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点忘记,晚上去汇香院给你带回来的。"
薛忆朝里移了下身子,季良把食盒搁在那块空位上。
"老板说是他们的招牌菜,但想来恐怕只有你会很喜欢--"
"该不会是,晚餐的剩菜?"薛忆咬着牙道。
"我特意让他们重新做的一份!"季良猛然提高了音调,"你不要算了,我给别人去。"
"等等。"薛忆跳跪起来拉住作势离开的季良,"是在下不对,是在下罔顾了庄主一番真情谊,回头在下一定认真的面壁思过。庄主心地善良,不会忍心让薛某怀着辘辘饥肠熬过这漫漫长夜的,对吧?!"
"提醒了我。"季良复又坐下,"哪个牙病什么的之前,我原是想问--你使了什么脾气,晚上没吃饭?"
"当然吃了。"薛忆辩解道,旋即弱了声音,"一碗粥。"
"只有粥?"
"天气热没有食欲嘛。睡着了不觉得,醒来一会儿才发现空荡荡的。"
季良无声的看了他小半晌:"以前夏天你也这么过,不好好吃饭,等着消夜?"
"唔,大抵如此。大家都习惯了,会另外准备好多小点心,一起围在院子里吃......只要那一天不需要早早备妥了,侍侯大爷们......"薛忆捏着指头拽了拽袖口上褶皱,"前几年,王婶做的那些鸭血粥小蒸饺,可好吃了。"
季良眨了下眼,缓缓打开食盒盖子:"如果你只用鼻子闻,能猜出这是什么东西,我可以应允你一件任何事--怎么样,要不要赌个运气?"
他端起盛放着水晶百合的乌金釉盘,诱惑性的举在薛忆眼皮前面七八寸的地方。
"庄主突然好大方。"薛忆咽了口唾沫,"世上菜品那么多,就凭薛某区区十几年的阅历,成功的几率实在太低微了。"
"配料其实非常简单。"
季良早料到他嘴上要抱怨,却按捺不住会凑过来,便也送过去几分。
水晶百合纯净如白玉,暗夜里依旧反耀着淡薄的浅色,就勾划出了薛忆那挨近的下巴的轮廓,以及偷偷伸出来的妄图接触到菜盘里的一小块柔软肉块。
"喂,你要是敢违反规则,我就把约定改成,一件依据我的心情愿意办到的事。"
薛忆遗憾地缩回舌头抬头:"难道前面的‘任何事',就真的会是任何事?"他轻轻一笑,"规则或者约定本身,便是根据着庄主的心情制订,一个消遣,大家玩得尽兴,何必真的计较?!"
季良在食盒里摸索,找到一只勺子,伸进盘里斟酌着舀出少许百合,也不等仔细分辨,急躁地朝对面那人的脸戳过去。
"哎!"薛忆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一跳。
勺沿儿撞在鼻子上,浓稠的汁水溅出来,粘附了皮肤,袭鼻而来的全是腻死人的甜香。
薛忆一边躲退,一边努力配合着调整位置。
"以后不准在我面前用那种置身事外的淡漠的口气说话,听见没有?"
勺子"铛"的一声,敲碰了薛忆的牙齿,粗鲁地倾倒了内容,再快速的撤回。
树枝上夏蝉尖锐地叫嚷,像一把利刃刺搅深沉的夜色,留下嶙峋的棱角碎片,耀如星辰的眼眸,彼此闪避,彼此追逐,错过了滔滔红尘初开时迎风盛放的璀璨,期盼能迎接望穿秋水后下一次轮回中的邂逅。
"百合。"薛忆望着季良。
一直模糊不清的面孔,忽然能看见熠熠生辉的眼。
他重复道:"是水晶百合,对不对?"
季良不肯定不否定,在他眼巴巴的注视下收起乌金釉盘,盖上食盒盖子。
"进屋来吃。"
薛忆不满的疑问立刻就转化为松了口气的喜悦,手脚麻利的离开贵妃榻,趿拉着软鞋跟在季良后面。
季良进了屋喊道:"来人,点灯。"
"不用不用。"薛忆忙出声阻止,"朦胧里可是另有一番趣味。"
季良把食盒放在外间梨木圆桌上,听见薛忆念念叨叨:"哪儿去了,刚才确实放在这里......"
"是不是黑暗里找东西也特别有趣?"
他看他一边不断撩起垂落的头发别到耳后,一边在靠墙的条案上东翻西找,几本书卷被捏住书脊提起来哗啦啦地抖,竹制用具啪的摔在地上,薛忆又弯下身摸索着捡拾。
"奇怪了,发带会长了翅膀自己飞掉?"他有些气馁地跪在地板上挥了袖袂扇风。
季良心里想笑,从袖袋里抽出一样东西缓缓走过去。
"站起来。"
话罢,薛忆尚不明究里,季良已在他身后停步,双手拢齐了他披散的发丝,简单理顺绾个结系紧了。
"哪里找到的?"薛忆惊奇地偏头望他,手去摸束住发的东西,质地却不是熟悉的布料,"诶,这是?"
"我的手巾,用完了还我。"
"庄主可真是冰雪聪明啊,薛某自当完璧归赵。"
季良转身去揭食盒盖子:"废话,是你笨。记得要洗干净,不要留褶子--我说,你要在地上坐多久?难道还要我喂到你嘴里?"
他语气不耐,回盯着浅色人影。
薛忆摇头叹口气:"有时候,你真是不体贴也不温柔,说话直白得无情。若是姑娘家,立刻就会撇头走人,几天不理睬,性子利害点的看她不跟你闹个天翻地覆,亏得我脾气好--"
"要不马上过来闷头吃东西,要不就饿着吧,本来我就即不温柔也不体贴。"
薛忆眨了眨眼,扑跳着爬起来奔到桌边一屁股坐下,捧着乌金釉盘伸一根指头进去,刚要触着一瓣百合,被季良猛抓个结实。
"有勺子。"季良说着把勺塞他手里,"做事跟个小孩儿似的。"
薛忆牢记了他"闷头吃"的教诲,只顾舀百合往嘴里送。
树叶沙沙摇晃了一阵,枝条刮敲着屋瓦,轻微声音在夜里却清晰,恍如猫狗在头顶上搔挠。未几,遥远的天边有轰轰闷响,贴着地面滚来,钻进脚底下深沉的泥土里,风中夹的潮湿味道越发浓重,随之带来清爽的凉意,赶去了少许白日里沉积的暑气。
"唔,今天事情还顺利么?"薛忆含着食物,混糊不清地问。
季良在桌上摸着茶壶和茶杯,给自己倒了杯:"算是比较顺利吧,不过,人家似乎并不记得你的功劳。"
薛忆皱鼻子哼了声:"行善不留名,我真是个大好人。"
"你就独自臭美吧你。"季良喝了口水,"这茶什么时候换了?"
"苏伯伯不准我喝以前的,非要另开了什么凉茶方子让人照着熬。" 薛忆一副好不容易抓到同盟的急切模样,探过头说,"是不是又苦又涩很难喝?"
季良再饮了一口仔细品尝,方道:"初入口确实很涩,但下喉却觉一股清凉,有番苦尽甘来之感,"
"那明天给庄主屋里也换成这个好了。"
"行啊,嗯,既然苏大夫医术高超,开的方子定是极好的,不如让所有人都沾沾你的光,怎样?"
"庄主决定,问我干什么。"薛忆没有达到诉苦目的,闷闷不乐,勺子在盘里敲出脆响。。
季良料到他的反应才讲了那些话,听他果然是吃了鳖的语气,在心里偷着笑到吭吭喷出几声,连忙放下杯子,装模做样擦嘴角。
啪,啪。
是水滴打击叶片,一颗,又一颗。
然后,是一串又一串,接连不断,再分不出前后。
"你知道南六部吗?"季良在连绵雨间突然问。
薛忆嘴唇贴在勺尖上,想了会儿:"是不是两江最招摇那几家绸缎商结成的商会?说实在的,他们的东西虽然非常贵,但质地织工确实好,缎上绣的彩凤像能飞出来一样,唉,真想有那么一匹两匹。"
在他啧啧赞叹不休的时候,季良已经连喝了两杯凉茶,扭头去看门外面蒙蒙的雨。
"庄主不吃点吗?就我一个人享受,不好意思。"
"不用,你安心吧,恐怕只有你才会觉得这玩意儿能吃。"季良厌嫌地斜一眼渐少的水晶百合。
"您竟然用这种厌恶的语气!"薛忆捂嘴把含着东西咽下去,"这些甜蜜的糖料,这些脆鲜的百合,为了满足人的食欲,而无私的奉送了自己的生命,难道庄主一点都没有感受到他们伟大的献身精神吗?"
季良挑了一边眉毛搓搓脸,道:"你一个男人喜欢甜食也罢了,说些话还直让人起疙瘩。"
"没办法,说明我的诚挚太能感动人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想把剩下的百合都扣在你头上。"
"不行。"薛忆惊慌的张开手护着他面前盘子,"暴殄天物会遭雷劈的!"
明明有凉风吹进来,但季良仍旧觉得额头上有汗粒淌下。
雨很大了,噼里啪啦敲响天井里铺的那些青石板,滴水檐汇聚的雨水倾泻如注,像要击穿下方坚实的石板。娇柔的嫩枝经不起冲击,弯曲了身体臣服,脆弱的叶子七零八落,堕贴上硬的石板,或者陷入污秽泥泽。
薛忆见季良没有实践糟蹋食物的动作,吁口气懈去了防备,仿佛天外飞来的问了一句:"是有人将庄主与南六部牵扯上了?"
季良微睁大了眼看他。
"不知道该说他天真还是无知,聪明冷静、骄傲能干、偶尔不解风情死脑筋的季大庄主,怎么会和那些腐朽的糟老头儿们狼狈为奸?!难道他们没听说过‘挑食者多自负'么?"
薛忆说得铿锵有力,季良听得喉咙发痒背心发凉。
"你究竟是在赞,还是在贬?"
"字字褒赞。"薛忆顿点着头,理直气壮。
季良决定忽略那些定语:"大概他们那里没有和你一样洞察力强大的人做军师。"
"哎呀呀,庄主谬赞了。不过请放心,薛某断不会倒戈的。"
"还没说你胖,就气喘。"季良很小声的嘀咕。
"莫须有的罪名要编织很容易,但物证人证至少具有其一才能坐实。相信庄主在这方面已经下够功夫。那么接下来,是争取最多的支持去与反对抗衡了。有份量而尚未参与进来的支持者,现在还有谁呢?"
薛忆搅动残余的百合瓣,像在自言自语,季良也当他是自言自语。
"夜深了,早点休息。"
"庄主。"薛忆叫住已走到门口的季良,"不要再为薛某带消夜回来。"
季良转回头望着他,淅淅沥沥没有休止的雨声里,浅浅的边缘暧昧的只手擎颌的侧面剪影,间断的瓷器相碰出的清脆声响,幽夜恍惚迷离中的,眨一下眼的工夫就会消失的不真实。
"我是个太容易沉溺的人,我会以为自己是特别的,分不出真假,然后可能会死在这片刻,虚伪的满足里。"
"虚伪?"季良扶着门框垂了眼,细微的水粒飘上他的脸,有一点酥有一点麻。
黑暗可以让人松懈平日的伪装,剥落出更深处,自己察觉不到的隐秘。
"我早已不知真假,在你沉溺之前。"
第六十七章
北方宅院与江南最大的不同在于,后者是林荫下欲说还休的小家碧玉,纤手轻衣,粉香伶仃,见有郎来,金钗舞娇柳,却把怯雨羞云眼波,倚枝回首嗅青梅。而前者,俨然锦衣冠盖,名花倾国,君王带笑看风情,可与秋菊比荣曜,可似春松之华茂,云髻峨然,飞插凤簪欲翔,环佩铿锵,霓裳慢垂闪灼。
曲达拿烟袋捅了薛忆一下:"打退堂鼓了?"
薛忆望眼气势高傲的乌黑大门,扭头看着他,微勾了眉梢:"又不是闯龙潭入虎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门房跑出来问了姓名,着人通报进去,须臾,出来一个青衣小厮,引了两人从边门进入。
富贵长春的影壁,花岗岩铺地的甬道,迎客的前厅门上雕刻了繁复的万年青叶子和百合,门槛下托着瓣瓣清晰的莲花纹饰,厅里一色的红木桌椅,有多年摩挲出的温润坦然,绢绸屏风描绘着翠山绿水,一派逍遥悠闲。
两个人被领进前厅里,只见主位前面,站着位蓝衫青年,面容端俊,上下打量着薛忆,用不可置信的语调问:"你就是薛忆?"
薛忆俯首一揖,恭敬答道:"小民薛忆,拜见许大人。"
"你真的是薛念君?"蓝衫青年面露惊喜的赶上来,举着两只手,虚握了薛忆双臂。
"我乍一见那拜帖上的名字以为自己看错了,又疑是这世上同名之人。哈,比过去高了,以前那么小一点,才到我胸口。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早过来说一声,是不是怪一帆哥哥这么些年对你不理睬?唉,其实祖父没少遣了我四处打听,可是啊--"青年盯着薛忆的眼睛,捉住他的手捏了捏立刻放开,"小忆总是从我的指缝间溜走。"
薛忆在他的注视下,慢慢温和地展颜:"许大人之辛苦,念君只能道一声抱歉。"
"哎哎,说什么也算是发小儿,怎么客气起来?不准再叫我大人,听得怪糁心的,除非你是故意着来讥诮我的。"许一帆偏开头斜眼,做出个怨气神色。
薛忆失笑,深吸了口气呼出来,道:"那么,一帆哥哥,难道不应该先为小弟奉上一杯接风茶么?"
许一帆顿了一下,拍掌:"瞧我这做哥的,光顾着自个儿高兴,怠慢弟弟了。"
他拉牵着薛忆袖袂领他到上席右位:"来,暂用清茶以迎小忆归来。"
薛忆接下茶盏浅啜了小口,回手介绍曲达:"这位是同来的韶华庄曲主事,目前小弟与之暂居京中客栈。"
"曲主事。"许一帆朝他拱拱手,"请坐。"
再转首面对薛忆:"怎么住客栈,不方便处甚多。要不住哥哥家里来,以前你喜欢的绿汀苑依然还是老样子,祖父告老还乡前时常去那里,一坐便是半天。"
"当年许爷爷教我下棋,便是在绿汀苑,可惜最后只习得极少皮毛。"
"假谦虚。祖父可不止一次在我面前夸赞你聪明,说我要学三天的东西你三个时辰就能都会了,听得我真想揍你。但一看见你啊,唉,就下不了手,常常想,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人,而且竟然是个男孩子。"许一帆不无遗憾的叹气。
薛忆嗤地一声笑出来:"还记得你第一次看见我说的什么吗?"
许一帆急着摇手:"莫提了莫提了,咳,我那时也才是个七八岁的小娃儿,连‘媳妇'到底是什么都没搞明白。"
"唔--"薛忆吊着眼角乜他,"我还说,如果哥哥不反悔,就来尝尝做员外郎夫人的滋味。"
"别再翻哥哥旧帐开玩笑了。你的嘴皮子倒是练得比以前伶俐。"
闻言,薛忆垂了眼浅笑不语。
许一帆看着他,咳嗽一声:"对了,我要把你回来的消息快马传递给祖父,让他老人家也高兴高兴,前段时间他还来信担忧,恐怕这辈子没有机会再见你。你去拜会那几位叔伯长辈了吗?都想你的很,连带我们这些做小辈的,没少受他们的幽怨摧残。干脆我去召集大家给你办个热闹的洗尘宴,去去你这一路污秽。李旋去年被调去朔边,就免了,舒平、小庆他们大多还在,舒大个儿的儿子快四岁了,成天满地跑,谁都管不住。林叔家的凤丫头,就是那个腊月里跟我们去河边钓鱼差点掉冰窟窿里的,嫁到河南做了经历司夫人,听说年初又添了个胖嘟嘟的千金--"
"一帆兄。"薛忆打断他的喋喋不休,"今天小弟前来打扰,一方面是久未相见叙叙旧,而另一方面,则是为了件棘手的事。"他瞥一眼曲达,"实在是万般无奈,不得不相求于一帆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