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说的故事————100005

作者:100005  录入:01-15

那马小军为什麽喜欢李笑君呢?说起来不外就是痛快,机灵,会说,能打。只要是约架找帮手,李笑君一准答应,答应了准来。这就比好些人强,比如,李笑君的跟屁虫武宏,答应管答应,到时候就‘怂'了。另外比如打的时候寻找合适战机、地形、趁手的武器,撤退的时候掩护战友,牵制敌人。战前鼓舞士气,战後稳定军心。打的时候冲在前面,不留余地,弱势的时候也硬拼到底,绝不求饶。有些人天生有种独特的气质,让他在人群中闪光。在马小军看来,李笑君就是这种人。
或许李笑君太过光亮了,马小军後来渐渐和他拉开了距离。象马小军这样的孩子,虽然在青春期荷尔蒙过剩的时候喜欢沾惹是非,却并不真的想出什麽大事。比如打架,街上因为摩擦打起来的散架不算,单说约架,真正享受的并不是真刀真枪的动手,而是之前废寝忘食的策划,临行忐忑不安的心情,战前口水横飞的舌战,和解後勾肩搭背的亲热,还有再见一笑泯恩仇的义气。
李笑君就不同,他似乎全心投入,十分享受那个过程。没多久他就在海淀,甚至北京高中生圈子里打出了名声。和他打过架的人心里都有些害怕,不一定是打不过,只是他身上那种无所畏惧,满不在乎的气势实在迫人。很多人都有印象,笑君身上见了血,还稳稳的拿著棍子或板砖,脸上带著个平和的微笑慢慢向敌人逼近。往往对方就吓跑了,毕竟他们打架不过是为了消耗过剩精力,不是要拼命。
只有林长安心里或多或少知道笑君心里在想什麽,也只有林长安能拦的住他。到後来,朋友圈里约定俗成的养成了习惯,一个是不能让李笑君独个出门,他的朋友多,敌人也多。另一个就是发现不对,赶紧找安哥。安哥抗的住事,也压的住事。

林长安眼中的李笑君和别人不尽相同。在他以前的印象里,小加是个倔强不服输的小孩。现在的笑君依然还是,只不过叛逆期硬在外表装上了钢刺,性格显得鲜明张扬,骨子里他却还是敏感善良率真坦诚的,偶尔还会搞点恶作剧。比如长於文字的他上来写的那篇狗屁不通的文章,纯粹只为示威抓眼球来的。另外或许是因为家庭生活的不幸,笑君对女孩子格外温和体贴。有一次碰到他拒绝过的一个女孩周末拎了个大包回家,笑君就过去帮著搭把手,一路送到车站。中间遇到老师笑话他们,‘这麽沈啊?还要两个人。'笑君猛点头,一脸诚恳,‘真的,沈著呢。不两个人不行。'就是这样,他拒绝过很多人,却没有谁真正受到过伤害。
一转眼,热热闹闹的高中生活结束了。‘喜欢陆军'的李笑君上了医学院。林长安去了华大自控。马小军最後半年洗心革面,吃住都跟著林长安,头悬梁锥刺骨,终於吊车尾进了华大最面的一个系。
李笑君在京大上基础课的时候又是出尽了风头。一个是让马小军一直津津乐道的剿灭新疆帮战役。那是大学刚开学不久,几次小冲突之後,李笑君出面牵头联络了若干部队大院的干部子弟,有预谋、有计划、有组织的打击了当时在北城作恶多时的新疆小混混。那一次林长安也去了,一来这次不比平常,对方有民族优待政策可以随身携带武器;二来,参战的人太多,难免良莠不齐,暗箭伤人不能不防。李笑君的同学王越强不是本地人,不在他们邀请范围之内,事有凑巧赶上了,热血上头一起冲了上去,後来也成了好朋友。
另一个是食堂沙饭事件。有一阵京大米饭里沙子多的硌牙。学生麽,能忍就忍了。李笑君不能忍,食堂入口人来人往,他把米饭倒在桌上,白衬衫脱下来,用两个大号竹扫把撑开,黑黑的大字写上,‘别处米饭两角钱一两,内有少量沙子。京大沙子一两三角钱,内有少量米饭。'一石激起千层浪,竞相效仿者众,米饭倒的到处都是。
那时的校园气氛和今天不同,不那麽高压,要单纯的多。校长闻讯而来,向大家保证短期之内必有改善。一头白发的老人再没有别的话,拿了勺子,坐在那里一口一口的吃李笑君的剩饭。周围鸦雀无声,笑君在众人的目光中走过去,把衬衫揉了揉扔垃圾筒,坐下和老校长一起分著把饭吃光了。
这才是林长安眼中的李笑君,众人单见了笑君的风光犀利,羡慕他肆意任性无拘无束。林长安却看得到笑君的那些激烈的行为之下隐藏的矛盾挣扎,还有宽容,还有纯真。
在那次沙饭事件之後,李笑君收敛了很多。或许是长大了,厌倦了打打杀杀的。他金盆洗手,退隐江湖好好做起了学问。直到打了最後一架,那次之後很多事都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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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架就是马小军说过的,和十三军副司令儿子冲突的那一回。当时林长安并不在场,事後知道全部真相的也只有他,武宏和笑君而已。
林长安说,‘其实这麽多年,那是唯一一次笑君不得不打的一架。'
起因是因为李笑君的家事。
婚姻是个极为复杂难懂的命题。就象托尔斯泰那句名言说的,幸福的尽皆相似,不幸的各有不同。李笑君父母的婚姻在他高二那一年突然死亡。因为和父亲发生了一定程度的肢体冲突,母亲把他送回北京跟著自己的父母住。
虽然每一段婚姻都有自己的问题,很难界定一定就是谁对谁错,以约定俗成的社会道德规范来看,李笑君的父亲却是应该被指责的。他抛弃的不仅仅是他的发妻亲子,同时也抛弃了帮助他仕途通达的恩人。李笑君的外祖父是共和国真正的将军,尽管运动中受了冲击退的早,身份资历却是不低。当初李笑君的父亲从几千四川新兵训练中脱颖而出,被选为仪仗队的预备人员送进北京,後来因为个子高不成低不就没能入选,编入北京卫戍区警卫一师。他高中毕业参军是当时少见的文化兵,自己又确实努力,得到当时卫戍区领导也就是笑君外祖父的赏识,娶了李笑君的母亲。应该说後来他的迅速升迁和当时的时机,他自身的能力以及岳父的人脉都有不可分割的关系。
可是忽然他就象有些人说的那样‘中邪'了。干脆利落的离了婚,娶了个带‘拖油瓶'的小寡妇。他当时已经做到了集团军的参谋长,这种官阶有了离婚丑闻前途基本没什麽盼头,差不多就是自毁。很快他被平调回成都军区闲置起来。
这样的人本该千夫所指,可是事实偏偏不是这样。李父後娶的那个妻子不仅和前妻一样漂亮,而且贤惠异常,两人把日子过的有声有色,是军区大院有名的恩爱夫妻。加上对名利看的淡,那些仍然在红尘中挣扎的众人看著他们牵手而行,天气舒适的时候就一个拉琴一个唱,来一段川剧十八相送,渐渐的厌恶排斥倒被羡慕眼热代替了。
相对的李笑君的母亲在那之後不久生了一场内分泌方面的病,整个人浮肿变形的厉害,让人几乎认不出来。开始大家都以为这是离婚之後抑郁暴饮暴食所致,後来才发现是病。人啊,禁不得比,一边红火一边萧条。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同情弱者,渐渐的就有那些奇怪的流言。
李笑君不可能忍。
打起来的时候,他这边只有武宏,对方却有驻京办事处的陪同人员。开始事情也不算出格,只是李笑君心里恨的厉害,下手就狠,他身体状况特殊,别人也看不出来,单只看著他的气势吓人就拉了偏架。武宏发现情形不妙立刻找了林长安。
林长安赶到的时候,笑君被几个人围著。一眼看见林长安,他只叫了一声‘哥'就倒下了。
在急诊室,情况极其凶险。他们一群朋友看著取血护士不停的进进出出,一个个都变的脸色惨白。没有人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就为生离死别做好了准备。连林长安都抑制不了内心的恐惧,‘这次,笑君恐怕是要不行了。'这也是後来马小军一直不能谅解武宏的原因。别的也就算了,这人在生死关头背弃情义还怎麽能要?
林长安和李笑君反倒都不这麽看。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武宏的父亲当年还不象现在这麽红火。他从低层政府小职员慢慢做起,刚刚从县里爬到市一级,还属於拼命干活电视里也见不到影子的阶段。人在官场一步都错不得。所以他对武宏也管教极其严格。武宏没有林长安他们这样的背景,从小谨慎惯了,怎麽可能狂放的起来。再说,单看这麽些年,他也受了不少委屈,笑君当年不想提的事,他作为知情人至今守口如瓶。林长安就觉得凭此一条,武宏便很有可取之处。
无论如何,当年仗著年轻,李笑君逃过一劫。在那以後笑君就有些变了。
在马小军等人的眼里,笑君变的消沈。整天关在学校看书,写一些奇怪看不懂的文章。医学院的教学楼马小军还有印象,五六十年代的俄式建筑,当时还算高大气派,到他们那个年代已经渐渐破败了。马小军也在七楼自习室看过书,夏天的时候就象蒸笼一样,汗从脖子胸口一路流到肚脐,钻进松松垮垮的大裤衩。冬天暖气又不足,满屋子人还要穿大衣挤著坐,空气污浊弄的人昏昏欲睡。可是李笑君就坐的住,而且神游物外,自得其乐。
当时的林长安试图按照一贯的办法去理解支持笑君,他觉得笑君的消沈是一个成长中的男孩对人生的自省。或许显得有些出格,比如把马小军吓坏了的出家事件,但是却并不一定是坏事。
每个人在不同的时刻都会遇到这样的境况,别人不能体会也不可能真的帮的上忙。就比如林长安自己,人人都羡慕他的出身,又有多少人知道,在他还不大的时候,他的父亲就住在疗养院的时间多於在家。他大哥的小孩比他年纪小不了多少。他高中班主任是二哥的高中同学。很多时候家里只有林妈妈还说的上话。常常也只有他和家里养的那只军犬玩。记得最常玩的一个游戏是指挥军犬从很远的地方助跑,然後跳到院里的一张石桌上蹲下。有一次下雪,狗远远一跃,脚下出溜居然从桌上滑了下来。这让训练有素的军犬大大的伤了自尊心,十分委屈的看著林长安等他的命令再来一次。再一次助跑的时候就放慢了步伐,最後稳稳的蹲下,完美漂亮。一人一狗,玩的不知疲倦。
这些记忆林长安不曾和别人分享过,以後想必也不会说起。只不过他的内心的确也曾经非常寂寞过,虽然总算走出来了,过程也说不上怎麽痛苦。这些经历却让他很能体谅那些在不同境遇中挣扎的人。比如笑君。
可是事後林长安想起来,也是从那次之後,笑君和他似乎就渐行渐远了。笑君的苦闷也好,快乐也好,对谁都不再展现出来。包括林长安。原先林长安觉得那是成长的一部分,现在他反而不知该怎麽去定义了。
在林长安临毕业的那年春天,李笑君又大病了一场。当时林长安正在一个地点偏远的单位实习,接到武宏几经辗转打来的电话,说笑君在病房里晕倒,检查了才发现是阑尾炎发作已经穿孔了。术後一天,人还没有醒,也没脱险。林长安一听就急了。他呆的地方是国家建设三线时的重点,交通相当不便。没办法,林长安在料峭春寒中徒步跑了将近三个小时跑到到最近的驻军基地,用军线给他爸爸的机要秘书打了电话。後来当地驻军派人开车把他送到省军区,搭乘夜里送文件的飞机回了北京。
那个夜晚在林长安的记忆里是格外难熬的。他甚至还清晰的记得安静的病房里,点滴在输液管轻轻滴落的声音。可是事实上因为体力透支,林长安在下半夜睡著了。醒来时笑君声音虚弱正在和人说笑,来人是清早就来探望的王越强和许心茵。当时笑君自嘲的说,‘真没治了。我现在就一肚子烂下水。'
後面的事林长安也有些模糊。他没能等到笑君完全康复就回了实习单位。等到他实习结束笑君却已经走了。在那之後,在那之後。。。林长安锁紧了眉头。
周宁一直在旁边沈默的听著,这时却不忍心再听下去,在那之後林长安找到了李笑君,於是生离死别。周宁说,‘好了,不用再说了。後面的我都知道了。'
‘是麽?'林长安的声音有些苦涩。
‘恩。在旧金山,你们,一起出了车祸。你受了伤,他,去世了。你是不是找了很久,才找到。。。'
林长安诧异的打断了他的话,‘你听谁说的?笑君车祸的时候我的确是在旧金山,但是我们还没有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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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长安说,病房一别是我和笑君最後一次见面。後来我到美国出差去旧金山看他,他就在那时出车祸亡故了。
毕业那年的五月混乱异常。
林长安风尘仆仆实习归来发现李笑君已经出了国。问马小军等人,这干人四年学制,比他早一年毕业,此时都是工作岗位上的菜鸟,忙碌的很,从笑君出院就再没见过,竟然都不知道。武宏倒是知道,表情却有些尴尬,他去笑君外祖父家打听过,坐了个冷板凳。
林长安还没来得及采取什麽行动,一向对他不怎麽约束的母亲找了他。母子俩难得的长谈了一次,林长安这才知道,笑君这次走是笑君家里的意思,而且两家人似乎闹的不太愉快。
李笑君的外祖父和林长安的父亲早期资历相当,稍微低一点。两人起家分属原中国人民解放军二野和四野,彼此交道不深。後来笑君的外祖父早早的就退了,和文革早期靠边站中期又恢复工作的林爸爸当然不能再相提并论。
笑君这些年过的磕磕碰碰的,家里早就起了心送他走,终於在他这次阑尾炎病愈之後办成了。其间似乎对林长安颇有些微词,通过两家都认识的人渗透到了林爸林妈这边,弄的两人心头不喜。
林长安和李笑君来往这麽多,时不时的动静还不小,父母对他这个朋友当然不可能不知道。特别是李笑君领导对新疆帮一役之後,林长安找人做了点手脚,帮他和王越强减轻了责任,免於行政处罚。事情不小,办公室和林爸爸报了备。林爸爸戎马一生,手下年轻人哪有一天不生事的,何况这还算是大快人心的好事?林爸爸一笑了之,觉得李笑君有勇有谋印象还不错。後来笑君和人打架受了重伤,把林长安也牵连了进去。林爸爸不得不出面解决。再加上别的小小大大的事,林长安处理的还算妥帖,林家父母嘴上也没说什麽。
这次李笑君生病,虽然说不清和以前受的伤有没有关系,李家人言里言外的意思笑君最後弄成这样,和林长安在一边说是鼓动也好纵容也好撑腰也好,总之逃不了干系。这种说法自然让林家二老不舒服,也连带出原先存下的一点不满。林妈妈委婉著说,‘如今你们也大了,你眼看著就要工作,笑君也出了国深造。自然是该先紧著立业成家。别的先放一放也好。'
林长安听了倒不以为意,觉得笑君家里对他的苛责无非就是一种无奈的迁怒,可以理解,也算人之常情,就象马小军在笑君病危的时候把恐惧和怒气都发泄到武宏头上一样。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笑君,为什麽他会这样无声无息的就彻底消失了。
实习单位,家里的收发室,学校宿舍,院系办公室,所有朋友,这些可能的渠道林长安都仔细询问过,笑君没有留下哪怕只字片语给他。为什麽?林长安担心的同时隐约有些怒气,他终於违背了父母的意思找去了干休所的将军楼。
工作人员把他引到书房,老将军正在写毛笔字,听到他来,头也没抬。林长安立定在那里看著,金钩银划两行大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林长安无功而返。看来这就是老人们的意思,让他们都暂且放下,直到有一天再见,‘惜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可是即便是惜别,又何必决绝如此?难道大家真的都认为这些年他大错特错,害了笑君?难道,这也是笑君的意思,先放一放?林长安想不透也有些不愿再想。这次不比小时候,如果不是笑君自己愿意,以他的性情,绝不可能任人左右。
‘十年曾一别,征路此相逢。马首向何处?夕阳千万峰。'林长安闷闷不乐,也写了幅字,写完了无人可送,卷好收了起来。他和笑君上次匆匆一别就是十年,这次不知道又要多久。林长安收束心思开始为自己的事做准备,他和一家对口的法国公司签了约,对方要的急,他正好也想早些走,就开始办理提前毕业,行程定在两周以後。
这时来了个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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