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著话到了,林长安和保安说了几句,把车直接开到了楼下。周宁临下车才发觉身上不知道什麽时候搭上了一件不是自己的外套。当时却没反应过来,道了谢便走了。
楼里的声控灯很灵敏,周宁一层一层上去,不知道为什麽眼前忽然的明亮和偶尔邻居家聚会传出来的喧哗声让他不太适应,心头好像有点空荡似的。
到了家,灯也懒得开,自觉又没有刚才那麽疲倦,也不怎麽想睡。站在玄关小小的发了会儿呆,忽然一眼看见小茶几上荧光锺的数字心里一惊,居然已经两点了?!上车的时候也不过才十点左右啊?怎麽会这样呢?
周宁彻底醒了。他在屋里走了几步,觉得暖气烧的太冲,就走去开窗。窗帘只动了一点点却看见楼下站了个人,倚在车上闲闲的吸著烟。周宁不敢动了。有种感觉,好像自己任何细微的动作都会被那人看个一清二楚似的。可是,他有些怕被他看清楚。
他在那里安静的看,下面的人只能见一个轮廓,手上一个红点却清晰的一明一灭著。
忽然一阵嘈杂,楼下人家散场。一群年轻人走了出去,等到那一阵乱过去,车边的人居然也不见了。周宁眨了眨眼睛,拉开窗帘,推了窗,探出去看,真的没有。
松了口气,可是好像也不是不失落的。
心里正没找落的时候,门铃响了。周宁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去开门。门口当然是林长安,‘你家一直没开灯,我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出事?能出什麽事?这是我家。这些话堵在嗓子里倒不出来。走廊里的声控灯却倏的灭了。
站的这麽近,林长安身上淡淡的烟草味蔓延过来侵袭四周。刚才在车上好像也是这个味道。吸烟?有没有身为心绞痛患者的自觉啊?周宁心里乱糟糟的想著找不到话说,只好低头看著自己的衣角,这才发现进来这麽久了居然连大衣也没有脱。周宁,你是怎麽回事?周宁忽然有点生自己气。
林长安看了,若有所悟。他慢慢俯下身来。周宁被困在他和门柱之间,不敢动。耳边一阵温热的呼吸,有人轻轻的笑,‘你的脸红了。。。'
8
住院部地下一层餐厅,周宁被程勉和袁宾包夹在中间,正在被拷问。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某些小同志就不要在负隅顽抗了。老实说吧,你看上哪家姑娘了?'
周宁嘿然一乐。w
‘别装傻。'袁宾指著他碗里没动过的馒头说,‘看你吃饭,简直就是鸡捉米。不是害相思病难道在减肥?'
周宁飞快的接了一句,‘那是程勉。'
程勉给他一大白眼。袁宾根本不吃他那一套,‘切,少跟我逗。 想当初本大爷泡尽天下美女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玩沙子呢。今天心情好教你俩绝招。快,赶紧招供。'
周宁一看躲不过去,只好含含糊糊的说,‘什麽跟什麽啊?八字都还没一撇呢。'
袁程二人对视一眼,暗呼有戏。
程勉扬著手里的勺子,‘什麽叫没一撇啊?你吧,就是个典型的瓶子。风向星座。敏感,怕受伤害,在感情面前犹豫不决。最好找个双子座的。都是风向星座,比较好沟通。要不射手座的也行,你是风向,她是火向,都算阳性星座。至不济也要找一只瓶子。千万不要去碰那些土向星座的,累死你。
那女孩什麽星座的?让我看看你们配不配?'
周宁心说我哪儿知道啊。
那边袁宾不干了,‘我说程小兔儿你就把他往沟里带吧。现在这男的拿什麽去追求女的?就三样,身材,口才,闲财。
身材吧,就不说了,上来人一看你什麽样,一眼就有数。你呢虽然比不上我,那也算合格,不残废。再说还有专门喜欢小白脸豆芽菜的呢。
口才你就歇了吧。你要是打算泡一北京妞,你就装装斯文得了。要不一准儿是人把你侃晕了算。这事儿我都得拿著毛巾说。你说为了让你张嘴能把话说利落了,我容易吗我。那是谁啊?当初科里来一长的特象李嘉欣的小护士。多好一机会啊。我让你去泡。说,妞,过来给大爷到杯茶。你走过去上来就一句,我给大爷倒杯茶。好嘛,王主任悬点没乐背过气去。'程勉想起当时的情形也忍不住直乐。周宁讪讪的有点不好意思。只有袁宾自己不笑,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後来大夥儿还都赖我不对,我这一个冤啊。不扯远了,反正你啊,少开口就对了。
还有一条,闲财。你一穷学生,就算爹妈有钱那也不是你的不是。
三条,小同志你就占一条。情形不乐观啊。'
周宁不响,程勉跳出来打抱不平,‘你到底是出主意来了,还是泼凉水来了?'
‘沈住气啊,毛主席他老人家说什麽来著,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那是孙子说的吧。'
‘别捣乱啊!你。
小兔儿,头转过去,下面内容少儿不宜。'
‘切,掩耳盗铃。'程勉暗骂,不过还是嘟著嘴,竖著耳朵把头扭到一边去了。
‘我觉著吧,刚才小兔子有一条说对了,别犹豫。这谈恋爱,只要感觉对了,该牵手牵手,该接吻接吻,该推倒就得推倒。等做完了什麽唧唧歪歪的问题都没了。'
不会吧!人家小鹿斑比是纯洁初恋好吧,说什麽推倒做完算。程勉心头一抖,问‘那要是推倒做完也不行呢?'
袁宾大手一挥,‘换个姿势继续做。做到行为止。'
程勉差点一头栽到饭盒里,连忙去看周宁。周宁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好像有点发愣,半天听见他冒出一句诡异的话来,‘要是,推不倒呢?'
‘宁娃娃,你脑壳坏老哦!'
‘小看你了!难道你找了个扔铁饼的?'两个人都哇哇大叫。
周宁被他们喊醒过来,脸上一红,飞快的抓起馒头塞在袁宾张开的嘴里,噎的他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周宁趁机往外冲,一边大叫,‘快跑!他要喷了!'程勉跟著想去抓他问个明白,到底没有他腿长,被他一会儿就甩没影了。
周宁把没吃完的饭盒随手找个垃圾桶扔了,想了半天没处可去,就从地下通道去了图书馆。
朋友们找上他的时候,他觉著自己已经从那个莫名其妙的旋涡里面爬了出来。
那个模糊的夜晚过去之後,有那麽两天,时间显得格外的长。周宁对周围也极其敏感,手机铃声,门外的脚步,身边路过的车子和行人都会弄的他心跳急剧加速,就象那时一样。可是学理科的人大约都有个本事,就是慌而不乱。他从烦躁不安中努力定下心来,在自己面前铺开两张空白的纸。左边写上+1,右边-1。他脑子很好使,即便不落笔心里也有数,左边基本不动,右边的单子迅速拉长,不完全统计结果已经严重左右失衡。
难道不是麽?他和林长安认识不久。知之不深。除了名字,他甚至不知道他年纪多少,做什麽的,家在哪里,结婚了没有?这些还不是最棘手的,另外还有那麽一两条,他自己都没有勇气再深究下去。比如,那天晚上算是怎麽回事?比如,他还应该在右边那一栏画上两个弓箭型的符号。对於对方,当然他无从揣测,对於自己竟然也是雾里看花的感觉。害怕再见的那一刻,他却又隐约希望林长安赶快来,痛痛快快的给他一个答案。可是那人却彻底消失了。转眼一个星期过去,全然没有音讯。
或许这根本就是个无聊的误会。周宁把两张纸揉成一团扔进字纸篓,心里也不是不懊恼的。既对自己,也对林长安。他在那里恨恨的想。你,你,你,最好你就再也不要出现。
这样的心理暗示似乎并不是总是有用,他时不时的会想起本来应该写在左边纸上的那一条,单单就是一个‘好'。原来都没有在意的情景会忽然冒出来。
象有一天,林长安送他回家。快到了,周宁发现考试要用的复习资料没有拿。他并没说什麽,可还是被察觉了。於是两人掉头往回走。那个地方,当然不是打个转就能走回头路那麽简单,一绕就绕到前门那边。什麽时候都那麽多人,总是有点堵。林长安却好像从来也不会急躁,他把旁边的灰砖建筑指给周宁看,‘看到前门了麽?北京原来有九门,九门走九车。这也是其中一个,最早叫正阳门,专门走龙车。就是皇帝出门专用的。'
‘哦?'周宁来了兴趣。‘那午门呢?也是一个?专门走犯人?'
‘你是不是想起来推出午门斩首了?午门不是九门之一。走囚车的是宣武门。' 林长安笑了, ‘而且,象你我这样的小民搁古时候可轮不到推出午门,最多也就是推到菜市口斩首。你家离崇文门不远,那是走酒车的。'
周宁记得那时坐在旁边的人小心的并道,脸上有个温煦的笑容。
多想无益,小医生周宁手术刀一挥,蓝光一闪,把记忆拦腰斩断。
以为波澜平复了的时候,礼拜天的大清早,周宁推开窗给屋子透气,一眼看见那辆久违了的车子安安静静的停在楼下。
天,开始下雪了。
9
周宁看著窗下。
雪漫不经心的从天上飘下来,随意堆积在车子上,一点点把黑色的车身变的斑驳。
周宁有点拿不定主意。他不是身经百战的袁宾。如果是袁宾,只会冷冷的一笑,转身回去睡个回笼觉,要是能够的话,最好睡饱了再叫上一班小戏来吹打一番。爱等?那就让你等个够!他也不是性情火爆的程勉。小兔子进入这麽个吞不下,吐不出的状况,早已拎著她的胡萝卜打将上去,痛快了再说。这两种解决方式周宁都做不到。
数理化全优的脑瓜分析了半天,结论是他应该下去。外面这麽冷,不管怎样林长安曾经是个病人,对他一直又很不错。而且关键是他来了。周宁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看到车子的瞬间是惊喜多於惊讶。他甚至还在想,即便是最坏的情况发生,见面说个清楚总比漫无边际的等待和猜疑好。
他一出现,林长安就从车子里钻了出来,笑著说,‘我等了半个锺头,几乎以为你忘了。'看看周宁的表情,又说,‘真的忘了? 该怎麽罚?不是说好今年一起去看初雪?'
周宁立刻想起来果真有这麽回事。他曾向林长安抱怨,老北京的景致大多徒有虚名。芦沟晓月,西山晴雪,他和小兔子费了一番周章朝圣一般跑去,满坑满谷都是人。站在那里只觉傻气,都不知道在看些什麽。林长安说,吃饭该闻名而去,喝酒该寻味而去,看景相反就该找没人的地方去。如今五环以内哪里还趁没人有景的地方?後来便有了这个约定,当时只是玩笑一般。
周宁嘿嘿的乐,自觉先有了三分不是。又看林长安态度坦然,完全觉不出什麽异样,原先存的那点责怪也罢,求证之心也罢渐渐的就消散了,只一味觉得就象从前一样也挺好。
两人上路,林长安专心开车,周宁倒是有些心情雀跃,恍惚回到小时候,忽然老师宣布停课半天,全体出去游山玩水。这比酝酿多时的春游秋游运动会感觉还棒。
林长安问他为什麽笑。周宁想了半天,自己也弄不明白,就说,‘也没什麽特别的。突然想起来以前的一个朋友。有一年圣诞,他和两个妹妹都很失望。圣诞树下面的包裹很少。拆开都是些平淡无奇的礼物。最小的妹妹说,桑塔今年不如去年好,是因为有很多孩子需要礼物吗?他爸爸没有理睬,只吩咐说,去外面把雪扫了然後开饭。等他们跑出去的时候都惊呆了。门外站著一匹天下最美的小马驹,四蹄雪白,全身其余的地方毛色乌亮,头顶正中有颗天然的星记。马驹上了嚼子和辔头,脖子上围著粉红的丝带。朋友说那是这辈子最好的圣诞礼物。'
林长安并没听懂这个比喻,只是随口问,‘你在国外住过?那你呢?你的圣诞礼物是什麽呢?'
‘呵呵,比小马还大。'周宁没有再说下去。他的礼物是一架金色的博德温三角钢琴,和从第二天开始每天数小时的苦练。
他不说,林长安也不肯追问。两个人扯著随意的话题。周宁生活简单,三下两下就绕回医院里的事上去了。
等他讲完几个有趣的案例,忽然舌头就僵住了,转过头抱歉的说,‘总说这个,你是不是觉得很无聊啊。'
林长安说,‘怎麽会无聊?很希罕。'
‘那是你还听的少。小兔子的男朋友第一次来的时候也很开心。後来就嚷嚷受不了啦。我们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好像说著说著就跑题,最後总是cpc啊,内科大查房啊什麽的。後来袁宾就说他,这就受不了啦?以後天天这样有你受的呢。先锻炼著吧。'
林长安笑,‘那干脆我专业点,弄个录音笔每次都录下来。什麽时候整理整理,说不定也够编个医林杂谈之类的还能赚点钱。'
‘好啊。要不我把袁宾介绍给你吧。他对医院里的事特别熟。帮你出书肯定没问题。'
林长安没接他的话,转回来问,‘上次被人打了两枪的那人怎麽样了?死了麽?'
‘没有。养著呢,天天请中医科会诊。呵呵,不过他们家小阿姨可好玩了。第一天来的时候还哭呢。後来被大家哄著说故事,说的神气活现的。哇,那个职业杀手比好莱坞大片里面的英雄还帅,皮靴皮衣墨镜,手里拎著冲锋枪。我听住院医说,杀手可能是退伍的特种兵。想想也挺可怕的。'
‘的确有可能。现在退伍军人安置的问题各个国家都很头疼。'林长安说著话把车子拐下一条小路,打了应急灯停在路边。周宁这才注意到铺天盖地的都是雪,和出来的时候那种盐花不同,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从不知什麽地方疾速落下来。周围一片白茫茫几乎连天地都分不清了。
‘到了?'路程好像比想像的短。
‘早呢。一半都不到。下去活动活动吧。'林长安顿了顿,‘今天恐怕比较扫兴,天气要总是这样我们还是回去比较好。明天不是周末。你还要上班。'
‘哦。'这麽一说,周宁果然觉得扫兴。等下了车发现雪已经堆了有半膝高,兴致不免又高了起来,欢呼一声抬脚就要冲。林长安拉住他,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给他绕在脖子上,然後在他肩上轻轻一拍。
周宁得了自由,在没人的小路上撒开了一溜小跑。每一步脚都会陷进松软的雪里,不一会儿就出了一身透汗,上气不接下气。感觉痛快极了,回头一看居然才不过百十米的样子。
他大口喘著气。四周难得一片旷野,大路上偶尔有车子路过,耳边只有雪落地时细微的声音。不远处车灯一闪一闪的,林长安靠在车上,不知道在看哪里。雪帘稠密,只有这一点距离,可是好象连彼此的视线都感觉不到。周宁忽然很想看看清楚。眼睛努力睁大,却不能适应这样的湿冷,很快就有些酸胀,最後索性把眼前的一切都搅的一团模糊。
他站了一会儿,开始往回跑。慢慢的就看见林长安脸上温厚的笑容。周宁心口倒比刚才多了一点莫名的失落,他刚才果然没有看著他啊。
周宁跑过去,挂上大大的笑脸,‘刚才想什麽坏事呢?一个人偷偷乐。'
林长安伸手拂掉他头上肩上的雪,‘你没听说过麽,吾心中上有家国大计,下有黎民百姓, 唯独没有自己。哪来什麽坏事啊?'
周宁皱眉头,不懂。林长安给他解释,说这原是清代某封疆大吏的话,现代官员改改也常用,翻译过来就是人民公仆。这下周宁明白了,说,哦,那不就是睁眼说瞎话的意思麽。
林长安被他弄一窝脖儿,哭笑不得。k
周宁心情倒是好了,回程一直追著林长安问他们本来要去什麽地方。结果当然是没问出来,不过倒是听了很多不知道的掌故逸事,也颇为有趣。快进城的时候,两人商量去哪里吃饭。周宁没什麽主意,林长安就说,那不如我带你去吃个北京城最好吃的东西吧。周宁憋不住好奇,马上就同意了。
林长安拨电话让人送些东西去一个地方,周宁听下来都是些极普通的食材,心里不免纳闷。难道要上他家去自己做?车子最後果然停在一条小巷里。见了他们的车,有人立刻从不远处的一辆车上下来,送来一只纸箱。林长安打发了人,一手托著箱子,一手牵著周宁的胳膊,小心避开在街上追逐玩雪的孩子,推开一个院子的门。
周宁感觉好像进了只有一条路的迷宫。路两边都是私自扩建出来的低矮房屋,偶尔在不可思议的地方居然又冒出一棵大树。林长安轻车熟路的来到後院北房。三间两耳的老格局,推开来,一个老太太背对著门,正襟坐在红木镶云石高背文椅上,边上的老式录音机里放著评剧花为梅。听见声音,她放下手里的牌,侧过脸问,‘谁啊?刘姐?听见说下雪了,我还让他们给你打电话说别来了呢。怪费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