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爱千年————红河

阿卡路尔依旧不急不愠，淡淡地说：「事在人为。」
无名的火不知从何而发，洛塞提猛地扣住对方肩头，因为魔气肆放而滋长的指甲，只要再使力一点，定会深深剜进指下的皮肉。
难道这个人，就这么想从他眼前消失？！
洛塞提咬着牙，如被刀片削出来的几个字，冷硬坚决。
「我、不、许。」
像是没有察觉他的怒气，阿卡路尔不以为忤地笑，反握住肩上的手，被那凌厉的触感刺痛了掌心，他却还是笑着。
「不好意思，这由我说了算。」
「凭什么？」
「就凭你脚上那条东西啊。有它在，你能对我怎么样呢？」
「......杀、了、你。」
「唉，换句台词吧，我耳朵都听得长茧了。」
「......」
这熟悉的气氛，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却还不明白，在一路前行的旅途中，那被遗忘在身后的所谓原点，早已不知不觉地更了迭，移了位。

第九章

可能真的人多力量大，洛塞提找了好些天没找到的解毒药草，在分派给属下后不过几天便成功寻到手，如此，这道槛阿卡路尔算是顺利跨过。
药草是由米拉奇带来的，虽然表面上看不出他是否对此心存不满，但至少做的尽职尽责。
话说回来，这年纪大模样小的妖魔似乎很闲，最近时不时冒出来在两人面前晃晃，多次下来，居然渐渐与阿卡路尔混熟络了。
而洛塞提，对于阿卡路尔而言，不论对方是意为作伴也好，谋他果腹也罢，总之有这样一个妖魔在左右，此后的路程异常顺利，没有险阻，也没有遇敌。
其实中途有隔三岔五碰见一些山中魔物，但受到那天无名河事件的影响，所有魔物远远一见这两人，就立刻逃不及的逃，连寒暄一下也不敢。
看来『洛塞提』这个名字，在希塔什已成为了死亡的代名词。
虽然这中间有些误会，但对当事人来说倒无防，尤其是阿卡路尔，眼看离走出希塔什的日子越来越近，自然希望枝节越少越好。
又是一日下午，阿卡路尔照旧箭步如飞穿越林路，两旁古树老得难以猜出树龄，根根巨大的毛须挂落下来，随风飘动。一走出树林，眼前景色便豁然开朗。在山岗衬托下，绿色草浪翻滚，绵延而上，与远处大山融为一体。
还不及欣赏美景，就听见有大喊声自前方远远传来。
「艾尔艾尔，你看我捡了个什么！」
阿卡路尔一听即知，这是米拉奇。至于『艾尔』这个昵称，洛塞提还没起用，米拉奇就已喊得相当顺溜了。
待到米拉奇跑到面前，阿卡路尔这才看清，他怀中竟抱着个襁褓。襁褓内裹着一个人类婴孩，头顶没长几根毛，棕色的大眼睛滴溜溜打着转，机灵极了。
阿卡路尔无心逗弄，不可思议地瞪着米拉奇：「你从哪儿捡来的？」
米拉奇对怀里的婴孩努努嘴，答说：「山脚下。路过灌木丛的时候听到哭声，找过去就看到他了。」
「大人呢？」
「有大人在我会把他带来吗？」米拉奇反问，「你说他会不会是被家人抛弃了？」
阿卡路尔摇头，面色凝重。
「不太可能。你看襁褓做工精细，不像是因为养不起而被遗弃的孩子。」
听他分析得有道理，米拉奇茫然眨了眨眼：「那他怎么会被一个人丢在那里？」
「也许......」
「什么东西？」一向神出鬼没、最爱突然出现又突然玩失踪的洛塞提，突然现身在阿卡路尔背后。
虽然早已习惯对方幽灵般的来去，阿卡路尔仍然微微一惊，下意识按住婴孩额头，清冷道：「一个人类婴儿。他可不会是你的食物。」
「啊--？」
仔细打量了那团棉包一会，洛塞提意兴索然地挥挥手，「这么难看的东西送给我也不吃。还那么小，塞牙缝都不够。」
阿卡路尔被他这纯妖魔风格的言论讲得啼笑皆非，但也松了口气，因为这至少代表他不会对小孩构成威胁。
那么，米拉奇呢？以他目前所见过的多数魔物来看，很难相信米拉奇会是觉得这小孩可爱才带回来。
正要询问，襁褓里的小家伙突然两手一弹，嗷嗷大哭起来，也不知是怎么了。
最厌烦吵闹的洛塞提捂紧耳朵，满脸不耐地吼道：「马上把这东西丢掉！要么就带走，带的越远越好。」
头一次接触人类婴孩的米拉奇也是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犹犹豫豫间，洛塞提又再发难：「还不滚？」
「他......我......」
「你什么你？快点！」
「可是......」
「算了！」终于耐性尽失，连带着本就少得可怜的一点人性也没有了，洛塞提低咒着伸出手，「拿来，捏死完事。」
「给我住手！」阿卡路尔气急，一把挡开直冲着襁褓而去的魔掌。
红头发的妖魔怒目而视：「你干什么？」
「我不准你动他！」
「他那么吵，你是不是聋了？！」
「我耳朵好的很！我也一点不觉得吵！」
「你！也想找死吗？」
「尽管试试看吧！」
「......」
这不可开交的一来一去，吓得小东西一时都忘了哭，呆呆地瞪了两人好一阵子，忽然又是哇的一声，哭得淅沥哗啦。
米拉奇又气又急，真想陪小家伙一道哭个昏天暗地。
「别吵了，你们俩真是......」米拉奇死劲跺脚，「快想想办法啊，他到底是怎么了嘛？」
洛塞提恼火地瞪去：「都说叫你把他......」
更恶毒的词语，被及时封在了阿卡路尔的手心里。
「会不会是饿了？」阿卡路尔接口猜测。
「饿？你是说他想吃东西？」
「有这个可能。」
米拉奇松了口气：「喔，那好办，我去采点果子来。」
虽然明白他是一片好心，阿卡路尔仍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他：「他还没张牙。叫他吃果子，就像叫我们吃石头一样。」
「啊，那怎么办？」秀气的眉头再次蹙紧，这使阿卡路尔确信，米拉奇对这个婴儿确实没有恶意。
依照过往曾经收养小孩的经验，他答说：「我想他只能喝奶。」
「奶？」
米拉奇惊讶地重复一遍，低头看向自己胸脯，「那种东西能吃吗？」
阿卡路尔收回按在洛塞提嘴上的手，受不了地一拍额头：「那不是一回事，我指的是母乳。」
「什么......乳？」困惑的目光绕三人接连打转。
「别看了，我们三个都不可能有。」无力地几乎瘫倒地上。
至此阿卡路尔终于看出，妖魔与人类的哺育方式必定截然不同，否则不会连这基本的常识都不知道。
「为什么不可能？用魔法变也不行吗？」米拉奇不服气地昂昂脖子，毅然伸手拉开了衣襟。呃，不知道是不是他急昏了头，他拉开的，好象是另一位妖魔的衣服。
「小洛，你魔法比我强，你来！」嗯......听这话，他还是很清醒的。
冷不丁被扯开衣领的洛塞提气急败坏，一脚将米拉奇踢开，嫌恶地说：「谁要碰那么难看的东西？滚！」
很明显了，洛塞提对所谓『什么乳』的了解也基本为零，不然的话，又哪止是将米拉奇一脚踹开如此仁慈？
「我说你们呐......」
实在看得要吐血了，阿卡路尔对米拉奇解释道：「魔法也变不出母乳，现在只有两个办法。要么你马上把他送回人类的地方，不过这里离城镇可能远了点。要么你就在希塔什找找，看有没有雌性动物刚刚产崽，借『她』奶水一用。」
「雌......崽......奶？？」米拉奇撑圆了眼，终于渐渐地明白过来，那『什么乳』究竟是什么东西。
与此同时--
「米、拉、奇......」他的名字，自獠牙闪闪发光的洛塞提口中，一节一节地迸了出来。
听得米拉奇两膝发虚，冷汗簌簌簌滚落。
好在身为局外人的阿卡路尔心明手快，扳过他的身子往前一推：「快跑！」
经这一吼，米拉奇才找回反应力，撒腿便离弦箭似的飞奔起来。
其实若真论脚速，他就是跑得再快，洛塞提要逮他还是老鹰扑小兔一般的轻而易举。幸而有阿卡路尔好人做到底，当他一开跑，便从后抱住了那座已经火星四溅的超级火山。
被这样一拖制，不一会儿米拉奇就跑得没了踪影。
挣开阿卡路尔的手臂，洛塞提悻然转过身：「你们是串通好的吗？」
「怎么可能？」
阿卡路尔走到左道一块方石上坐下，拍拍身边的空位，悠然道，「坐坐吧。米拉奇应该很快就回来了。你也消消气，都几百岁了，别总像年轻人似的动不动就发火，我儿子都没你这么容易生气。」
「哼。」狠狠剜他一眼，洛塞提还是迈脚，走到他刚才拍过的地方坐了下去。
阿卡路尔微俯身，盯着他脚上那根偶尔会顽皮把头钻出短靴的项链，日照下，它光芒褶褶。
不知被什么力量牵引，他不自觉地摸向那串项链，喃喃低语：「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我给红亲手戴上的东西会跑到你脚上？」
闻言洛塞提看了看他，想到这些天来都没提及这个问题，谜团始终未解。如今他自己说起，不妨趁机问个水落石出。
「你说的红到底是什么？人吗？你的同伴？」
「不是。红是我刚进希塔什那天在河边捡到的。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像只獒，但我从没见过那么大的獒，全身都是红色的绒毛，非常漂亮。」
他的唇角飘上微笑，没有注意到，洛塞提因他的话而一变再变的脸色。
通体红色的『獒』。
那不是......我？洛塞提难以置信地想。
那当然不是他的原形，但如果他的魔力被强行封制，为了保存精原尽快恢复成人形，便会本能化作兽态。
而普天之下，有能力对他做出这种事的妖魔，只有娜尼茜娅。并非娜尼茜娅的魔力比他强大多少，而是一种在身系血缘的妖魔间，独有的特殊力量罢了。
这么说来，那天娜尼茜娅果然对他做了什么。
这些年来除开必要性见面外，他们一直互不干涉，突然封制他的魔力更将他送至希塔什，到底是出自什么原因，有何目的？
「至于这串东西......」阿卡路尔没有发觉他的走神，依旧缓缓说着。不过当他听见有关项链的事，便立即收回了越行越远的心思。
「也是红挖出来的。我本来想套在它脖子上，但它头太大了戴不进去，我又给自己戴，结果刚刚好。然后我就把另一串挂在它后蹄上。就这样，我得了条项链，红得了条脚链。但是为什么红突然不见，还有它脚上的链子怎么会跑到你那里，我却是真的搞不懂。」
整件事的始末到此全部托出，由于他始终盯着那条链坠，没发觉身边人一张俊脸已冻得比冰山还要湿冷僵硬。
搞、什、么？难道，这就是天意？天意要他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何其讽刺。
那串自他恢复人形后，一直令他苦苦受制的鬼东西，竟是由他自己在毫无意识的情形下掘出来，甚至要求佩戴的？！
虽然事情发展到现在，那串脚链给他带来的弊端并没有当初预想的大，但是一想到那么多次的痛楚折磨居然都是他自找的，就实在是极度不爽。
不止不爽，甚至很想揪一个天神过来，好好地问清楚，这究竟是开的什么玩笑！想借此摆布他吗？天上的神一定是集体发疯发癫了......
阿卡路尔终于察觉他的不对劲，抬起眼帘望去：「你怎么了？」
「哼......」并不想将气泄在对方身上，但被愚弄的感觉还是令洛塞提怒火难熄，沉着双眉冷冷道，「遇上你这样的人，红可真是幸、运、极、了。」幸运得被魔与神之手共同捉弄。
听出他语气中的讥诮，阿卡路尔眯起眼，沉吟道：「它幸不幸运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至少我是幸运的。」
洛塞提愕然：「怎么说？」
「虽然不懂项链是怎么跑到你脚上，但是如果没有红把它挖出来，我一定早就被你吃掉了吧。」
「......」
面对他的缄默，阿卡路尔深觉无言，仰头望向遥不可及的苍穹，碧空如洗，净得一尘不染，仿佛能将人心也一并漂清。
「假如将来项链被拿掉了，」忽然他问，「你还是会毫不犹豫的吃我，对吗？」
眼睫无由一颤，直到此时洛塞提才猛然惊觉，他所提及的事，自己竟已然忘却了那么久。而这，亦是当初自己一路尾随他的初衷。
这样的问题，真的有答案么？
然而妖魔的本能，却抢先思想一步给出了答复。
「对......」对什么？该死，明明有哪里不对劲......
话一脱口，即有莫名的悔意袭上心头，正为难着不知该怎样圆了这尾，却听见一阵清朗的笑。阿卡路尔站起身，依旧是高昂着头，伸展双臂，像要将蓝天收进怀中。
「所以你看，」他笑着说，「直到现在我还好好的活着站在这里，难道还不叫幸运吗？」
望着那副傲然挺立的背影，竟是怎么也挪不开眼。
这一刻洛塞提突然感到，因为那串项链而被幸运女神眷顾着的，并不仅仅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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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为只是一桩简单的小事，然而从米拉奇寻找那『什么乳』到回来阿卡路尔面前，已是好几天之后了。
走时还好好的，再见米拉奇却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阿卡路尔不由奇怪。
「你碰上什么麻烦了？」
米拉奇摇头，脸上表情郁闷。
阿卡路尔体贴地没有多问，再看他怀中的小家伙睡得正香，约莫是奶足饭饱了。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一个人类的小孩落在妖魔手里终归不安全。妖魔均喜怒无常，哪怕上一秒还对你和颜悦色，说不定下一秒就大发雷霆，或者更糟。
还是得想办法劝米拉奇把小孩送走，就不知他愿不愿意......
正忖量着，忽听见米拉奇喊道：「艾尔--」
「嗯？」
看回米拉奇，却见他哭丧着一张脸，几乎是哀求着道：「艾尔，你帮我想想办法吧。怎么把这个小东西送走才好？」
阿卡路尔意外地瞅着他，「你要把他送走？」
「嗯。」米拉奇用力点头，「而且越快越好，最好是立刻、马上、现在！」
在松口气的同时，阿卡路尔仍不免疑惑：「怎么了？」他不是很中意这小家伙的吗？
米拉奇鼓起腮帮：「太累了，就为找点吃的还要跟那些母狼母豹干架，谁吃得消。」
见阿卡路尔眼中冒出一丝异光，他忙挺了挺胸，「我可不是怕它们喔，只是每次都要这样实在太烦啦！」
阿卡路尔失笑，认真思索片刻，问道：「这里离希塔什最外围的山脚还有多远路程？」
「具体说不出来，不过以你的脚速来算，一个下午时间应该能走到。到了那里，也就基本上离开希塔什了。」
「那最近的城镇呢？远不远？」
米拉奇为难地皱起了眉：「远倒不远，但那儿是乌尔国界。听说乌尔现在正处动荡，而且那个城镇离王城不远，里面的人对外来人员会比较敏感，把小孩送到那儿恐怕不安全吧？」
乌尔......吗？f
当阿卡路尔听见这个名字，心中顿时涌上许多奇怪的感觉，却又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乌尔，由苏美尔人建立的第三王朝都城，也是他此行的目的地。
这趟远行，在希塔什耗费了不少日子，然而当他想起时，却觉得进山仿佛还只是几天前的事，今天，他已将进入目的国界，再过不久，便可到达乌尔王城。
从开始到现在好似只有短短一瞬，让人莫名的恍惚。
短暂的，真的仅是时间而已吗？......
想不出所以然，他不再深究，答说：「应该没关系。只要在人类居住范围内，总比这样颠沛要好得多。」
米拉奇想想也对，便点头应允，突又迟疑地问：「那我们......现在就出发过去吗？」
阿卡路尔笑笑：「嗯，宜早不宜迟，不过我们可以走慢一点，等到那里，差不多也入夜了。」
米拉奇这才放心，对他的细心与周到报以感激一笑，这才与他沿出山的窄道慢慢前行。
无论如何，那里是人类地界，米拉奇固然不惧怕人类，但这次并不是为了滋事而去，没有必要也不希望引起人们的围堵或恐慌。
对人类而言，纵是外形再小，但凡是妖魔就皆被视为邪恶与灾难的代言。为了避免麻烦，最好是能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把婴孩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