹抵达乌尔城外。
数万骑军端坐高头大马,个个形骠态悍,顶上头盔暗光锃然,头盔之下均是面如死水,仿佛此时囤围在城外平原上的,只是几万石头雕成的兵像,却因此更显得气势骇人。
在军队中央最前方,有一辆三马拖行的战车,上站着一位武者,头戴遮挡全脸的黑色钢盔,顶端开口挽出一束犹如被蓝冰琢成的席地长发,像是女子,却因为坚盔下太过高挑的身形,让人觉得雌雄莫辨。
她左手紧握缰绳,右手挽着一柄长矛,高昂着头颅,极目远眺,千米开外那两扇紧闭的乌尔城门。
日头尚带倾斜,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向垂直点迈近。
时辰,即将到来。
而此时的乌尔城,却听不见一丝惊惶叫喊,又或是备战的声响传出来,静若空城。偶有飞鸟从上空掠过,在空旷地面投下渐渐远去的黑影。
娜尼茜娅平心静气,耐心地等待着。身后的黑骑军们也是一样,静静候在原处,等待统帅发出战斗的手势。
在大地的一片沉寂中,太阳,终于站在了天空的最中央,向众生招手。
就在此时,听得一声厚重铁门被拉动的长长闷响,一抹驾于马上的身影从徐徐开启的门缝中现形,由远及近,由模糊到清晰。
数万战马开始打着响鼻,弹踢前蹄,显然焦躁待发,但马的驾驭者们仍然一个个安自坐定,不急不愠。
望着那抹驭马行来的身影,艳阳下他的发与衣皆是红若赤血,仿佛能刺伤人的眼睛。
娜尼茜娅嘴角浮上满意的微笑,正待下令前进,上抬的手却蓦地滞在半空。
目光所及,那原本空空大开的城门,忽然间映入满目铮亮银甲,成千上万的战士们簇拥着随风摇曳的乌尔大旗,尾随在那道红影之后,如潮水般快速而又井然有序地涌出城外。
短暂沉寂的大地上,顿时听得号角长鸣,战鼓轰响,声声震在人心头。
那是乌尔军队。
娜尼茜娅脸色微变,手势一转,改为了令众人待命,自己则喝动战车独自上前。
在她的对面方向,洛塞提也挥手让士兵偃号息鼓,只身勒马向前行进。
重归静谧的平原上,大面积的黑骑军与较小面积的银甲兵隔里相望,均是按兵不动,目送着各自的主帅向对方主帅直逼而去。
当到达距离不过数米的位置时,双方同时停步。娜尼茜娅紧紧地盯住洛塞提,目光锐利。
她冷笑着,率先开口:「招呼这么大批军队来迎接我,你可真是我的好孩子啊。」话锋急转,再没有了半丝笑意,「告诉我,你想做些什么!」
「守护乌尔。」洛塞提答道。
两条点缀着多颗金瑰石的银链熠熠生辉,如流苏般贴坠在他脑后,被按扣固定在两边耳际上缘,用以固定那看来虽美,战斗时却会阻碍视线的长发。
这就是一个预兆,只要当他头发上出现这种特制的束发索,必然昭示着一场战争的来临。
「娜尼茜娅,」他说,「我不会让黑龙旗插进乌尔土地。如果可以,我希望你立即退兵。」
「这种话是你说出来的吗?」
娜尼茜娅讥诮地看着他,「作为我的孩子,你对我的了解就只有这么一点?该退兵的是你。领着这些人类弱兵,你以为凭你一双手就能力挽狂澜,逼退我的大军吗?」
「我从来不打败仗。」洛塞提依旧面无表情,如是回答。
娜尼茜娅闻言一笑,笑得冷彻心脾。
「是的,因为你的对手不是我,你的生母!不妨告诉你,这些黑骑军都是由我一手训练,受了长时间黑魔法的洗礼。他们没有丝毫多余感情,不懂害怕退缩,连痛觉也没有,他们只喜欢杀,只认得血。你和那些人类,要拿什么跟我斗?」
「娜尼茜娅。」洛塞提叹了声。他早就明白,劝退必是徒劳,然而真走到那一步,他的确极是不愿,但又不得不为。
「我说过,我绝不打败仗。以前不,以后不,现在更不。」
说着,他扬起手,指尖在空中划出一道自信的弧线,直指苍穹。天地间的距离仿佛一刹那缩短,惟有他屹立其间,英姿勃发,高高在上。
嗖。
一束绚目光束从他指间冲出飞往天籁,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却越来越亮,竟将日头都生生逼了下去,黯淡无光地蜷在角落。
当看见这束醒目于整片天宇的红炎时,娜尼茜娅瞬时惊呆,瞳孔紧缩,从冰蓝褪成了紫白。
乍然之间,只听后方蹄声震天,大地颤动。
那不是她的军队,而是来自更远的,更威猛的铁蹄声。
黑骑军们齐齐回头,一只一眼望不到头的庞大队伍正轰然奔来,没有旗帜,没有号角,只有铺天盖地的气势,卷起沙涛滚滚。
这只俨然踏倒众生的军队,娜尼茜娅竟是再熟悉不过。因为她曾经带领过它,在交由洛塞提掌握兵权之前。
而现在,这支魔界大军却似乎变成了一座大山,与乌尔军队一齐,把黑骑军队伍夹击在了正中央。
望回洛塞提,娜尼茜娅再也控制不住浮出脸表的震怒,咬牙咆哮:「居然召唤魔军帮助人类,你是不是疯了?!」难怪她这段日子收不到威兰传来他的动向,原来是他为了暗中传唤魔军,刻意施展魔法,屏蔽了威兰的监视吗?
洛塞提漠然摇头,可惜谁也看不见,在那张冷漠面具下,掩得极深极深的无奈,与悲伤。
「疯狂的人不是我,是你。」他说。
「我已经想起来了。那次你传我去见你,就是想让我做你现在所做的事,但被我拒绝,并且警告你,妖魔不该妄自打破规则,插足人类世界的兴亡。你也明白,其它魔界军同样不会赞同你这么做,更怕我会阻碍你,所以封制了我的魔力和记忆,把我送到希塔什。遗憾的是,现在我依然不会容许你。」
娜尼茜娅那绝美高贵的脸上,表情变了又变,有震慑,更有凶狠。
「那他们呢?他们怎么能顺你的意,群起违抗我?我是他们的王!」
「你是。但在这里,你不是。你率领的是人类军队,更意图越界在人类世界称王,是你先背叛了妖魔,娜尼茜娅!」
淡漠的声音陡然间高亢威严,洛塞提横举手臂,魔界巧匠精心打制的黑皮手套中,金色剑柄自发般生成,很快地,一柄闪耀着妖冶红光的长剑缓缓显形。
红的并不是剑身,而是几百年来丧生于此剑下的,成千上万的妖魔血凝聚而成的残念,死前的怨恨与生性嗜血的欲望溶为一体,铸就了这一把噬魂夺命的魔剑。
「你......」
面对如此阵势的洛塞提,即便是身为生母的娜尼茜娅也不由得势气骤虚,软了语调,森凝地问:「最不该违抗我的就是你。你忘了当日你在我座前与我结下的契约吗?你发过誓,你将永世对我效忠。如今这样做,难道你不怕遭到诅咒吗?」
闻言,洛塞提惨然一笑,眉目间悲伤渐浓,却仍是摇头,义无反顾。
「我已经看清了,每个妖魔自一诞生就是带着诅咒的。不论是你,还是我。」
「洛、赛、提!」
谈判至此决裂。
一轮长矛劈风刺出,被赤剑挡下,铿锵之间,交战业已展开。
与此同时,战鼓重又雷鸣般轰响,激励的号角声悠长飘荡。战马奔驰长嘶,人潮势如破竹冲锋向前。声声振奋的呼喊响彻天地,宛若自上古传承至今,代代相袭的绝唱,凄美,悲壮。
不知千年以后,是否还会有人记得,在美索不达米亚的一方土地上,曾经流淌过那鲜血汇泊而成的河,埋葬了妖魔的野心,也湮没了无数勇者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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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阿卡路尔从长睡中醒来,已是两天三夜之后的事了,然而在他的意识里,他只是睡了一场沉得超乎寻常的好眠而已。捧着犹如灌铅重的脑袋踏出门,正遇上前来查看的乌尔王伊比辛。
伊比辛一改往日愁容,满面春风,笑得合不拢嘴,好似交上了什么极大的好事。
也的确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事。
他告诉阿卡路尔,三天前洛塞提启用魔界军队与乌尔军连手,从白昼战到深夜,终于将埃兰的黑骑军杀得落花流水,除了为首的将领,敌方基本全军覆没。
他还说,当天敌军攻来时不见阿卡路尔出战他本觉得奇怪,派人来寻却发现房门紧锁,怎么也推不开。还担心他是否出了意外,好在战争结束后,洛塞提回来说是他在门上施了魔法,外人进不去,而阿卡路尔就好生生地在里面,并且两天后就会醒来。至于这样做的理由洛塞提没有说,他也不敢多问。
总之,一场危及国家兴亡的大战至此就算告捷,伊比辛只管乐颠颠地继续做他的乌尔王,这对他来说就比什么都好。
听着伊比辛的讲述,阿卡路尔因昏睡太久而晕沉的大脑逐渐清晰,面色阴晴不定。
洛塞提......究竟在想些什么?
难怪他一睡就如此之沈,原来是洛塞提先用了魔法使他陷入昏迷。接着又独自领兵迎战埃兰军,而这本该是由他来做的事。
这应当算是帮他吧,可是洛塞提自始至终的隐瞒与独断独行,却令他感到心口仿佛被一块大石压着,沉甸甸的,几乎喘不过气。
分不出是不悦还是气恼,总觉得有一股极不好的预感笼罩全身,疑云重重。
「洛塞提呢?」听够了伊比辛犹自兴奋的喋喋不休,阿卡路尔打断话茬。
「啊,他么......他见过我一面后就离开了,也没说去哪里,不过他要我转告您,等您醒转之后他一定会回来,还叫您不必多心。」
阿卡路尔眉头一皱:「他的情形怎么样?有受伤吗?」
「这我也不知道。」伊比辛面露难色,「他那时浑身是血,也分不出是别人的还是......不过我看他步履轻盈,应该是没受伤吧。」
见阿卡路尔阴沉的眉头越拧越紧,他赶忙又说,「您也别太担心了,我相信他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而且安然无恙,毕竟他是个妖魔......呃,我的意思是他身强体壮,即使受点小伤,肯定也碍不了什么事。」
「......」
是么?只怕他所承受的,并不止是身体方面的伤害吧。
奇怪,这无端的忧虑,究竟是从何而生?......
生怕再说下去结果更糟,伊比辛重新堆起笑脸,挽住他的手臂向前庭走去,殷切地说:「你们帮了乌尔这么大的忙,是乌尔的英雄,不好好感谢可不行。正好您也没事了,选时不如逢时,今晚我就在大殿召开庆功宴,等洛......那位阁下回来,再为你们俩摆一次更豪华的宴会,您看怎么样?」
「宴会?」阿卡路尔低喃。
没有他同在的宴会,教自己哪来的心情享受?恐怕再美的佳肴也会味同嚼蜡吧。
「是啊,把那些不开心的事暂时忘记吧。」伊比辛笑得甚是诚恳,「说不定宴会当中,那位阁下就回来了呢?到那时大家同乐不是好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