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是什么?
那是你无可抵御的,深入灵魂的噩梦。它总在夜深人静时来袭,攻击你最脆弱的部分。
艾文看到了姐姐,他突然发现自己想不起她的面孔,也许因为他已经逃亡和恐惧了太久,以至于忘了曾经生命里唯一温暖的部分。梦中,她的脸被深深埋在了她的一头黑发之下,她突然抬起头,艾文吓得几乎尖叫出来。
他见过很多更可怕的东西,可他来没有这么恐惧过。
她的脸是血红的,可是血并没有流出来,上面孔孔洞洞,那是被无数细细的针深深刺入每一块肌肤留下的痕迹,他知道她身体的每一寸都是这样,无数的女巫就是这样死去。
她的后面是他的父母,亲人,朋友,所有致力研究巫术的人,他如此清晰地看着他们被烈火烤焦,皮肉发出吱吱的声音,油脂流出来,那叫声惨绝人寰--
他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着,他张大嘴巴动没有办法呼吸,他紧紧蜷起身体,一片黑暗中,令人不安地光从墙缝中跳跃而出,他听到近在咫尺的杂乱脚步声,门被猛地被踹开,一群看不清面孔,但能清楚感到那疯狂与恶意的人冲进来,他们多得马厩里根本挤不下,他们粗暴地把他揪起来,把他和他的亲人们绑到一起,点起火,他的皮肉被烧焦,然后流出那些恶心的油脂,疼痛不能容忍--
他猛地张开眼睛。
身里出了一层冷汗,他张大嘴巴呼吸,感到心脏快要跃出身体。
姐姐没有被抓住用刑,她是被流箭射死的,他告诉自己,被那个姐姐深爱着,却杀了他的男人害死的......
他紧紧抓住被褥,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他只觉得恐惧。噩梦缠绕着他,他蜷起身体,他只是个小小的巫师,他没什么力量,他只是喜欢研究一些法术,他只是不信奉上帝,不要杀死他......不要那么残忍的杀死他......
一声尖叫像锋利的刀子一样刺破了黑暗!
艾文打了个机灵,终于从噩梦中醒了过来。这声音听起来不似人声,有些像力量大得过头的婴儿,又有点像初生的幼兽--当然声音同样是大的过头了,虽然声音近在耳际,但艾文知道那东西离得很远,黑暗生物远不及人类让他觉得恐怖,他舒缓了一下心跳,有些惊讶于巴黎的夜晚竟然会响起这样的声音。
可是没几分钟,外面传来轻微的敲门声,艾文睡觉有闩门的习惯,他打量了一下夜色中华丽的帐幔和柔软散发着薰衣草香味的丝绸被褥,这才意识到自己住在索尼艾尔家。他从床上爬起来,警惕地问,"谁?"
"是我。"外面传来弗朗茨的声音,"您听到刚才那可怕的声音了吗?"
艾文打开门,黑发的贵族穿着睡衣赤着脚站在外面,他没有拿烛台,虽然他只有在月圆之夜才变身,可是这样的体质也让他拥有了更高于平常人的体力、听力、以及视觉,可以在黑暗中自由行走。
他蓝色的眼睛紧张地看着他,身体有些发抖,似乎凡是和黑暗生物扯上边儿的事都让他极为紧张。
艾文让他进来,像主人一样给他倒了杯红酒镇定精神,当他回过头来时发现他已经钻到被子里去了。"明天肯定会成为大家的话题的,那个声音......"他小口地啜着酒,说道,"我猜所有的人都听到了,可是他们不敢出来看。谁都知道这年头巴黎的夜晚很不安全,全被幽灵占据了,这种事教会也没有办法,必竟死了太多的人。"
艾文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弗朗茨尴尬地笑笑,"我找不到别人谈这类的话题,当然我可以和他们谈,但必定得装作一副唾弃的样子......当然我不是说我喜欢那些,只是得时刻注意伪装成与此无关的样子让人疲惫。"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只是只地狱来的狗罢了。"艾文说,把蜡烛点着。
弗朗茨长大眼睛,"地狱来的狗?"
"是啊,看守地狱门的狗,它们很少到人间来,可能是有人招唤了某一只,只要他还处理得了就好。"
"会有可能处理不了吗?"贵族问。大约是他身上狼人的气息让人放松警惕,巫师随口答道,"如果法力不够的话,和魔鬼签约是件很危险的事。"
弗朗茨蓝色的眼睛在黑暗中看着他,"你知道的真不少。"
艾文窒了一下,露出无害的笑容,"我以前旅行时经过一个城镇,那里奉行的是‘以邪恶制止邪恶'的政策,那里的治安官便修习巫术,用来对付另外一些黑暗居民。"
"这世界真不可思议。"贵族小声感叹,喝光杯中的酒,把空杯子递给艾文,后者自觉地又给他倒了一杯。"我从不了解这些事,以前光是用听得都觉得可怕,可能我在下意识的回避吧。谢谢您把知道的事与我分享。"弗朗茨说。
艾文耸耸肩,接受了他的谢意。对方迟疑一下,"能再告诉我一些你知道的事吗?比如关于狼人的......"他越说越小声,艾文看了他一会儿,在床边坐下。
"我没有更多的可以告诉你,我只是个铁匠,因为走街窜巷的比较多所以知道些市井传闻罢了。"他说,"关于狼人有很多传说,但这个族群总体上很神秘。如果你被一个狼人咬了,那么只有两种下场,死掉或同样变成狼人,而狼人比较少的原因是大部分碰到它们的人都死了,这东西比吸血鬼危险,它们无差别攻击一切。"
他想了一下,"狼人与普通人在外表上差异不大,有很多传说中的差别都是骗人的,但他们确实会变得更有力气,听力、视力也会高于普通人,这个你有感觉吧。"
弗朗茨苦笑,"不知该怎么说,我的剑术一塌糊涂,现在我的剑术老师也过不了我三招,吓得我只好把这些隐藏起来,输得比以前更惨了。"
艾文笑起来,"但有一点是确实的,狼人的双朵会比较尖,你最好经常把头发散下来。你的手指也会更修长,但还好不至于超过普通标准。"
"我会小心。"弗朗茨说,"谢谢您......嗯,艾文,我考虑了一下,你愿意留下来吗?"看到艾文惊讶的表情,他解释道,"我需要一个随从,也需要人说话。在外面讨生活很不容易吧,在这里你不用做什么工作......"
这是个相当不错的差事,可是艾文摇摇头,"不,我不能那么做。"他说,"我还有一些......自己的事要做。"
他习惯了独自求存,也许在这里更加舒适,可是他并不怎么觉得和一个信奉上帝者、即使是他狼人,会相处会觉得愉快,这片大地上这两类分的分歧已经大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你不是说你一直在四处流浪吗?"弗朗茨说,"为什么不试试,我可以给你更好的生活。"
"我要......"艾文迟疑了一会,"照顾我的家人......是的,我得回家去。"
"他们是些什么样的人?"弗朗茨问。
艾文哽在那里,他并不觉得贵族老爷真的对这件事有什么兴趣,他只是想说服自己,所以他现在得努力给自己杜撰一群亲人。说得像他们真的存在一样。
"他们......嗯,也是打铁的,在里昂开了家铁铺,以前是铸剑的,现在生意不好了就什么都做了,我父亲常觉得这件事侮辱了他的手艺。"他苦笑,他的父亲生前确实经常不满,因为他们身为巫师世家却要去开一家裁缝店。
"母亲,哥哥,姐姐,一个弟弟......就这样,没什么好说的,他们在等我回去,我......和他们吵了架,然后出门流浪,但我想我总归要回去的,不是吗。"他咬紧牙,"我想家了......"
虽然永远也回不去了......
他不想和他们团聚,他想活下去,虽然活着很孤独,但死亡让人恐惧。
弗朗茨看了他一会儿,露出一个笑容。"当然,你的家人比我更需要你......"他突然停下来,又一声尖叫划破了黑夜。外面传来隐隐的喧闹声,弗朗茨的脸色有些发白,"见鬼,不会是地狱门开了吧。"
艾文在空中嗅了嗅,他可以闻到空气中的成份有些微妙的改变,"想不到巴黎也会有空间裂缝,有些地方黑暗力量过强,总是难免难以负担,而和地狱接通的,"他安慰他,"天亮以后,主教会解决这件事,现在先休息一下吧,明天又有一堆的话题可聊了。"
"地狱......是什么样的呢?"贵族说,柔和的声线悠悠的飘浮在黑暗中,艾文说不准他在想什么,他耸耸肩,"据说是一片火海,恶魔的天堂,撒旦的领地。"
"也许我也该到那里去,天堂不会收容我的灵魂。"
天堂有什么好的,艾文想,但他没说出来,这个世界对基督都深信不疑,那一小撮不肯受洗的人自然是罪大恶极,聪明人都不会蠢到暴露出他的与众不同。
"不会的,上帝不是会无差别原谅所有忏悔的人吗。"艾文毫无诚意地说。
弗朗茨苦笑着摇摇头,"也许吧,但教会的行为让我觉得自己该死成千上万遍,而不是得到原谅。"他站起身,"我得回去了,谢谢你陪我,早些睡吧。"
艾文点点头,看着弗朗茨打开门的背影,然后僵在那里。
"诺万先生,您怎么会在这里......"他尴尬地说,艾文转过头,一个棕色头发的仆人同样穿着睡衣,一手正做出敲门的样子,然后同样僵在那里。
"少爷!"叫做诺万的男人惊呼,"您怎么三更半夜呆在一个男人的房间里,这种事传出去会造成多么可怕的传闻呀......"
"没关系,"弗朗茨干咳一声,"巴黎的传闻像空气,飘浮在你身周所有的地方,让人愉快而且不可缺少,但从不会造成困扰。"他有礼地点点头,转身离去,艾文盯着走进来的男人,他是索尼艾尔家的男仆。
"他只是来找我聊天。"他警惕地说,看着那个恶人先告状的家伙。后者回头看看少爷已经离去,终于松了口气,神秘兮兮地把门关上走进来。
"狄瑞森,你什么时候到的巴黎?"诺万兴奋地说,"我......真高兴,你知道......之前协会那些家的占卜总说你出了事,现在连个上点儿层次的占卜师都找不么了--"
"抱歉,没有立刻去巫师协会报到,"艾文说,"因为我觉得无非是去贫民区转一圈儿,还很可能找不着人,一堆士兵等在那里等着抓现行。"
诺万看了他一会儿,轻轻开口。"你不知道吗,艾文,已经没有巫师协会了。"
艾文愣愣地看着他,诺万用力抹了把脸,"我们被出卖了,一个月前......巴黎巫师协会所有的巫师都被烧死了,所有的......我......我并不是个很出色的巫师,所以在这里打工维持生计,所以逃得一命......我一直怀疑......这个国家已经没有一个巫师了,只有我一个......只有我一个......"
"我还活着。"艾文一字一顿地说,"我也想过同样的问题,而现在我看到,你还活着!"
"是的,我们都还活着......"诺万拥抱了他一下,"见到你真高兴,除了法林娜生孩子我这辈子没这么高兴过了。"
艾文也紧紧拥抱了他,只是人类的体温却能增加无比的信心。
诺万拉开椅子坐下,"你会留下来吗,艾文,索尼艾尔家还算大方,少爷似乎有意留你当随从,那可是个只用享福不用干活的好差事。"
艾文寻思着他是否知道弗朗茨是狼人的事,但他决定还是不要多问,这必竟是人家的大秘密,而且那也和他没什么关系。
"可我不准备留下来,"他说,"还是四处流浪更适合我,至少那样更安全。不必担心背后的刀子。"
"你什么意思?"诺万说,"你该不会想再离开巴黎吧,现在能碰上的巫师少得像冬天的蚂蚁,也许除你我以外都已经灭绝了。"
"这场屠杀不知何时才能终结......"艾文叹了口气,"会持续到他们相信这个国家的撒旦信徒全部死光吗。"
"无论如何往前看,也是一片黑暗。"诺万苦笑,"我有时听说有些地方被逼得发疯的巫师进行不要命报复的传闻,我总想从哪个角度来说我们都不该阻止,每个人的痛苦都深得难以衡量,协会那些家伙在时总说,为了生存下去我人只能忍耐,可现在我经常想,我们真的能继续生存下去吗?"
他看着他,"我身边所有的人都在被调查,你睡觉的时候都要留心门缝里的眼睛,每说一句都要在肚子里转上十圈确定不会引起任何误会了才能吐出来。在那些人死去之前,这样的生活倒让很多巫师发疯了。"
"我一路旅行,也经常听到愤怒报复的巫师,可现在这样的传闻越来越少,"艾文苦笑,"教会说,法国一片歌舞升平,黑暗力量已经逐渐灭绝,我越走,越是感到入骨的恐惧。"
诺万沉吟了一下,"可地狱门又开了,今年来的第三次,以前几十年难以碰到一次。这个城市积累了太重的怨气,放眼忘去全是幽灵,连教会都没办法。现在巴黎已经分成了两个世界,白天光明圣洁,夜晚鬼影幢幢。"
艾文嗤笑一声,"哪里都是一样,踢开土壤就会发现埋着尸体,张开双臂你就会碰到幽灵。我要走了,诺万,能看到活着的同伴真好,但我不能留在巴黎,我惹了点儿麻烦。"
"什么麻烦,也许我帮得上忙?"
艾文摇摇头,"你帮的最大的忙就是活下去,而我所能帮你的,也是努力活着,我们都还拥有彼此,都还不是这恐怖世界的穷孑然一身。"他说,对于弗朗茨,即使他想杀他,他也不想说出他是狼人这件事,也许他觉得他同样是同伴吧。
--古老巫师家族的血统里总是有些特殊能力,在他和弗朗茨聊天的那么点儿时间里,他有几次听到他心脏疯狂的擂动。"他会保守秘密吗?""我是个狼人啊,是黑暗的生物""我难道应该杀了他吗?""应该这么做,弗朗茨,你所有的判断力都在叫你这么做,可他是无辜的......"等等,混乱的心理斗争只字片语地传入心里,他还不够冷酷。艾文觉得不声不响的离开是最聪明的行为。
诺万叹了口气,"好吧,祝你好运。"
"也祝你好运。"
虽然早些离去更好,但艾文还是准备再呆一天然后再不辞而别,因为地狱之门打开的第二天肯定期麻烦不小,他想再留下看看。
果然,虽然教会封住了地狱之门,可是跑出来的小魔怪还是到处都是,弄得各个教会"杀手"们忙乱不已,四处追捕。
艾文依然穿着那身周正的衣服,在弗朗茨家吃饭......根据贵族们的生活习惯,不到中午是很少起床的,所以虽说是早餐,可是也已经过了午饭时间,艾文之前已经拿了不少点心垫肚子,天亮会醒是他的自然习惯。
他坐在餐桌边,看着弗朗茨一边翻看着他的各类信件、邀请函等等的东西,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今晚菲格洛娅小姐约我会她的沙龙,你有兴趣吗?"弗朗茨说。
"不,我不去。"艾文说,"我不习惯那种地方,你们习惯把刚认识的贫民往聚集的地方带吗?"
"啊,我并不这么觉得,"弗朗茨微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你看上去不像真的是个打铁的,你受过良好的教育,难道不是吗?当然我不真的想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人总有点儿秘密,虽然一旦你入了上流社会的圈子,你就会发现连你的床弟之欢都会被拿出来讨论。"他苦笑。
艾文干咳两声,他没发现弗朗茨会看得这么透彻,老实说他很感谢他不寻根问底的行为。虽然这些年他的谎话已经张口就来,但说起来还是谈不上怎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