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朝纲————我意逍遥

作者:我意逍遥  录入:01-16

烟花三月,正是扬州最美,春意最浓的时节。
柳絮轻飞,处处花香人沉醉。
临街的包子铺里,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正对着蒸笼里最后一个包子发呆。
青衫比柳絮浓艳,一张小脸还未看得出棱角,却已见俏了。一双眸子尤是灵动,斜飞的凤眼仿佛正在算计着什么至深至繁的......琐事。
一双筷子在小小的手中来回摆弄,青衣的孩子陷入了深深的苦恼:
这最后一个包子是怎么吃好呢?用手抓显得豪迈,用筷子显得温文,就算是用筷子,两只筷子一起夹显得秀气,一只筷子戳显得可爱......
眼前白白的包子上忽然出现了一只小黑手,六岁的黄衣孩童抓着那最后一个包子,大大的眸子盯住他:"你不吃了么?"
青衣的孩子恶狠狠地盯着这个冤家,眉梢眼角突突地跳了跳。想起今早,刚一起床,就瞧见爹眨巴着一双眼趴在床边,千叮咛万嘱咐,说来了客人,让他领着那客人的孩子出去玩一天。
攥了攥衣角,心里涌起七分委屈八分怨愤九分无奈十分不快,面上却是荡开一百分的文雅笑容,小手松了衣角移到肚子上,那里十分配合地响起一阵悦耳的叽咕声。青衣的孩子红了一张小脸,露出一幅不好意思的模样。
还不把包子给我放下......
黄衣孩童当真放下包子,一双眸子却仍是死死盯着他,语气坚持坚定且坚决:"你真的不吃了么?"
青衣孩子的脸顿时黑了一半,不知从哪摸出一把小折扇扇了扇,"唉,谁道花能解语......"抬头瞄了瞄站着的黄衣孩童,星目丹唇,还未脱了青稚,"原来是还没到怜香惜玉的年纪......"
青衣孩子讪讪低头,在瞅到包子上的小黑手印时,另一半脸也黑了下来。肚子还在咕咕地闹腾,柳眉挑了挑,拿起包子递给黄衣的孩童,顺手悄悄地塞进一颗小石子,青衣的孩子笑得万分慈祥。
"皇上视巡啦,众人回避!"
黄衣孩童刚刚把包子拿到手上,锣鼓喧天,两队卫兵跑过长街,推怂着过路的百姓。这儿是扬州最繁华的街道,正值闹市,黑压压的人群被推到道路两边,鸡飞蛋打吵吵嚷嚷好一阵忙活,卫兵们齐刷刷地列队挡在了人群前面。
青衣和黄衣的孩子挤在人群里被按着跪下,他们个子小,在人群里并不显眼,黄衣孩童埋头啃他的包子,青衣的孩子抬起头来,正好看到那顶最大最华丽的明黄色轿子向这边走来。
珠帘掀开,一个锦衣孩子探头出来看了看,两道长长的剑眉皱了皱,对着旁边马上红袍的官员道:"国老,这不是闹市区么?朕看不像是往官衙的。"
官员一捋长须,笑道:"皇上说的是。老臣是听说今儿菜市口正好有犯人行刑,想着让皇上去看看热闹。至于那些个无趣的国家大事,臣身为辅政大臣,呆会自会去替皇上和扬州知府好生说说。"
少年天子撑在膝上的手紧紧握成了拳,眸光往人群中一扫,回身是一幅乖巧高兴的模样:"如此多谢国老。"
青衣的孩子却在他看向人群之时,瞥见那晶亮眸中一闪而过的愤恨。
"哎哟"一声,却是旁边黄衣孩童终于咬到被塞到包子里的石头,生生恪疼了一颗小虎牙。
皇轿两边一文一武的官员一起向这边看来,连带着少年的天子也转过了脸。
那武官嘿嘿一笑:"这黄衣的小孩也是大胆,天子座前居然......"
锦衣的天子却不吭声,一双眼转了转,落在那个直视着他的青衣孩子身上。
座轿渐渐远去,卫兵小跑着跟了上去,百姓瞧着那队人马过去,畏畏缩缩地站起来。人群这才开始骚动,咋咋地议论纷纷。黄衣孩童扯着青衣的孩子起身,瞧着越行越远的影子,憨然笑道:"好威风!我们以后也一文一武站在那个天子旁边好不好?"
青衣的孩子低头想了想,殷红的唇角微微上扬,目光潋滟生辉,精华流转。
那一年,是景德二年,天子年十岁,巡江南。有谁想到,在十多年后,当这些孩子都不再记得这一次转瞬即逝的相会,却有一天,这一句戏言竟成了真......虽然刀剑相向,情潮暗涌,已经成年的青衣孩子斜挑一双凤眼对着少年登基的天子淡笑而语:
"景业,你可想好了。你真要你手下那帮臣子上指你君王乱乾坤,下骂我慕归媚朝纲?"

第一节
天下富贵在皇城。
天子脚下,民安国泰,夜已深沉,却仍有街巷人声鼎沸、流光异彩,昭示着京城的繁华。
锦衣的男子打马走过昭华巷的街头,火红的花灯映照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在他飞扬的眉眼下投上淡淡的暗影。小贩的叫卖、丽人与贵胄富贾的嬉戏调笑满街回荡,他的唇角含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这荣华,都是他所创造,都是属于他的。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嗒嗒的轻响,赵景业即将转过街头,忽然轻拉缰绳,停下马来。
"迟迟花日上帘钩,尽日无人独倚楼.
蝶使蜂媒传客恨,莺梭柳线织春愁."
歌声穿过此间喧嚣,似潺潺流水,洗涤尽凡尘俗事,空留幽谷梵音。赵景业静静地听了一会,下了马,随意系住,走进一座朱红的小楼。
转轴拨弦,红衣的歌女怀抱琵琶朱唇轻启,远远可见她姣好的容颜。厚重的脂粉遮盖住了原有的肤色,长睫低垂,木然凝视着手中琵琶,唱着早已烂熟的曲词。赵景业寻了一雅座,伸手为自己斟上一杯茶水,清水透绿。男子把玩一阵,却不去饮,一句轻叹脱口而出:"原来......也不过如此。"
一锭银子抛到桌上,赵景业正想起身,琵琶声却忽然出现一丝轻颤,看去,歌女脸上不知何时有了泪痕。
"碧云信断唯劳梦,红叶成诗想到秋.
几许离别多少泪,不堪重省不堪流."
泪水顺着消瘦的脸颊不断滚落,脂粉淡开,她赶紧伸手去擦,继续弹奏。长睫依旧低垂,目光却似乎飘到什么遥远的虚空中,透出一股令人怜爱的哀戚无奈。
赵景业又重新坐回桌前,扬手唤来老鸨:"我想会一会这位唱歌的姑娘。"
"公子好眼力,这位可是我们当家的花魁......只是......"妈妈上下打量着他华贵的服饰,犹豫良久,终于低低说完,"只是就在刚才,她今夜已经有相公定下了......"
她扬手一指,"就是那边的公子爷。"
人群影影瞳瞳,赵景业张目望去,只在人与人的缝隙里瞥见一抹青色的人影,他不耐地扔出一张千两银票,冷道:"妈妈看着办吧。"
"这......"
"这位兄台,依依小姐虽托身于青楼,但也通诗文有才情,兄台此举未免唐突佳人。"
青色的影子在眼前一晃,赵景业堪堪抬首,不觉一怔。
一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含笑而来。
赵景业见过的美人不少,却从未见过这样的美人,这样的笑容。
柳眉修长,凤目含情,薄薄的唇微微上扬,似春风三月,冰雪消融,端方中带媚色,温良中藏锐利。
"兄台,歌女自然爱财,若论财力,凭兄台穿着打扮,小弟甘拜下风,只是这样......岂不无趣?"
"那你的意思?"赵景业也来了兴致。
"未若以文会友,在下与兄台各作七绝一首,送与依依小姐,由佳人凭诗挑选她今夜的入室之宾,不知兄台以为如何?"
"正和我意!"
"兄台好气魄。"青衣青年斟上一杯茶,朗声道:"小弟以茶代酒,先敬兄台。无论胜负,兄台豪情,小弟记下了。"
赵景业也急忙举杯,一饮而尽。
文房四宝已经摆在了桌上。
青衣的青年唇上还留着淡淡湿迹,他轻轻擦去。仿佛是在思考,纤长的食指落在杯上,顺着杯沿滑过。琉璃杯映衬着白皙的指腹,残留的茶水折射出妖冶的光彩。青年就着茶水在桌上划了几下,随即拾笔,流丽笔迹蜿蜒而下。
那边赵景业也已经写好,两幅七绝一个笔力雄劲,格调规整;一个酣畅淋漓,随性适意。两人相视一笑,赵景业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别样感触,自他出生以来,天生富贵,谁待他有如此平和,又有谁令他初见便生出如此相知相惜之感?
正想着,冷香飘来,待到回神,却见青衣的公子靠过身来,紧挨着赵景业低头去看他写的七绝。青衣上带着淡淡的清香,仔细去闻,却又闻不到了。隔着那一层青衣,赵景业仿佛感觉得到衣下瘦削的身体,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青年却完全不知赵景业的尴尬处,清声念道:
"坠素翻红两添香,
流光落影忍相忘?
清歌婉转珠遗泪,
已落犹成半面妆......兄台好文才。 "
"哪里。"赵景业随口应道,也去念那青年写的七绝:
"珠落千行吟玉盘,
玉质金声流水寒。
昭阳留身意难断,
凝眸笑看天下欢......"念完心上一喜,虽也是好句,只是跟自己的比起来,总算还差上几分。
歌女已经一曲唱罢,回房等待。青年卷起两首七绝交给妈妈,目送那艳装妇人一溜小跑把诗送去。青年回身,依旧言笑晏晏,似乎并未觉得自己败了。赵景业心中感佩,正想问他姓名,那老鸨却已经回转,笑眯眯地福了一福,道:"依依说了,请这位青衣的公子上楼一叙。"
赵景业一惊,青年笑着冲他礼道:"承蒙兄台相让。"
虽心有不甘,到底没显在脸上,却也再没了问青年姓名的心思,随便寒暄了两声,赵景业便急急地出了小楼。
门外,已有寻来的侍从等在马前,见到赵景业皆齐齐跪下:"皇上,北疆来报,辽人近日又有蠢动。"
赵景业一摆手,翻身上马,几骑向着宫门加速驶去。
长夜将尽未尽,墨蓝的天空远处开始泛白,在这黎明将至的夜色里,赵景业顾念着边疆反反复复的战情,思虑着他自己的天下的安定太平,这些思绪兜兜转转,清凉的夜风拂面,忽然就记起一个温文如玉谦恭有礼的笑容,只是......只是这笑容里,似乎有什么地方被他看漏了、遗忘了......
"皇上回宫了--"f
宫门次第打开,金碧辉煌的雕栏长廊在眼前一一晃过,侍卫宫女在身后低头紧紧跟随,赵景业风风火火踏进偏书房时,灯已经燃起来了......
宋辽之争由来已久,至赵景业这一代,辽人咄咄逼人,边疆战事一触即发,两年前一场交锋赵景业以和局勉强打退了辽人气焰,只是近日辽邦新换主将,异动频繁。
赵景业看了一阵边关快报,细细审视,终于确定本次也只是辽人又一轮试探,斟酌一番批了文书,东方已经吐白了。
微茫的天色里,朝阳吞吐云雾,天尽头处红浪翻滚,而在这赵氏江山的尽头,又暗藏着什么样的波涛汹涌......天圆地方,宇宙无穷,赵景业少年登基,励精图治,此刻,却忽然生出几分人世苍茫的感触。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在这天地之中,皇城之下,会有一个含笑的青年,闯入他规整的世界......
即刻便将早朝,又是一夜未眠,赵景业却没有觉得多少困乏。料理好边疆国事,却有违和感缠绕在心里挥之不去。赵景业的文才,在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得到过昔年第一才子太傅大人的夸奖,虽不至于骄傲自满,也知道人外有人的道理,只是昨夜那两首诗词孰优孰劣却还当看得出来,何至于遭到这样的惨败?赵景业一边想一边提笔重又把那青年的七绝写了一遍。
珠落千行吟玉盘,
玉质金声流水寒。
昭阳留身意难断,
凝眸笑看天下欢。
赵景业看着看着,忽然一怔。
偏书房外宫女侍卫如平常一般准备着早朝的各种事宜,一切井井有条,洗漱的金盘都已经装好了温度适宜的水,太监总管一声"皇上早朝了"还未出口,书房里忽然传来一声暴喝:
"好个不知好歹的东西!说什么唐突佳人不跟我比财力,居然敢用这种手段跟我玩暗的?难怪我觉得他笑得蹊跷,什么温良如玉,分明长了一双狐狸眼!"
接着叮拎咚隆一阵响声。
门外死寂,太监宫女面面相觑,这一向冷冰冰严整有度的主子今儿是怎么了?不但上蹿下跳的,还不说"朕"说起"我"来了?这当口谁敢触犯龙颜,太监总管向后缩了缩,门,却忽然从内吱呀一声打开了。
赵景业青着脸大步跨出房门,太监总管愣了愣,瞧着皇帝主子的背影,连忙把旁边跪了一地的宫女轰起来:"赶紧的跟上去啊,皇上看样子是要上朝!"
宫女们慌慌张张爬起来,你挤我我挤你乱作一团,一溜烟追了上去。太监总管提溜着拂尘瞄了两眼,自个儿回身摸进偏书房,只见御桌上笔墨纸砚扫了一地,一张纸被扯成几片揉成一团。太监总管哆哆嗦嗦地伸手展开那纸,拼起来,只见上面是一首七言绝句,朱笔在绝句中间重重划了一条红线。太监总管顺着那线轻轻念出:"千金留笑......"
"千金留笑......难道......皇上思春了??"
"阿嚏--!"快要进殿的皇帝主子忽然大大打了个喷嚏,身后的宫女们方能追上来。宫女们一个个气喘吁吁,为首的举着水早就凉透了的小金盆跪倒在地:"皇......皇上,您......您不能这样上朝,您还没有洗漱!"
......皇帝主子只觉得这辈子也再没遇到过这档尴尬事,头顶乌鸦怪叫着飞过......
赵景业登基以来,第一次晚到了半刻,误了早朝。

第二节
自赵祖开朝以来,虽是黄袍加身,坐上天子宝座之后也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开辟了一代盛事。先皇早逝,赵景业少年登基,也一向秉承祖训丝毫不曾懈怠,今儿里栽在一首七绝上,委实憋了一肚子的气。坐在龙椅上敛了怒意,做出一幅认认真真的神情,心思里千回百转却都是报复的念头,赵景业只后悔没问那青年名姓,现今无从查起,又寻思他既然抱了美人归,想必会再去昭阳楼,守株待兔未必逮不着,这才略略宽心。这一回神,恰巧听到龙图阁大学士柳怀生的半句上奏:"如今他们都等在殿外,请皇上举行殿试,亲点状元。"
赵景业脱口问道:"什么?"
柳怀生一怔,只当自己没说清楚,毕恭毕敬地一礼,重复道:"今秋科举,贤才群集,臣等阅卷,不时有拍案叫绝之处。现集臣等愚才,选出头十名的答卷,请皇上过目。"
旁边已有太监把考卷接过来呈到案前。科举乃国之大事,赵景业精神一振,正待翻阅,又听柳怀生接着道:"放在最面上的是一名扬州考生,姓秦,名慕归,此人惊才绝艳,有经世之能,所谈国事无不切中要害,臣等感佩......这十名考生现都等在殿外,请皇上举行殿试,分配官职。"
这位柳学士生得柔美,却一向正直,决不偏私。
赵景业笑道:"能得柳爱卿如此夸奖,真是难得。"伸手翻开考卷,却忽然脸色一沉,拍案道:"让他们进来。"
"宣今秋科举前十名考生上殿--"
逐渐传远的宣声中,赵景业慢慢卷起考卷,卷上肆意洒脱的字迹亦慢慢被遮盖起来,待到最后一行字迹也消失在赵景业的眼前,这位天子的唇角忽然勾起一抹淡淡的笑。
轻轻的脚步声响起,赵景业抬头就看到了那抹青色的身影。前弓着身子小碎步上殿,和其他九名考生一齐跪倒高呼万岁,低垂着头显得如此谦恭有礼。赵景业想起他昨夜温文尔雅的笑容,眉梢眼角狠狠地跳了两下,一起身,走下殿来。缓缓踱了几步,走到青衣的青年身边。赵景业略弯了腰,在青年耳边轻声道:"好个‘千金留笑',秦慕归,还记得朕么?"
青年身子一颤,猛地抬起头来,四目相对,他的一双明眸里闪过一丝错愕。赵景业顿时心情大好,满足地转回龙座,朗声道:"各位的考卷朕看过了,果然如大学士所言,俱是不可多得之才。国有栋梁若此,何愁不能兴盛!只是,自开朝以来,各代帝王以德治天下,倘若臣子有才无德,便成了祸害。各位才学自不用多言,如今殿试,便考一考各位的德行,众位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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