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翼————轻萤流转君

我怎麽能让他们胡闹下去惊醒了守卫？
於是亮出手中的钥匙，冷冷地道："想出去就给我都闭嘴！"
这里尽是些见风使舵之徒，果然，片刻後，鸦雀无声。
我一间一间的找，一个一个的看，唯恐遗漏。
直到最後，终於在牢狱深处寻见了他。
他散著头发，仍是背我上乌龙岭时的衣装，上面还有我的血迹。
他见到我，睁大眼睛，难以置信。
"！鹏？！"他扑过来，抓住牢门，"你来这里干嘛？！"
我不理他，只专心翻找手里的钥匙。
"快回去！你不怕被人抓住吗！"他恫吓我，表情夸张，声音却压得极低，"你娘怎麽办吗？！"
我抬头看他，冷笑："江韶岑，你以为我会按你说的做？你以为你能掌控一切？你要我欠你这个人情，我偏不让你如愿！"
说著，我把钥匙插进锁里。
刚要拧开，突然觉得脖子上一凉。
──有人已将刀架在了上面。
我侧过脸来一看，竟是方才的守卫，於是强自镇定："你干什麽！我可是沈左使的手下，奉命将此人带去审问！莫非你有心得罪沈左使？！"
那人道："不敢不敢！若真是沈左使的手下，兄弟们巴结还来不及，只可惜，你是个冒牌货！"
我沈下脸："无凭无据，一派胡言！"
"凭据？自然是有的。"他拿过我带来的篮子，指著其中酒菜问，"你说，这是沈左使叫你送来的？！"
"不错！"
他大笑："你看这篮中有酒有肉，而我摩尼教规戒忌酒荤，教中尽人皆知，若你真是奉沈左使之命，又怎会连这都不知？！"
"小弟不过奉命行事，怎敢揣测左使用意？若这位兄弟不信，我这就回去问个究竟！"
那人见我如此气势，反倒踟蹰起来，我趁机便要大模大样的离开。
忽听旁边有人喊："不可放过此人！我认得他！他是府衙中的书记，和江韶岑属一丘之貉！"
我转头看去，说话的竟是通判。
那守卫听了不再迟疑，立即下令把我押进牢房。
"哼，你们这些贪官污吏！鱼肉乡里！作恶多端！就等著明日受死吧！"

三十三
我被押入狱中。
与江韶岑仅一墙之隔，却看不见他的样子。
牢房幽暗，狱墙阴湿，隐隐透著腐败血腥之气，也不知载了多少冤魂。
江韶岑恨恨地砸著牢门，震得耳畔嗡嗡作响，震得脚边一地浮尘。
他边砸边破口大骂："你回来干嘛？！存心找死吗？！这下好了，明日问斩，你如愿了？！你如愿了？！"
直到砸累了，骂够了，才渐渐低落下去。
我没有开口。
想来自己也觉得好笑，好端端的我回来干嘛？
既无功夫又没钱，却要学人来劫狱，这不是找死是什麽？
何况，要救的还是这个江韶岑。
娘亲若知道了会怎麽想？
......罢罢罢，裴！鹏，事已至此，只怪你时运不济。
我一边告诉自己，一边沿著墙坐下，努力扯出一个笑容来。
──除了笑容，也不知还能做何表情。
夜至，守卫燃起油灯，豆大的火苗如磷火般忽闪忽灭。
我看不清东西，干脆闭上眼睛。
我听见风流动的声音，间杂著鸟兽的声音，时而如鬼泣，时而又似怪笑，散播恐惧，催生绝望。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叹息从墙壁的裂缝中传来。
"都是我的错。"他道，"若我没有那麽执著，也就不会有今天的一切。"
说著他又沈默了许久。
"你知道吗？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其实特别讨厌你。
"那年我初到睦州，寄人篱下，原本没想招惹谁，却撞见你正教训人。那盛气凌人的样子与我那表兄如出一辙。
"当时我想得极简单，既然表兄那里碍於舅父不可得罪，便索性来找你的晦气。
"我自恃不低，却架不住你人多势众，结果被痛揍一番，鼻青脸肿的回去。
"当时我恨你胜之不武，所以趁你来道歉时，又打了一架。
"可打著打著，你却突然笑了。
"真心实意地笑了。
"自我爹娘故去，便再也没有人朝我这麽笑过，於是我也莫名的笑了，和你做了朋友。
"後来我们一起读书，一起逃课，一起吟诗颂月，一起快意逍遥。
"你爱捉弄我的表兄，为我出气。
"常诵你喜爱的诗词，与我赏析。
"那时所有人都对你头痛，说你喜怒无常、难以捉摸，说你不讲情面、爱叫人难堪。
"我却知道，你嘲弄的都是些纨！子弟。
"嘲弄他们，不过是在嘲弄你自己。
"因为你想要的生活，是如此简单，却又遥不可及。"
他说著又沈默了一会儿。
"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觉得原来你也很可怜。
"却不知从何时起，这种感情竟然变了质。
"记得我当时颇为惶恐，因为你虽终日游戏人间，却对每一个试图爱你的人不屑一顾、残酷至极。
"於是我想，那也许是因为你周围有太多趋炎附势的小人，你只好把自己藏得很深很深。但江韶岑应该是不同的，裴！鹏应该是在乎江韶岑的。
"然而，那一幅画却让我知道了，我们之间距离是如此的遥远。
"你是睦州裴家的大少爷，呼风唤雨，而我只是舅父家的食客，寄人篱下。
"你是那麽骄傲，决不会将感情施舍给任何人，若我想要，只有自己动手去抢。
"而其中最大的障碍，便是你的身份。
"後来，我遇见了沈君桓。
"他是你同父异母的兄弟，原本一直幽居别院之中，极少走动。他的娘亲被赶出你家後，他也愤而离家，现在回来，伺机报复。
"於是，我们联手，演了一场戏。
"他得到裴家，而我得到你。
"我只是太怯懦，太害怕，怕你知道我爱你，便有恃无恐，或随手丢弃，所以我绝口不提，以为用熬鹰的方式可以让你低头，可以逼出那句话来。
"但我错了，彻彻底底的错了。"
江韶岑说著，笑了起来，声如呜咽。
我靠墙坐著，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一不小心，脸上却湿了。
泪水咸涩，落地无声。
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明天，我们就要死了。
尘归尘，土归土。
江韶岑不再是江韶岑，裴！鹏也不再是裴！鹏。
江韶岑不会知道，有一句话在裴！鹏心底，到死都不会说给他听。
正如江韶岑永远不会知道，他送我的那幅画我还好好藏著。
正如江韶岑永远不会知道，我那时滔滔不绝的挑毛病，只是唯恐他看穿我的高兴。

三十四
我流了一夜的泪，悄无声息。
临近晨昏时，官吏们被陆陆续续的押出牢房，神情麻木，步履蹒跚。
我昏昏沈沈地站起来，被看守一把拽了出去。
江韶岑经过我身侧。
低著头，并不看我。
"若有来世，你可愿意爱我？"
回答他的只有沈默。
他惨淡的笑了一下，被看守推搡而去。
他早该知道的，今生尚且如此，又何谈来世？
我沈重的迈开步子，有些像走不动，却又有些像在飘，死亡的阴寒以晨昏的方式降临，带著悲怆与绝望，渗入每一寸皮肤。
我跪在地上，任守卫用布蒙住眼睛。
然後，只觉得脑後一疼。
脑海中闪现的最後一个镜头，是许多年前的某个晚上。
月色皎洁，微风拂面。
有个少年站在湖边。
他说："......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三十五
醒过来的时候，我听见了雨声。
和那年我与翩虹出走时一样的声音。
有人轻轻替我拭去眼角的泪水，我睁开眼睛，却只看见沈君桓站在那里。
他见我醒来，便把手缩了回去。
"我向方教主赎了你们。"他说，"你们走吧。"
我环顾四周，不远处果然躺著一个江韶岑，皱著眉头，正慢慢醒转。
"为什麽？"我问他。
"这本就是你们裴家的钱。"他面无表情地道，"外面有马匹，趁著天没亮，快走吧。"
我几次想要道谢，可一开口，却只憋出一句"对不起"来。
他听了，掩面笑起来，笑了许久才停，然後转身离去。
"走吧，不要让我再见到。"

我们出去的时候，外面正下著雨，不大，却很密。
这里是睦州城外的一座驿站。
江韶岑让我站在屋檐下，自己去马厩牵马。
於是我便站著，呆呆地看著雨水从房檐上滴落的轨迹。
生与死之间是这样的不可思议，突兀得令人难以置信。
我是这麽茫然，不知自己与江韶岑应如何继续。
即便此时此刻，裴！鹏已不想追究，也无力追究，但其他人呢？
我爹，我娘，还有翩虹，他们可会忘却江韶岑的伤害？可会笑著听他说上一句对不起？
爱这个词太过沈重，爱一个人太过痛苦。
我们两个总是这样，互相伤害，循环往复。
谁又能保证现在这个就是终点？便是尽头？
我看见江韶岑牵著马朝我走来。
马有两匹。
两匹马。
一个朝南，一个往北，多好。
他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一个疯疯癫癫、衣著褴褛的女子拦住了他，像在问路。
突然间，她撞向他，尖锐的大笑著，跑了。
江韶岑弓著身子，然後慢慢的，慢慢的，倒下去。
刹那间，我的世界也仿佛变得很慢，很慢。
用力奔跑，却始终遥不可及，用力嘶吼，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他倒在那里，多麽安静。
仿佛世间的一切喧嚣，都随著他的倒地而湮灭。
我滑倒了，满身泥泞。
手脚使不上力，只能用头去撞，去顶。
不准死！
江韶岑，你这个混蛋！
你欠了我这麽多，还没还就想跑吗？！
说话啊！开口啊！吱声啊！
睁开眼睛看看啊！
喂！听到了没有？！
不要死──！！！
猛然间，他的眉头皱了一下，睁开眼。
他说："好痛。"
我却只会贴著他的头，止不住地哭。
江韶岑说，他以为那是一把刀。
结果拔出来一看，却只是一支钗。
我认得这支钗，这是翩虹的东西。
"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他说，"但若是没有她，我便不会知道，你还会为我伤心落泪。"
他说这话的时候，笑得十分开心。
我想反驳说那不过是雨水，可一张口，却险些又哭。
江韶岑的笑容我已许久不曾见过，如同又回到了当年。
他说："！鹏，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他说："你忘记了吗？我还欠你三件事要让你高兴。"
他说："！鹏，我们走吧。去过‘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日子。"

宣和二年十一月，摩尼教陷睦州、歙州。
宣和三年春正月，陷婺州，又陷衢州。
宣和三年二月庚午，又陷杭州、陷处州。
......
我们站在山顶，俯瞰那满目疮痍。
没有人知道，摩尼教是否会攻入汴梁。
也许，下一刻，这个国家将不复存在。
我们也将不复存在。
尘归尘，土归土。
有时候我会想，很多年以後，当後世的人们回顾这个时代，也许会奇怪。
为何摩尼教能在短短时间内攻下青溪、迅速壮大？
为何当时朝廷的反应如此迟缓，不堪一击？
为何一场零星反叛，最终演变成几乎覆灭整个王朝的战乱？
因为他们以为，那场叛乱便是起於十月戊辰朔。
因为他们在史书上，找不到裴！鹏，也找不到江韶岑。
因为他们不可能知道，这一切的背後，还有两个少年之间，一场绝望的爱情。

（完）

插话：嗯。。。暂时出那麽一个版本的结局。。。至少是个HE吧^^
有意见的大人请告诉我，我会修改的。。。另，觉得意犹未尽的大人也请告诉我。。。我会番外（俄。。。比如那三件事之类的）
我是第一次写以历史为背景的故事（而且目的不纯。。。看结尾就知道），难免有很多纰漏，哪位大人发现了，请告诉我，谢谢。
轻萤流转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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