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梅赛拉是23年前一个极寒冷的冬天。
"小兔崽子,给我站住!老子打断你们的狗腿!"
黄昏时分斯巴达附近军营发生惯例的偷盗食物事件,拿着屠宰刀的食品店大胡子老板带着奴隶追在三五个衣衫褴褛的七八岁孩子身后大喊大叫。
这群孩子是斯巴达军营的童子军。
他们当中最大的不过十岁,最小的七岁。
在街角转弯处,眼看着老板就要追上来,孩子们一言不发默契的分散开各自奔逃。
看着作鸟兽散的孩子,大胡子老板气得牙痒痒,发了狠,大刀一挥,指挥奴隶分头追,"他妈的,这些小崽子,今天不给你们个教训,老子生意都不做了!"
城镇居民对这每天上演的追逐战早就见惯不惯,坐在小酒店里看热闹的人奚落大胡子说:"哟,又被小孩儿抢啦,西门的店铺风水好啊。"
"哈哈,这个月第十一次了吧,西门,你是不是克扣了献给赫耳墨斯神的祭品啊,这么衰?"
"妈的,闭嘴,你们这群幸灾乐祸的混蛋!"西门大吼,吹胡子瞪眼,咒骂一句,"看我不把他妈的这些杂种的腿打断!"
说完带着留下来的一个奴隶拔腿狂追。
阿哈奈脚步踉跄焦急而恐惧的穿梭在狭窄阴暗的街道小巷中。
他已经两天没吃饭。
到军营三个月他没有一天吃饱过,童子军团的孩子们个个都似野狼,每到吃饭的时间,就会像野兽一样厮杀抢夺食物。
而长官是不会理会这种琐事的,在他们眼里连食物都抢不到的人,就算不是废人,也绝对不可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军人。
这和阿哈奈八年来所受的教育大相径庭,他无法向同为人类的孩子伸出爪牙,痛下杀手。
寒冷的空气呼啦啦穿过小巷,冰冷中夹带着恶臭和酸腐味。
阿哈奈知道这里是城邦里最贫穷低贱的地方,陶瓷街,居住着最下等的斯巴达平民,奴隶和小贩商人。
红肿的赤脚已经被碎冰扎出血,但是阿哈奈感觉不到疼痛,饥饿和寒冷已经让他身体的本能感觉迟钝。
怀里揣着热乎乎香喷喷的狐狸肉,刚刚出锅,他不顾沸水翻腾,直接从锅里抓出来的,左手整个手掌起了硕大的血泡,火辣辣的痛感就像整条手臂要燃烧起来,胸口也被那滚烫的温度烫得红肿,不过相对手掌来说程度已经不值一提。
小巷中一个人影都没有,寂静得可怕,如果不是身后大胡子老板嚣张的叫喊声,阿哈奈以为自己走进了一个巨大的活坟场。
恐惧和疲惫让阿哈奈失去基本的判断能力,他慌不择路竟然走进一条死巷,当两人高的石墙横在眼前时,阿哈奈差点哭出来,肩膀抽动,颤抖着茫然四顾,身后喊叫声已经追来。
就算有一个狗窝都好啊。
残酷的军营制度让他知道如果今天被抓住挨了打,回去不仅不会得到同情和治疗,还会被鞭打一顿,做为对他应变能力太差的惩罚。
"咔嚓!"
就在阿哈奈完全绝望时,巷子转角处出现一个小小的身影。
太小了,第一眼阿哈奈差点以为是街上肉店里的大狗,小小的脑袋肮脏的头发遮了半边脸,只露出右边一只银色瞳仁的眼睛。
下面虽然衣不蔽体,但是可以看见烂成布条的衣袖下白藕一样的手臂。
他就那样睁大眼靠在墙角一动不动看着颓丧绝望的阿哈奈,昏暗的光线中极像自弃婴场爬出来的幼儿鬼魂。
阿哈奈跳起来,跑过去抓住孩子瘦小的肩膀,说:"你住在这里吧,找个地方让我躲起来,如果你帮我,我用这个报答你。"
拉出香气四溢的狐狸肉,阿哈奈满意看到孩子眼里露出的渴望,被污秽物染得看不出颜色的头发僵硬贴在脸上,配上他苍白如鬼的脸色,如果不是阿哈奈急于逃命,非得被吓得魂飞魄散不可。
不过眼下他无法顾及这些,只是由孩子拉着衣角不快不满走在迷宫似的巷子里。
刚转弯就听见追上来的西门大呼小叫的声音,"在哪里,臭小子,我看你能躲到哪里去,你还站着干什么,给我找,找不到,今晚就喝西北风去吧!"
"啊,是!"
阿哈奈不禁有些着急,催促孩子走快一点,可孩子已经停下来,转身指一个用烂牛皮和朽木搭建起来的窝棚,开口说:"我住在这里。"
阿哈奈目瞪口呆看着面前比狗窝还不如的窝棚,太可怕了,和这个比起来,父亲的马厩简直就是宫殿。
脚步声向这边追来,阿哈奈不再犹豫低头钻进去,孩子跟进来放下厚重的麻布门帘,从角落里找出一块比抹布还脏的东西递给阿哈奈,示意他把自己裹起来。
阿哈奈不敢嫌弃,因为西门和奴隶的脚步声已经停在门外。
刚把腐臭的布匹裹在身上,门帘就被拉起来。
西门只伸进一个肥大的头,但马上扭曲了脸,咒骂一句:"妈的,臭死了!喂,两个小鬼,有没有人来过,和你们差不多大小,有没有看见,不许说谎,不然老子用刀子剐了你们的皮。"
这两个孩子一看就是贫民窟长大的,没见过世面的脸露出惊恐的神色。
孩子抬头看阿哈奈,大而明晰的眼明明恐惧非常,可阿哈奈却莫名其妙读懂了里面的意思,他要他回答。
鼓起勇气,阿哈奈吞口口水,颤抖着回答说:"不知道,我们一直在家里,老,老板,能不能给点吃的,我,我们已经,三天没--"
"呸!妈的,躲到哪里去了?"西门话都没有听他说完,向两个孩子吐了一口口水后放下布帘愤愤转身。
里面阿哈奈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门外又传来骚动。
"哟,西门大老板大驾光临,有事吗,呵呵,您啦,嫂子满足不了您吗?"
"滚,骚娘们,老子现在正忙着呢!"
"是啊,您看您这不就忙起来了吗,西门大老板,怎么样,一德拉克马,让您玩到尽兴?"
"妈的,你让不让开,想吃刀子吗?"
"啊!你这人,不要就不要,干嘛这么粗鲁嘛,街坊邻居的,以后大家见了多不好意思。您这就走啦,西门大老板,以后再来呀,多利亚洗干净在家里等着您呢。"
脚步声渐渐远去,门外传来妓女的低声咒骂,"妈的,臭男人,什么东西,对老娘凶,早晚老娘要你吃不了兜着走!梅赛拉,乖宝贝,你在哪里?"
阿哈奈掀开门帘走出去看到坐在角落一堆杂物中的风骚妓女。
她的年龄应该不大,但疾苦的生活在她脸上刻下悲哀的皱纹,黄褐色头发,花哨的希腊衣袍斜拉开,一身低俗香水味,脚上绣花鞋已经打了好几个补丁。
看到阿哈奈妓女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媚笑一声说:"你就是他们要找的人吧?"
阿哈奈戒备看她一眼,抬腿要走,衣角被抓住,低头看见一只大大的银色眼睛,他倔强的瞪着他,无声指责。
阿哈奈凶狠拉出衣角,冷冷瞪他一眼,也不想想自己费了多大力气偷来的东西,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拿出来分。
妓女似乎累得很,没有理会他们之间的恩怨,弯腰驼背爬进屋,抱怨着:"日子可怎么过哟,那群混蛋只干不给钱,梅赛拉,多利亚活不了几年了。"
阿哈奈甩开梅赛拉大步离开,心下烦躁,什么时候自己也变得言而无信了呢?
可是怀里的肉说什么也不能拿出来,接下来几天的伙食只能靠它。
走出陶瓷街昏暗的小巷,阿哈奈抬头看看天,雪片飞舞,左手已经痛得没感觉,这么冷的天,伤口肯定会生冻疮。
心下一动,不知道被什么迷惑,转身回头看去。
身后不远处那个单只银眼的孩子扶着墙根望着他。
瞬间大雪满天,鹅毛般的雪花随着呼啸的寒风肆掠夺路飞扬而去,孩子破碎的衣衫被吹散开,露出肩膀上的一点血红。
然后阿哈奈看到孩子被头发遮住的左眼。
黑色,浓墨一般的瞳仁,犀利冷酷的看着他。
阿哈奈打个寒战,异瞳!
魔鬼一般的色彩,一黑一银,就那么远远的,无声的看着他。
******
"将军,将军,将军!"
伏在办公桌上,阿哈奈被人强行摇醒,睡眼惺忪睁开眼,看一眼跟了自己十五年的副将,打着哈切问:"天亮了?"
伊迪翁无奈的看一眼自家将军,把早餐推到他面前,说:"您都把公共议事厅当官邸了,夫人昨晚问了我好几次。"
阿哈奈稀里哗啦喝着麦片粥,抬头看他一眼说:"没办法,每年大选前都这么忙,你看地上那堆调查问卷,起码还要五六天才能全部看完,你没告诉伊达芙?"
"说了又怎么样,将军,您结婚才半个月,任何一个新娘都无法忍受丈夫连被窝都还没捂暖就扔下自己独守新房吧?"伊迪翁半指责的看着自家主人,坐下来,打开羊皮卷公文开始工作。
阿哈奈心不在焉听着,看着面前一大堆公文发呆,干硬的黑面包渣掉了满桌,梦呓般开口说:"伊迪翁,昨晚,我梦见梅赛拉了。"
伊迪翁象牙笔一歪,在纸面上划出一道墨痕,抬头看在而立之年就当上大将军,十人长老会首席在战场上堪媲雷神的阿哈奈。
阿哈奈推开座椅,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大理石议事厅中忙碌穿梭的人群,昏暗的光线透过天井照下来。
伊迪翁无言看着对面戎马半生的将军,和那个人的纠缠,他只见证了短短五年。
那五年却只有血腥挣扎无奈痛苦而已。
甚至后来阿哈奈告诉他他们曾那么快乐幸福过,伊迪翁都无从想像。
爱到那么悲惨的两个人真的......幸福过吗?
办公室包金大门被"嘭"的一声推开,闯进来一个满身雪花寒气逼人的人。
阿哈奈的另一个得力副手,克雷亚克。
一头棕色长发的克雷亚克有着棕熊一般的雄伟身材,烈焰般的火爆脾气。
只见他大步走向阿哈奈,手里紧拽一卷加急密报,"阿哈奈,斯巴达急报,希洛人发生大规模起义,起义军已经成功撤离斯巴达城。"
阿哈奈闻言眉头一皱,接过密报,问克雷亚克,"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昨晚,毫无预兆的突然起事,斯巴达现在乱成一团。"
"多少人起事?"
"大概两千,昨晚占领王宫和议会厅后双方谈判不成,希洛人杀了一位国王。"
伊迪翁闻言,差点跳起来,大吼:"他们杀了国王?哪位?"
克雷亚克看着阿哈奈说:"梅赛拉杀的,季伯度•吉狄博斯。阿哈奈,彭透斯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伊迪翁看阿哈奈,将军面如沉水,看不出任何端倪,看完密报顺手递给他,说:"希洛大军向北逃窜,彭透斯要我出兵联合围剿。"
"有什么好处?"克雷亚克冷笑,雅典称王以来还没有那个城邦敢如此指使雅典。
阿哈奈眼神迷蒙看向窗外天空说:"他把迈锡尼以东包括整个科林斯地峡和海域让给雅典。"
"长老会那帮老混蛋一定会被引诱的,阿哈奈,你准备怎么做?"伊迪翁放下密报紧盯阿哈奈的脸,不放过他脸上的一丝表情,但,他什么也没看到。
阿哈奈微微一笑,说:"我当然服从长老会的决定。"
克雷亚克和伊迪翁都忽然伤心看着自己的将军,明明他还是那个伟大冷静持重的将军,可两人还是感到深深的,深深的痛苦。
追
"孩子,你要听话;
年轻人,你要自控;
生活中,你要正直;
年老时,要出好主意;
死去时,没有忧伤。"
每天晚上多利亚都会抱着他念这首诗。
父母在斯巴达军队攻入王宫的那一天双双自杀身亡,奶妈多利亚带着他逃出城到斯巴达。
"祭司大人,祭司大人!"
梅赛拉放下搁在额头上的手,寒风已经将手冻僵,大雪铺盖了半个身体,与满头银发相得益彰,竟让人分不出到底是雪还是发。
"什么事,费拉古斯?"
身体僵硬得无法移动半分,昨晚的杀戮和逃命已经让他精疲力竭。
费拉古斯看着面前银发异瞳美丽得不似凡人的男子,就算跟了他两年仍无法适应这种惊心动魄的美丽,呆了片刻回答说:"克洛索大人派人来报他们已经到达斐奈登船,我们怎么办?"
希洛起义军分成三队逃离,一队向北,一队向西,一队向东,让斯巴达人无暇应接。
只是,今早探子回报,洛克里带领向北的一支队伍已经被追上全军战死。
那么接下来就该轮到这一队了。
克洛索已经离开伯罗奔尼撒半岛,到达库特拉岛然后向西穿越亚德里亚海登陆一块新的陆地开始新的生活。
其实,没有必要向东行的。
梅赛拉知道自己是带这五百人去送死的。
他只是想去见一个人。
一个纠缠了二十三年的人。
即使用这么多人做祭品也在所不惜,梅赛拉想自己可能发疯了。
站起来,梅赛拉望着远处白茫茫的山岭,问费拉古斯,"前面是什么地方?"
"迈赛纳,迈锡尼城附近的地区。"
"嗯,出发吧,在天黑之前赶到科林斯,希望不会出现意外。"
"是!"
费拉古斯低头回答后像传令官吩咐,整队出发。
经过一夜厮杀逃窜,士兵们疲倦非常,但眼看着自由已经近在咫尺,都振作精神站起来整装待发。
梅赛拉翻身上马,高举权杖,勒马转身面对自己的军队,说:"同胞们,自由就在眼前了,不想一辈子被奴役的人就抛下你们的疲惫恐惧跟我前进,胜利就在前方,我们将在科林斯登船离开伯罗奔尼撒半岛,创建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王国,你们愿意跟着我走吗?"
"愿意!"
喊声如雷,士兵们举起平时劳作用的镰刀铁铲和青铜器振臂呼喊,敬畏望着马上那位神祗般的黑袍祭司,将全部的新任和热忱交付给他。
梅赛拉仰头举起双手对乌云密布大雪纷飞的天空祝祷:"积云的众神之父,请护佑您卑贱虔诚的子民逃脱斯巴达人的追捕,我们将以最好的祭品供奉您。"
及腰的银发被大雪卷起,银色黑色的眼睛流出悲痛的自责之色,白瓷般的双臂环抱在胸前低头默默吟念颂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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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赛拉?!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阿哈奈惊讶看着出现在帐篷外孩子,肮脏的头发仍旧遮住半边脸,银色眼眸中流露出罕见的固执。
阿哈奈左右看看无人,训练刚刚结束,所有的人都在食堂吃饭,他因为再次抢夺食物失败只好饿着肚子回来。
迅速把孩子拉进帐篷,用自己的毛毯把孩子冻得通红的身体包裹起来,不知道他找到这里来干什么。
上次在陶瓷街口阿哈奈鬼使神差的走回去分了半边狐狸肉给他,被多利亚留下来潦草包扎了左手后还留宿一晚。
这孩子似乎喜欢上了他,离开时恋恋不舍拉着不肯放手,可能是因为他不害怕他的眼睛吧。
梅赛拉微笑着从毛毯里伸出拳头,小手摊开,是捏成团的面包,不大,却让阿哈奈猛吞口水,距离上次吃饭已经一天半。
八岁之前锦衣玉食的他想不到有一天会落魄到对着一个小小的面包团谗言欲滴。
父亲是胞族族长,说雅典民主侈靡风气不适合成长,对将来要成为族长的阿哈奈来说不仅需要渊博的学识,更需要的是过人的胆识和魄力。
而没有比斯巴达军营更好的地方能培养一名铁血战士。
阿哈奈以平民身份被送到斯巴达开始漫长的八年军旅生活。
自从那天找到军营阿哈奈的帐篷后,梅赛拉就经常溜进来,时不时带来面包橄榄之类的食物。
而阿哈奈也渐渐成长,学会用拳头说话,像狼一样抢夺食物,将同伴踩在脚下。
阿哈奈不知道梅赛拉是怎样躲过军营的巡逻队的,反正四年下来他从来没有被抓住过。