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那当然。本公子的相貌自然是天下有地上无,绝代风华,眉如远山目如......
"......一点也不像平日里看上去那么傻气。"
我气得浑身哆嗦。
这几日我也看透了,应微说话通常并无丝毫恶意,却总能无意中杀人于无形。
我起身,系上大氅,手缩进灰兔毛的暖手筒里。
"我出去走走。"
菊意停下手里的活儿,抬头看我:"菊意陪十三公子吧,这园子岔路又多又杂,各个院落也都颇为相像,容易迷路。"
我微笑道:"不必,我就近散散步。一刻半刻就回来。"
应微道:"十三公子,不如应微陪你吧,这院子岔路又多又杂,各个院落也都颇为相像,容易迷路。"
疯了。一模一样的话,有必要一人说一遍么?
"多谢。真的不用,我就在附近走走。快要记不得路了,就马上转头回来。"
"十三公子......"
"十三公子......"
我快被逼哭了。
"你们不要逼我了好不好?我就在附近转转。我真的就在附近转转。我真的真的就只在附近转转。"
菊意应微扑通跪倒在地。r
"菊意应微知错,请十三公子责罚!"
仰天长叹。让我死了吧。让我死了吧。这都什么破规矩。
我赶紧把手从暖手筒里拔出来,一手一个扶起来。
"没有的事,是我不应该发火,你们好生看家。我出去逛逛,转眼工夫就回来。"
晴朗冬日,干冷干冷的好天气。整个园子里荡着腊梅的淡香。
像这种淡淡的香氛最有一番妙处。不去在意时,那香味笼得你周身严丝合缝,若深深吸气仔细去闻,却偏生不能闻到分毫。所谓欲速则不达,很有些禅机在里面。
墙角边,一树红梅开得正好。我最喜红梅。
走到跟前仰头看,伸手牵下一枝,放到鼻子前去细细的嗅。
忽然心口里泛起一阵绞痛,绵延到全身,瞬间一动也动不得。
一个华衣少年,蹲在高高的门槛上,手里摇晃着一枝红梅。
冬日暖阳从他背后照进屋子里,他周身轮廓如同金线勾画,投在地上的影子干净清晰。
少年颇有些轻浮地吟道:"雪深春浅,风凉酒暖,墙角一枝梅,占尽山河万里香。"
那句子是屋里的人数年前写的,他自己都忘了,难为那少年竟还记得。
少年歪头笑道:"好生小气。不就是弄丢了你的玉佩么,赶明儿寻个水色最好的老坑种,还按原来的花样差人雕了,赔你还不成?"
横过梅枝闻了一闻,又笑道:"我特意去适水园掐的老梅,统共也就只开了几枝这样好的。果真好香。你要不要?你要不要?"
我看不清他的模样。一枝血色红梅在他指缝里斜斜的倚着,阳光照上去,瓣儿都变得透明水亮。
是前年冬天的事情吧。我最近,好生思旧。
这不好。过去的事,还想来做什么。
轻叹了一口气,放掉梅枝,转身正要走,却看见我身后不远处站着刘程云。
细长身子,系着白色氅衣,浅雪青色长衫,素雅俊俏,抱着胳膊站在雪地里,笑吟吟的看着我。
大氅是纯色的白,衫子颜色也浅,加上白生生一张小脸,说他是雪堆出来冰雕出来的我都信。
"十三公子好雅兴,雪后赏梅,颇得意趣?"
我道:"啊,在屋子里闷了几天,看今日雪景甚好,出来走动走动,这就回去。"
刘程云但笑不语。
他总是笑着,但他的笑总让人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没底,我实在有些惧怕此人。
我拱拱手,说声告辞,裹紧了衣裳迈步便走。
刘程云柔声道:"十三公子可还记得回去的路么?"
当我是白痴么?我很像白痴么?
我回眸一笑道:"在刘公子眼里,原来泯儿是这等痴人。竟连路也记不得。"
刘程云拱手道:"程云失言。公子莫怪,请。"
我颔首,冲他甜甜一笑。心里恨不得生吞活嚼了他。
踌躇满志的走过一座小桥,犹犹豫豫的转了两个弯,心里惴惴的过了三个小岔路口。
终于,我看着石子路两侧一模一样的如意门,门边一模一样的抱鼓石,郁闷了。
刘程云,你这个乾坤天地万里山河市井江湖千秋万代第一乌鸦嘴。
小爷我迷路了。
第五章
不要紧,咱有绝招。
我从怀里掏出一个铜板,朝天一弹,收在手心摊开一看,字。走左边。
如是再三。终于给我寻回去了。
瞧着院子树上的老鸹窝,我想,谁说爷自己回不来?瞧扁了人。
我正要推门进屋,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我房里传出来。
"滚出去!"
爷我还没进来呢,滚甚么出去?再说,这是爷的地盘,还没让你滚出去......
正待发作,忽然怔住,推门的手停在半空。
这声音,我曾听过。
我缩回去,半蹲半跪在窗棂底下,眯着眼睛从窗户缝里往里看。
一对鸳鸯!在我床上!!我床上!!
一个白衣裹着的细长身子被重重的从床上扔下来,脑袋狠狠的撞上雕花的红木桌子腿。
那人轻轻的呻吟了一声,原来是个公子。
自然。既然刚才说话的那人是黄庄主。另一个是什么人,也大概猜得到。
我很努力往床上看。
关着门窗的屋子里很暗,只能看见榻上侧躺着个颀长的身子。两条长腿交叠着,上半身隐在帐子的阴影里,看不见模样。
"滚出去。"还是刚才那句话,火气降了三分,寒气添了十分。我哆嗦了一下。
地上的公子撑着坐起来。"泯儿哪里服侍不周,请庄主明示。"
哎哟,那个小声音真是一团春水悠悠。池里的冰面都给你暖化了。
黄庄主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泯儿?泯儿何时有你这般下作。"
得,又冻上了。这回冻了个通透。
地上的公子爬爬爬,爬到床边,跪立起来,仰起脸儿看着床上的人,柔声道:"是泯儿不懂事,庄主不要生泯儿气,可好么?"
我心里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此人迂腐。这种调调,固然妩媚风情,但未必讨得到好。他嫌你下作,你还这般谄媚,可不正是找死。
黄庄主果然半晌没有反应。我还道他已经睡着了。
地上的公子终于失力跌坐在地上,叹了口气道:"庄主,小人叫苏清文,不叫泯儿。"
床上伸出一只纤细的手,掐住他的下巴,幽幽的开口说话。声音依旧低沉平稳,水波不泛。
"恨我么?恨做泯儿么?你别昏了头,早就说了罢,对我来说,你要么是泯儿,要么,就甚么也不是。自己考虑清楚,鹤顶红还是白绫,刘管家那里都有。滚出去。"
不晓得他手上使了多大力,只能看见苏清文消瘦的身子不停的抖。
终于他放开手里的人,依旧把手搭在床边,手背上好长一条疤。
苏清文撑着身子站起来,转身对着窗棂。我细细端详他。
挺干净俊俏的小模样,尖尖的下巴,水灵的眼睛,一张小脸吓得煞白。亵衣随意系着带子,大敞开着领口,白白的胸膛上一块一块的污紫絮青。脖子上也是。
苏清文拾了地上的衣裳就要出去。
"外头凉,穿齐整再出去。"
尽管那语气冰一般散着寒意,我也猜到苏清文一定会哭。这种人我看得多了。
被人作践成那样他不哭,可若作践他那人稍微给他一丝好脸色,他一定感激到涕泪交流。
别扭小孩脾气。被老爹打巴掌就硬撑着死活不掉一滴泪,老爹若打完再摸摸他脑袋,定然会扑到怀里哭到个昏天黑地。
话说,这苏清文要出来,本公子躲哪里去?
我想我就到院子里石凳上坐着便好,反正是我的院子,我怕甚么。
刚站起身,黄庄主的声音缓缓的传出来。
"窗户底下的客人,外头不冷么,有话不妨进屋说。"
此人好生敏锐,竟知道不是庄子里的人。
他称客人,看似客气,实则是暗藏杀机,一来试探,二来以示疏远防备之心。
这时候,聪明如小爷我,自然是要先自报家门。
我朗声笑道:"泯儿知错,庄主莫怪。"
"是你?"
他倒记得我的声音,如此甚好,反正我也记得他的,刚好扯平。
"你进来。"
苏清文哭得梨花带雨,拉开门迈出来,我正好进去。
二人擦肩而过,他哀怨的看了我一眼,我同情的看了他一眼。
屋子里暖的很,火炉烧得极旺,满屋子都是檀香的气息。我不记得我房里有熏檀香?
走进内室,我弯腰作揖,抬眼看,那人已翻身起来,抱着胳膊端坐在床边。
看了他一眼,我惊愕。
身材修长匀称,麦色皮肤,黑玉长发垂到臂弯,英眉斜飞入鬓,细长眼,悬胆鼻,不薄不厚点朱唇。
算是颇为周正英俊的长相,但绝称不上惊艳,比起清雅脱俗的刘程云来,也着实要逊上几分。
他也许长得并不能算绝美,可是第一眼看见,就很难移开目光。
是了,是因为眼睛。是那一双眼睛。我从来没见过什么人有这么亮的眼睛。
苏清文的眼睛也水汪汪的亮,看起来也灵动,可是和他比起来,就是一潭死水。更别提一般人,跟他一比,根本就是睁眼瞎子。
细细长长,黑白分明,双瞳如黑珍珠,在阴暗的房里也泛着光华泛着水色。
就是那双朗星一般神采飞扬的眸子,让他整个人不动声色的闪闪发光。
我雷劈了似的,呆站在他面前,微张着嘴。
他跟我说了句什么,我没听见。他又说了一遍,我还是没听见。
再后来他微微压一下眉头,幽幽的说了三个字,我总算听见了。
他说,滚出去。
我喜滋滋的看着那双眼睛道:"哦。"
哦什么哦什么哦?他敢叫小爷滚出去?
心下这么念叨着,可是一点火气也提不起来,脚直接不听使唤,转身往门口走。
那双眼睛真亮真好看。我很没出息的想。
果然色字头上一把刀。
走到门口,忽然想到他刚第一句话似乎是问我这几天过的习惯不习惯。
我转头看着他,笑道:"你刚才是问我习不习惯罢?我挺好的。"
他不看我,面无表情,冷冷道:"今儿晚饭莫要吩咐厨子单做了,到素香苑一起吃罢。"
"哦。"想了一想又道:"你笑起来一定很好看,你笑给我看看好不好?"
他立起肘,细长手指撑了下巴,闭着眼缓缓道:"滚出去。"
我不甘心,又道:"就笑一小下下,好不好?"
他半抬眼帘,扫了我一眼,目光冷得如同在看一只恶心的爬虫。
我打了个寒战,匆忙道:"晓得了,我滚出去。"
我真狗腿!我真狗腿!我对不起圣贤的教诲!
心里念叨着出了屋子,正好看见菊意匆匆忙忙的进院门。
我待要问她庄主和那个姓苏的为何会在我屋子里颠鸾倒凤,菊意先开口道:"十三公子让菊意好找!怎么跑到九公子院子里来了?"
姓苏的披着大红的氅衣,拢着手炉,坐在东厢房门口小凳上,眯着眼睛看太阳,视我如无物。
第六章
素香苑。
好大一张圆桌子,按位次围坐满了人。我直到今天才算是见识到了其他八个公子。果然如同应微所说,长相颇有相同之处。都是白净面皮,桃花眼,尖下巴。
这种女人气十足的相貌,和风流倜傥阳刚潇洒的小爷我哪里有一分一毫的相像?扯。
刘程云也在,落到脂粉堆里,更显得他气宇轩昂,仪表堂堂。
我想黄庄主他也真是怪人,身边搁着这么个大美人他不收,去寻那些个庸脂俗粉。
我瞟了一眼刘程云,一如既往,他温文尔雅的笑着,像陈年的桂花酒。
我素喜酒香,却不爱烈酒。桂花酒香而不烈,色亮味醇,入口带桂花味,稍稍有点甜,恰到好处的让人欢喜。
盛夏时候雷雨多,在亭子里摆几碟小菜,温一壶桂花酒,且听风吹雨斜,雷劈云开,是我从小就有的习惯。
后来因为那人作怪,酒坛子里就多了几颗青梅。好端端的桂花香甜,非要加了青梅酸涩微苦的味道,作孽。
我皱眉问他:"这是个甚么喝法?"
他一边在手心里敲打着扇子,一边摇头晃脑道:"佛语有云,口不可说,心不可思。此酒叫做不可思。你连这个都不懂?我还道你是真风雅。"
我不服,朝他弹出一颗花生米,冷笑道:"就算公子我不风雅,也比某人装模作样,附庸风雅来得好。"
他拿扇柄挡开迎面飞来的花生米,跳起来道:"难为我跑这么远来陪你喝酒!下次再来,我就是猪!"
哼,你做猪做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理你。
我道:"你别来,你现在就走。我还嫌你脏了我的八角亭。"
外头暴雨下得正紧。十一二岁的少年撑起扇子顶在头上飞奔出去。后面追着撑伞的小厮,一路哭喊一路捶胸顿足。
那次喝酒最扫兴不过。不过喝桂花酒加青梅的习惯,倒就那么一直保留下来。
第二天听说那小子病了。我爹揪着我的耳朵前去探望。还没进门就被迎面砸了一鞋底。
我当时还咬牙切齿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想到此处,心头狠狠抽了一下。e
我揉揉额角,抬眼看,上位空着,庄主还没到。
眼光扫了一圈,一圈人都在上下打量我。看罢看罢。
刘程云还是笑笑的看着我,还是方才的姿势,似乎一动没动过。我还道他被人点了穴,就多看了几眼。
看见我看他,他立起手肘,手背撑了下巴,又把身子往前探了一探,似乎是要把我看得更清楚。
我想要是用一句诗形容刘程云,就是"桃花潭水深千尺"。
雅适温婉,深不可测。
不过我很快把目光从刘程云身上移开了。因为他进来了。
他一进来,满屋子瞬间亮堂无比。
诗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我今天算是跟桃花扛上了。我想。
他坐下,拿起碗筷道:"吃饭罢。"
没人说话,满桌杯盏竹箸声。
我看他模样还没看熟。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呆呆拎起筷子,夹了一片不知道甚么东西放进嘴里,就不晓得拿出来。
我咬着筷子,盯着他死看。
有道是秀色可餐,对这一桌子珍馐玉食,我竟一点都不觉得饿。
好亮的一双眼睛。目如寒星?瞎说,寒星哪有这么亮。
眼睫也够长,低垂眼睛的时候,投一片影子在麦色脸颊上,蝶翼一般轻轻扑闪。
尽管眼睫油黑浓重,半睁眼的时候依旧挡不住眸里的光,一丝一缕,若隐若现的照出来。
我想起应微说,他是神仙。
我想,天庭真是个好地方。
不晓得我看了多久,反正他后来终于转过头看我,我心里欢喜得紧。
他冷冷道:"你看甚么?"
我咬着筷子,含糊不清的说道:"看你眼睛好亮。你笑一笑给我看,如何?"
满桌抽气声。
他怔了一下,道:"不爱吃就滚出去。"
我在夸他哎,公子我夸过谁?真是。
我道:"你这是什么话?我赞你两句倒是错?"
他转过头,跟旁边的丫鬟道:"告诉菊意,明天不给他饭吃。"
丫鬟诺了一声,屈膝施礼。
我愤怒。
他又转过身子,无表情地看着我。我晓得他在等我说泯儿知错请庄主原谅。
我就不说我就不说。我又没有错。
他眼睛盯着我,话却是说给丫鬟听:"两天不要给他饭吃。"
不吃就不吃!哼。我扭头不看他。
他继续道:"三天。"
哦,我悟了。原来是做戏吓唬我。好,看谁撑得过谁,我看你怎么收场。我在心里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