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我甚至不能想象失去你的世界,尽管我们终究因为命运无法在一起,但我又能如何?
又能如何?
亚登,我甚至没有发觉你在我心里已经占据着这样重要的地位。
你与我,你进入我的体内,那一刻我以为我是完整的,甚至,被爱着。你的脸,汗湿的黑发,凌厉刚毅,你是拥有冰般冷漠与火般热情天性的男子,我在最初,你的冷漠中看见自己的愚蠢无知,又在你天性中隐藏的热情体会生命的狂喜,我在你的爱里重生,而今因为我尚未告知你的秘密,你将走向毁灭。
我在自己内心的哭喊嘶吼无法向葛诺亚女侯爵表达,这个说得正高兴的女人不能理解我,我也无法理解为何世人总被俊美的表象欺骗,那张面具,甚至让人看不见他的心,如此冰冷黑暗的心脏。这个诅咒是属于我,以及他,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点,但我怎能让我亲爱的朋友、伙伴,与我不幸的命运一起陪葬?
那个魔鬼不能这样做,我必须阻止他,以我自身的灵魂发誓,我必须让我爱的人远离这些罪孽,亚登,你的罪孽洁白如雪,我的罪鲜红如血。
我让我曾爱过的人悲伤至死,因为我杀了她所爱的男人,我所恨的他。我不能寻求任何赦免救赎,从百年前我意识到乔伊斯对我而言是怎样的存在,我便无法拉住我跃动的心。她是我挚爱的姐姐,我百年前唯一爱过的女人;我小心的掩藏着对她的爱意不敢泄漏分毫,直到她面色如朝阳之花,微笑的与我分享她的恋爱,甚至告诉我她决定要下嫁的对象是谁,我都能忍受,因为我爱她。
但他怎能如此,夺走我爱的人,又剥夺我唯一的信念,我的信念不过是让我爱的人幸福。一切都来不及回头,在那个晚上,他吐露爱意,这是我和他的悲剧,可笑的是,他以为占有我的肉体就是拥有我,他在那个晚上永远失去我以及我对他浅薄的敬爱,我的姐夫,我曾经那样称呼他,在不久之后,我亲手,杀死他。我至今仍然不后悔,就算百年时光倒退,让他原本的肉体重生,我也不会改变我的决定。
但百年,实在太过久长。
我得到她的原谅,在乔伊斯逝世前,苍老的她对着我一如往昔的脸庞,如幽灵般鬼魅的出现,竟露出欣喜的微笑,她枯瘦的手抚摸我的发,一如她曾经对我那样的温柔,她拥抱我,像拥抱她挚爱的兄弟,她在我的眼里一直都是如此美丽与不可思议,她轻轻的叹气,在拥抱中宽恕我的罪,她知道了!
在那个瞬间我有这样的感觉,但我干涩的喉咙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我美丽坚强的姐姐,在我怀里咽下人世最后的呼吸,留下我独自面对这荒缪的一切。
如今我实在疲惫,我与他的故事,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意义,我与他的仇恨,我的契约,与我挚爱朋友构成了我存在的价值,以及目的。
VIII
马车辘辘驶过原野,我可以看见不远的凯文城,矗立如遮风避雨的大树,然而,我把雷电乌云带进城堡里。
松松的苏格兰小调,欢欣的音符,我让自己感受着凯文的一切,这个地方让我如此留恋,因为它拥有使我迷惑的苍茫之美,亚登的脸板着,但我知道他也很高兴回到这个属于他的地方,尽管他的宿敌是他的客人。
惊异的事实是,我尚未透露我所害怕颤抖的魔鬼正是他的宿敌,不,应该这么说,那个寄宿在劳勃伯爵俊美皮囊之下,是我百年的羁绊,仇恨,将他带回我的身边。但我怎能对我的挚爱的朋友透露这个秘密?又怎能对他提起这件荒诞不羁的事情:我是个不死的怪物?
多少个没有月光的夜,我让自己笨拙的在黑暗中摸索,让自己习惯于在没有月光的夜晚行动,习惯夜晚的鬼魅以及惧怕任何一丁点的月光。
但我怎能舍弃人天性中对月光的浪漫幻想,尽管我不再像是个正常的人,尽管我的寿命被拉长我的岁月被扭曲,尽管我不断告诉我自己让自己克制一切让我身陷危险的冲动,但,那个晚上,我还是走出去了。我看见他,他也看见我。
比深蓝色还要幽深,比翠绿山林还要忧郁,那双眼,高耸的颧骨,发如金阳,他眼眸中是苍白的我苍老的灵魂,灰白色的头发垂落额间。在月光之下,我看见他赤裸裸的骨架,苍白如银的月光,映照穿透我们的躯体,将我们是怪物的事实显现,让这恶心的现实裸露。
啊,月光,圣洁的银色光辉更加突显我和他的丑陋与猥亵。
我们,在彼此眼中看见的都是百年前那副早该销亡的枯骨,冰冷没有温度,没有血色,白骨永不腐朽,只是空洞的眼窝处是那么可怕,他看我也是如此,我们是相对的镜,在这百年里让仇恨折磨彼此,也让不死之身以各种方式受尽折磨,死亡是解脱也是,重生。
但是,亚登,我能抛开这一切,却不能抛下你。
尤其是我答应那个女人的契约,以及我那最后的五个金币,94个金币是我拥有的全部,但是没有那五个,一切努力终将化成泡影。
亚登,你的步伐为什么这么仓促,脚步声这么急忙的重迭着,你是在担忧着什么吗?
我看见他推开主厅的大门,以及那让我震撼的一个画面,抱着娃娃的金发小女孩,以及她怀中那苍白紧皱毫无血色的脸庞,在门打开的瞬间,他们像是受到惊吓的小动物,双双戒备的看着我们。
我注意到他们之中的那个怀表,我以某种形式还给那个人的表。
劳勃也注意到这一点,他幽深的眼瞳眨眼不眨的盯着那个表,我感觉不出他的情绪。亚登快速的走向他们的小天地,我讶异的察觉那两张脸上首次出现的某种孺慕之情,像是我姐姐常对我微笑的那样,安妮和那个男孩分别亲吻亚登的脸颊,他们说,「你回来了,叔叔。」
叔叔?他不是谭坡伯爵吗?
在我与那个女人的契约中,我获得新的心脏,交换条件是我必须照顾她愚蠢的丈夫以及孩子。但如果他不是谭坡伯爵,他又是谁?
凯文堡里不可能凭空出现他这样的人物,况且他,长得与那个女人给我看见的画像一模一样。这个可怕的事实里面,隐藏着的秘密究竟是什么,我想知道,又害怕知道后无法面对亚登,以及忠于我的心。
女侯爵优雅的吩咐金管家让她开始张罗我们的晚餐,没有察觉我们三个人之间的怪异氛围。
我知道我与劳勃猜测的思路很相近,那个孩子与他年轻的面孔如此相像,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问题,那个孩子病弱的身体苟延残喘的活着,是因为他想要活着,但是这样一个病弱的躯体,又怎能熬过无数寒暑直至今天?
生我之门,死我之户,为了生存而必须造就无数血淋淋的死亡,我感觉到那是个我不会喜欢的想法:
以他人鲜血延续生命。
Frailty, thy name is womanV
IX
于是我在夜晚时刻,众人沉睡之际,再度爬上那个塔楼。
我在这里首次与年少的他相遇,我在残有他记忆的图纸上看见岁月的痕迹,年少,苍老,年少。
而今我再度展开九张图纸,拼成那幅图画,画里的少年却不再年少。
他深陷空洞的黑色眼睛看着我,瘦削骨节分明的手拿着一把镰刀,白色的发凌乱的散在肩上,以一股幽冥的微笑朝我招手,他如死神般收割着灵魂,并将它们酿成美酒。
我震惊的看着他的转变,开始感到不安,这意味着什么?
我与他的死亡?我们百年的羁绊终于要完结了吗?
我能够来得及完成我与他以及她的契约吗?不容许我再度细细思索他鬼魅的笑,重重迭迭的脚步声在我背后的门外响起,是谁,我只能匆忙的躲进腥红色的落地帘幕之后,等待着。
门锁扭动的声音,然后,我听见亚登,以及,他的宿敌,那个魔鬼的声音。
他们来这里做什么?我扭着帘幕缩紧手臂,让自己藏在阴影里。
「那么,请坐吧,劳勃,不介意的话,让我开始述说关于我的祖母以及你与我最初的仇恨。我知道你深爱着你的姐姐,却不知道这不过是幼稚的迷恋,我说,那个女人,自从嫁与我的兄长阿瑟,也就是前任谭坡伯爵,我就看出来这一点,她深爱着我的兄弟,可悲的你怎么会知道,你所谓的一切为她好,只不过是害了她。
你揭发我兄长叛变的消息,并且警告她离开,但你怎么会明白,她就算是死,也只会是因为阿瑟不再存活于世间。啊,你不知道吧?
我告诉你,那个女人为了拯救阿瑟甚至不惜牺牲生命,以及我下半辈子的正常生活,我看过她的那封信,她所留下的怀表受过诅咒,偏偏阿瑟不肯认清这一点,只是让酒精麻痹自己,以为她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于是他带着怀表沉入深海。
我失去了我的兄弟,我的亲人,你懂不懂?但在我接管这里不久,那个戒指回到这里。那属于我们贝顿家的宿命,那个戒指,以及那个女人的怨恨,她讨厌我,因为我让自己的兄长死于哀伤,她不能原谅我的兄长因为她是那么爱他,她把那个戒指弄回来,让我的症状开始发作,我的心脏会跳得很快,像是濒死前的急速跳动,我的心跳急躁的跃动,我的皮肤滚烫,我变成了,怪物。很可笑,不是吗?劳勃。」
「请你看看你背后那位女士吧,亚登。」
「你以为这样代表什么意义吗?你在转移我的注意力,是要让你无耻的诡计再度在我面前施展,还是以为我看着我的祖母我就会原谅你?」
「不,她是我唯一爱过的女人。」
「你疯了,劳勃,你和我都不曾见过她,而你,深爱着的是我的嫂嫂。而我从不知道你已经病得开始胡言乱语。你说,你是谁?」
「安静的听我说,谭坡伯爵,你可以称呼我为劳勃,但我更喜欢另外一个名字Davey Jones,至少百年之中,在海域上航行的人,都知道我的名字。我不知道劳勃过去做了什么,也不想知道,我短暂的一生中所爱过的女性,只有你们的祖母,可笑的是,我连一天的父亲都做不成,我甚至不知道她替我生了两个儿子。乔伊斯从没有和我谈关于她的任何事情。」
「不管你是什么,劳勃,我都无法将你当作朋友。现在,我希望你尽快离开这里。这也是我今晚找你谈话的目的,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希望我明天看见你的马车驶出凯文。」
「哈,你的个性倒是和我深爱的那个人如此相像。
你的朋友也是个傻瓜,他甚至为了毁灭你而与我交换契约,让我使用他的躯体,以及他的灵魂归我所有。我在百年,曾经也是冰冷的深海里一具肿胀变形的尸体,我的仇恨使Davey Jones对我的仇恨感到兴趣,因为他已经无法感受到任何激动的情绪,因为他没有心脏的胸膛是冰冷的。
他与我定下契约,我在他的船上工作百年,他便赋予我一具新的躯体,我答应了他。但他所感兴趣的,是我的那股仇恨。然而,我在百年之中,最常想到的那个人,我最初的爱,我痛苦的诅咒他,同时不可遏止的爱着他,尽管他恨我,并且亲手杀死我。按照契约,百年后,那个魔鬼将我的灵魂收入他的躯体,他狂喜的感觉着我激烈的情绪,那是我的痛苦我的恨以及我的爱,我在无数次的失败后,得到了他驱体的所有权,而我最初的爱,我所恨的人,仍一无所知。
我疯狂的运用我所有的手段,让他的生活不再平静,让他感受我的痛苦,但看着我所怨恨的那个人痛苦,我却感觉到如此空虚。
他必须以一口血一口肉才能获得重生,他是如此愤怒的想逃离我,而与那个女人,你的嫂嫂,订下契约,他最终还是离开我。并且带走我与他曾经的友谊,你所说的,受到诅咒的怀表不就是这种款式,我与他的友谊象征,我与他各自拥有相同的一对怀表,他带走了我的,而你的兄长,将他的那个怀表投入大海。」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这光怪陆离的故事?」
「不,我相信。」
我从那遮蔽我身影的帘幕后走出,看见我久违的故友朝我颇具深意的微笑。亚登讶异的看着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但他诧异的是,我附和他的敌人。
我感觉到亚登的疑惑,但我只是示意他们不要询问我任何问题,然后开始叙述我的故事,从我曾经告诉过小公主的那个故事接续下去的发展。
那位年轻船长遗忘了自己是谁,也丢失了他赖以维生的那三个名字:他爱着的人,他恨着的人,以及他的名字。
他在如此困惑茫然的时候来到陌生的苏格兰,他的心里有一股声音催促着他必须来到这里,他的血液因为对苏格兰的爱而温暖,他不知道促使他来到这里的是,他与她,那个女人的契约。那个女人以一口血一口肉要求他完成她的使命:照顾那两个孩子,以及,谭坡伯爵。
当然,这是后来年轻船长才发现到的真实。
事实上,他以为自己是个普通至极的人,而年轻船长本身除了那些零碎的工作也实在没有多少传奇性的故事可以谈。
然后,他注意到,那个女孩提起魔鬼的名字,他在塔楼里发觉惊人的事实,他挖掘出自己的记忆,开始明白自己是什么,为什么在这,以及他拥有的三个名字。
事实上,年轻船长正等待着那一刻,他的契约完成的那一刻,他在百年的岁月里渴望的,只是睡眠。
我注视着劳勃的脸,望进他那双我即使死也不能抹去记忆的双眼之中,比深蓝更幽深,比翠绿更忧郁,我拿出泛黄的半张羊皮纸,我与他的契约,以及那袋到今天为止共99个的金币囊。
他注视着,一如我看着他,一副苟延残喘的枯骨,一对可悲的怪物,我知道我们都太过疲累,以至于舍弃了最简单的原则,解开羁绊的话语甚至只有两个字:
原谅。
Frailty, thy name is womanVI
X.
让彼此解放彼此吧。
他的心意与我相通,「是的。」
我模糊的看见他的脸,如此陌生的脸就是那陪伴我的那个魔鬼吗,我不再确定,是因为他束缚了我的自由,还是因为我对他的仇恨束缚了他的灵魂?
然后我想起他刚刚的叙述,他与那个魔鬼也订下契约,他也失去了属于自己贵重的东西,已经够了,我们的灵魂都太过疲惫,因为爱的出发点,我们却让自己在痛苦中仇恨彼此,我爱她,他爱着我,这些都不再重要。不是吗?
让彼此解放彼此吧。
他盯着我的脸,像是要确认我所说话语的真实性,「是的,我,原谅你了。」
那亚登,你在这我扭曲的人生中,又看见了什么?
我不能离开你,因为我的心指向你的方向,你只是哀伤的开始叙述,我却如坐针毡,我想让你停止叙述你的故事,却不可遏止的想知道更多有关你的故事,以及百年前,我所犯下的过错。
「请让我弥补你,我甚至不知道,你的疯狂是由我间接造成的,尽管你不允许我施舍任何东西,但我要说,这不是施舍。这是我血淋淋的心,以及爱。」
亚登对说出了我一直不敢说的话语,我看见劳勃俊美年轻的脸开始扭曲,他开始尖叫,嘶吼着,脸上的皮肤像是融化似的开始脱落,他叫着「住手,Davey Jones,你这个骗子,魔鬼你想毁约吗,你不想知道你自己的心脏在哪里了吗?」
我没有听见他接下来的声音,因为他已经缩得如此矮小,皱巴巴的喘息着,然后只剩下我手中那一撮发,发如白雪。
他消失了,从我们彼此的诅咒中获得解放,他舍弃了与他人的契约,我知道他离开了,并且重生,不再因为仇恨而束缚他的灵魂。
最终,他仍然是宽恕了我,以及自己。
但是,我呢?
我也会像他那样永远消失在这里吗?
不,我不能忍受,也不愿意离开亚登。
亚登他金色的眼眸注视着我,伸长了手拥抱着我颤抖的四肢,我发现我握着那撮发不断的颤抖,火炉里温暖的火焰对我根本没有任何用,只有这个人,亚登,这个男人能用他独特的温柔温暖我的心脏。
啊,我不知所措的将自己缩小,在他怀中,只要想到下一秒,我可能和我这一生的敌人一般融化在空气之中,我就不断颤抖,如此恐惧,直到死亡接近我,我才知道,我并不如想象中勇敢。
因为亚登他太过细致的温柔,他再度亲吻我的额头,将他的吻落在我的发上,他不顾一切的拥抱我,因为他知道一个人的孤独,我品尝着他的气息,粗犷而带着某种我熟悉的香气,与我的心脏一样,我将手放在他胸膛上,然后主动的亲吻他的面颊。我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我与亚登的每一刻都是这样短暂,我不得不悲哀的想,至少让我在他的怀抱中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