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妖莲若————陆凌零

作者:陆凌零  录入:01-21

十九的生辰八字,莲若都还记得。掐指一算,便可知他大概什么时候、去什么地方投了胎。莲若仍旧日日修行,可不管他怎么掐算,却始终没有十九转世的消息。
直到又过了两百年。
东方紫鸾星动,子时,客星过太白。莲若去见了莲妖。
"他转世了,我要去寻他。"
那时候,鱼妖已经去了人世修行。莲妖担忧地看他:"莲若,你可知你的天劫,就在这一两年内。"莲妖已经经了天劫,当时险些五雷轰顶,至今记忆犹新。
莲若不经意地一笑:"天打雷劈又如何?我是水,难不成还能烧焦了我?"
莲妖于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再不多言,只说:"我近日便要得道,此后这池子里,便没有人陪你了。"
依依惜别一晚。天明,莲若头也不回地下了山。
山下却早已不是当年他熟悉的模样。虽然也有所耳闻,可真看见了还是吓了一跳。高到看不见顶的楼,会自己跑的铁匣子汽车,到了夜晚比夜明珠还亮的电灯,全都是比妖术还神奇的东西。莲若变了自己的装束,长发截短了,素色的袍子换成了白色的衣裤。在嘈杂的城市里,他的妖术不是很方便施展。
所以要找十九,也花了他很多时间。
他遇到十九的那天下着雪。那时莲若正站在街道的一角看纷纷扬扬的雪花,恍惚间几百年前,他也曾经这样站在一个院子里,看雪花安静地落在腊梅上。然后,便有一双手自背后伸过来,给他披上厚厚的外衣。
于是真的有一双手从背后伸了过来,把一件大衣轻轻地披在他肩上。莲若讶然地转过头,就看见身后站着一个十多岁的少年。还带着一丝青涩的味道,但已能看出日后必定出落成光彩夺目的英俊青年。莲若的眼光落在他眼角的三生痣上,便再也移不开。
那少年也不说话,只看着莲若微微笑着。他的笑容很温暖,像是从前常常在十九脸上看到的那样。他的眼睛却看不到底,仿佛经过了大喜大悲之后的平静。那不像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应该有的眼神。
少年轻轻地说:"天太冷了,别在这儿站着。"
他们是今生的第一次相逢,但却好像从几百年前就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一样。于是谁也没有说话。莲若牵着他的手走的时候,甚至没有想到要去质疑究竟是要去谁的"家"。
少年还在念书,一个人住在学校附近租来的公寓里。房间小小的,整齐朴素。少年领莲若进了门,推他去浴室洗了个热水澡。莲若换上松松垮垮的大T恤出来的时候,少年正坐在沙发上想着什么。抬头看见他,立刻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不好意思啊,什么也没问就把你拉到我住的地方来了。"他习惯性地挠了挠头发,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更加像十九了,"那个,你住在什么地方?"
莲若犹豫了,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自己居无定所--那听起来很奇怪。他不想和他分开。
不过少年很快地又问:"你以前是不是住在......呃......山上之类的地方?"
"--我看你不太像城市里的人,你是到这里来找人的么?"他又补充了一句。
莲若点点头:"嗯。我还没有找到落脚的地方。"
少年说:"要是不着急,就先住在我这里吧。"
莲若愣了一愣。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念头有了很多,但最后说出口的却是:"你......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这句话,他在前两世一直没有机会问。
"邢宇。我叫邢宇。"
莲若便在邢宇的公寓住下了。床很大,够睡两个人。至于吃饭--莲若本就是不怎么吃东西的人。
白天邢宇去上课的时候,莲若有时候隐了身形,坐在教室外面的那棵树上。透过窗户,看见邢宇一手托腮,一手拿笔,有时候微微蹙眉用手里的笔挠挠头,小动作像极了十九。有时候却有意无意地往外看一眼,常常就看到莲若藏身的那棵树。
开始的时候吓了一跳,后来却发现邢宇并不在看他坐着的那棵树枝,这才安下心来。邢宇看着窗外的时候常常带着淡淡的笑容,像是初遇的那天,把大衣披在莲若肩头时脸上的表情。莲若觉得,那个微笑很像很久之前,在腊梅树下把轻裘披在他肩头的人。
有一天莲若无事在公寓里整理东西。他打扫房间,一半自己动手,一半用妖法。正看空中一堆东西自己飞来飞去,却突然听到门口一串钥匙丁丁咚咚地响,接着是邢宇的声音:"我回来了--"
急急收了法术,最后一只盒子在半空摇晃了两下,扑地一声掉到了床上,啪地开了。莲若忙去收拾,刚把盒子捧在手里,却突然一动也不动了。
那盒子不大,里头垫着红色丝绒。莲若知道它是邢宇小心收藏的东西,里面必定是对邢宇很重要的物品。他没有想到会是这个。
一块玉佩,很老了,淡淡的温润绿色。不知是什么朝代的能工巧匠,将它刻成了一条龙的形状,栩栩如生。
有几百年的时间,它曾经是挂在莲若的胸口,满满的,带着那个人的气息。
莲若怔怔地站在原地,直到邢宇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来:"阿若?阿若你在干什么?"
声音在看到他的时候戛然而止。莲若转过头,轻声说:"这个......"
说了两个字,又犹豫了。他不知道该怎么问邢宇。他不是皇上,也不是十九。他什么也不会知道。那些回忆,那些温暖的爱和铭心的痛,他统统都不记得。
邢宇若有所思地看着莲若和他手里的玉佩。他的双眼像初遇那天一样,包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那个......是我十岁时父母给的生日礼物。好像是古董......"他抬起头来看莲若,"你要是喜欢,就给你好了。"
莲若有些手足无措起来:"这个......不太好吧......"
邢宇一笑:"就这么着了。"不等他回答,自己转了身,一边走一边大声说:"我饿了--啊,晚饭吃什么?......"
莲若愣了一愣,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回答他,只是把那块许久不见的玉佩,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珍重得好像他失而复得的爱人。
邢宇和莲若之间,保持着一种奇怪的、若远若近的距离。
不过是街头偶然相遇的陌生人,却可以带回家中,睡在一张床上,送他当作珍宝的玉佩。莲若觉得邢宇常常在看他,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像是很久之前的皇上,也像很久之前的十九。但是每次莲若也转了眼去看他时,邢宇便不着声色地移开了眼睛,仿佛仍是那个十多岁的、什么都不记得的少年。
邢宇也从不问他的身世,他要找的"那个人"究竟找到没有。他若不是对莲若毫不关心,那一定是对莲若已经无比了解,无需再问。莲若同他一起去见过同学和父母。对旁人,邢宇只说莲若是个很好的朋友。
朋友也好。只要能留在他身边,晚上惊醒时,一转头便可以看到他的容颜,那么,怎样都行。
夏天的时候下起了暴雨。每日每夜,无休无尽。莲若一个人窝在小公寓里看新闻,都是哪里哪里洪水、哪里哪里决堤的消息。他有些担心起自己的本体来。雪峰山上的树,近年来被砍了不少;原先住在那里的妖怪也都纷纷下山另觅住处。只有像莲若这样本体不便移动的,还留在山上。可是现在下着暴雨,连山上的水也不太安分了。
水太多了,满满溢溢。不决堤,也容易出事。
莲若决定回山上去,等过了这个夏天再说。天劫迫在眉睫,他不想再和邢宇不告而别。一直等到邢宇夏考结束,莲若跟他说了。邢宇点点头,应了一声。
回到山上也并没有什么差别。雨仍然下个不停,天昏地暗。落在山上的雨水没有树木的阻挡,挟着泥沙哗哗地往下流。莲若顾着自己的本体,又用法力引导雨水融入沟涧。他抬头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向来平静的脸上也禁不住流露出担心的神情。
远远地从雨里似乎传来了什么声音,莲若转过头去,便见一个人影自雨幕中影影绰绰地走来。那人撑着一把伞,不过在这样的天气里显然不管什么用,于是从头发到脚跟都是湿漉漉的。莲若只愣了一会,便飞步迎上去。
竟然是邢宇。
莲若跟他面对面站在雨里,稍长了些的头发垂在白色的衣衫上。雨珠落下来,就好像他身上有一层看不见的屏障一样,一颗一颗自动跳了开去,化成烟雾。他太过惊讶,以至于忘了收起避水的法术。
"......你......怎么来了?"
邢宇笑笑,一身的狼狈并不影响这个笑容的温度。他回答的内容,十分奇怪:
"因为这次我不想再后悔。"
他的眼神仍如初见时一样,深深的看不见底,带着不属于少年的忧伤。莲若不自觉地避开眼睛,转移话题:"那时我说要来,你怎么不一起......"
"怕耽误你办事情。"
远处不知是雷声还是什么轰轰地响着。邢宇的狼狈看在莲若眼里,不由得勾起了一丝心疼。转了身说:"这附近有个山洞,先进去避雨吧。"刚迈开两步,邢宇从身后一把抓住了他手,攥得紧紧的再不肯放开。莲若稍稍挣了两下,也就随他去了。暗地里就着那只手,也给邢宇施了个避雨的法术。
雨里,纷纷扰扰前尘往事,都随着紧握的那只手点点滴滴涌上心头。他还记得前一世,就是因为不想让十九知道他是妖怪,因而耗尽妖力、现形遁走。他也还记得上上世,是因为不想看见皇上娶了别人,自己逃回山上。当时觉得一定要坚持的事情,在这么久的别离这么久的思念之后,都变成了仿佛小孩子一样的固执。再多的坚持,抵不过那人与自己交叠的一只手。
--所以这次,我不想再后悔。
一阵风鼓起了邢宇手中的伞,挣脱了他的手,飘飘地落在几步远的地方。邢宇朝莲若笑了一笑,松开手,转身去拣。莲若便也笑着看他,从涌流的雨水中小心地走了过去,弯下腰,伸手将那伞柄握住。
远处轰轰的声音愈发地响了。
邢宇站起身子。莲若的神情却变了。
他突然发现,那轰轰的声音并不是雷声。
--在邢宇的时代,新闻里对这个有一个专有称呼,叫做"泥石流"。
而现在,他们就正在一股巨大的泥石流下方。从声音听,泥石流涌到这里的时间,不会超过二十秒。
二十秒的时间足以做很多事情,也不足以做太多事情。而莲若首先做的事情,却是苦笑。
笑世事无常。笑造化弄人。笑每一世每一世,幸福的时间总是太短。
原来幸福对于妖怪,永远是奢望。如果不是自己亲手斩断,便总有天意来斩。
原来那一个眉梢有三生痣的男子,真的,是他这一辈子的劫。
莲若深吸一口气。下一秒,他已经飘到邢宇身边。邢宇抬起头,略显惊讶的神情印在眼里。张开了双臂,有银色的光华冉冉升起,雾一般地笼在了四周。像是一颗巨大的夜明珠,包围住两个人。什么也不解释。不需要,也再没有必要了。莲若收了手臂,将邢宇紧紧拥在怀里。下一刻,夹杂着无数泥沙和石块的洪流,咆哮而下,瞬间没顶。
一直,一直,是你在追寻我。一直,一直,是我从你身边逃开。终于这一世,换我来找你,换我的臂膀来拥住你。终于这一世,是我先开口对你说。
莲若将头放在邢宇肩上。在似乎永无止境地撞击着妖术屏障的洪流里,轻声地呢喃:
"我爱你。"
轰轰的声音,渐渐地小了,渐渐地远去了。自残留的泥石之上,银色的光华丝丝缕缕聚集又丝丝缕缕消散,现出其中笼罩着的沉睡的少年。身上虽然沾满了泥沙,却是毫发无伤。
他躺着的地方,现在已经是乱石泥潭,可在半个时辰之前,这里还是一泓池水,清可见底。晴天的时候,水波潋滟;雨天的时候,烟笼雾绕。
凡是修行的妖怪,在得道之前一旦失了本体,便是魂飞魄散。所以妖怪的天劫,常是五雷轰顶。可对于莲若这样的水妖,若要灭了本体,只有用泥土掩埋。
莲若不想离开。他的手臂已经透明,抓不住任何东西,可他仍徒劳地伸出手去,想再抚摸一下邢宇的脸庞,和他眉梢那颗困了他五百年的三生痣。他还有很多话想说。他想告诉邢宇他不后悔,他想对邢宇说对不起这次又是我任性地离开了,可是所有的话,在他消散之前,只来得及凝成一句若有似无的叹息。

第四章 结局

什么都不在了,什么也感觉不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寂静与黑暗。朦朦胧胧中,前方似乎有一盏隐隐约约的灯火。莲若不自觉地被它吸引,飘了过去。到了近前,却发现是个提着引魂灯的鬼差,见他来了咧嘴一笑,转身在前方引路。莲若跟着他,心中说不出的疑惑。
我,不是妖怪么?方才,我的本体不是被泥石掩埋了么?我不是应该已经,魂飞魄散了么?
为什么我还在这儿?为什么我能遇上地府来的鬼差?为什么,我会被引魂灯所吸引?
鬼差引莲若进了一间灯火辉煌的大厅。厅上坐着一个人,皂衣皂帽,面容漆黑,留着一把长髯。莲若情知是传说中的阎王,便在阶下站定候着。
阎王抬起头来看他一眼,眼中一闪而过一丝笑意:"......原来是你。"
莲若更加疑惑,他不记得曾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人,可对方却好像对他无比熟悉。
那引他前来的鬼差在一旁说:"大人,要去领投胎案牒么?"
阎王道:"不急。"挥手遣退了鬼差,指着一旁的椅子对莲若笑道:"你先坐下。"见莲若落了座,也停下手中的文书,往后倚在椅背上笑着说:"你活了这么久,投胎也不急于这一时。不如,先听我讲个故事?"
莲若淡淡地点了点头。
阎王便道:"你可知,你为什么会来这儿投胎?"知道莲若不明白,便接着说,"--你先低头看胸前。"
莲若低了头,胸前挂着一块玉佩,是这三生三世陪在他身边的那块碧绿龙玉。
阎王笑道:"就是那个--他怕你躲不过天劫魂飞魄散,因而在里头注了自己的一魂三魄。只要那玉佩在你身边,你就能和他共用一个灵魂。"
莲若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
阎王点点头,又说:"你可曾恨他?第一世他娶别人负了你,第二世他让你救人以致耗尽法力,第三世你更为了救他形神俱灭......"他看莲若的神情,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于是也不等回答,又笑笑问:"你可知你离开他之后,他又如何?"
"第一世你投了池之后,他从洞房冲到池边,不顾别人阻拦自己跳下去找你。数九寒冬,落了风寒,加之心病难医,之后不到半年,便驾崩了。"
"他来了地府,执意要找你的魂魄,整整过了一甲子、翻遍了生死簿,才肯再去投胎。临行前立了誓,只要那一生能再与你相逢,他宁可不要荣华富贵,也不要子孙后嗣。"
"第二世你化了原形遁走,是少林寺的方丈告诉他你本是妖怪,他给你的那颗药丸害死了你。他万念俱灰,一年后武林围攻魔教,最后一战他使了同归于尽的打法。"
"那一世他来了地府,不肯喝孟婆汤。无论如何劝说,他已经对人世了无生趣,宁愿守着你的回忆,在地底一直做个孤魂野鬼。后来我实在无法,不得已向他泄了天机。"
阎王说到这里,喝了一口茶,又抬头看着莲若:"你可知道,他是你命中注定、三生三世的劫数?"
莲若胸口一紧,接着说:"所以你让他保留了前世的记忆,转世投胎;他又求你分了他一半的魂魄在玉佩里,好让我度过天劫?"
一切都明了了。
那一世他去城市里找邢宇,邢宇也去雪峰山上找他。两相错开,结果是直到十多年后,才再次重逢。
所以他会在街头遇到莲若之后,便毫不犹豫地带他回家,让他住下。所以他会随便找个机会,把那块珍贵的玉佩交给莲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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